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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地白驹 第53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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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包括继父、祖父母,甚至管家。他的礼貌显得有点小心,祖父母望向他时,杜景便想说点什么。但对方也仅是客气地笑笑,再转过头去,继续用西语讨论他们的话题。
    这是周洛阳从未见过的杜景,他仿佛透过这顿饭,看见了小时候的杜景,六岁时他的母亲再婚,从那时起,杜景便要努力地学会在这个家庭里生存。
    大家仅把他当作家里长子结婚时买一送一的赠品,把他养到成人,让他出去自生自灭,就不用再去多费心了。
    那个暑假欧洲热浪席卷,酷暑能把庄稼烤焦,杜景开出来的车还因水箱过热而几次熄火,两个中国人恼火地站在路边修车,杜景满脸油污,一脸无可奈何,周洛阳却看得笑了起来。
    “是不是后悔把你的法拉利撞坏了?”周洛阳说,“你花了他们不少钱,这么看来,也……”
    “法拉利是用我生父遗产买的,是他留给我结婚的钱,”杜景答道,“他留给我不少钱,我买了那辆车,还剩下不少,留着慢慢花。”
    周洛阳心想好吧,你喜欢就好。
    “你把钱全花了,你妈妈没意见吗?”周洛阳问。
    杜景盖上车前盖,说:“没有。大家都不愿意提起他,他是个疯子,我这病就是从他身上遗传来的。太热了……到树下去等人来修。”
    两人到路边的一棵树下席地而坐,杜景把一瓶被灼得滚烫的饮用水拧开,递给周洛阳。
    “实在是太热了。”周洛阳的衬衣湿了又干,干了又湿。
    “所以我不喜欢这里的夏天。”杜景说。
    周洛阳还记得他们第一次一起大扫除时,杜景提起的母亲再婚那天,比起这里,确实江浙的夏天更舒服,哪怕再热,也有绿荫与微风。
    “快下雨了,”周洛阳说,“下场雨也许能好点。”
    杜景道:“对当地人而言不能随便说下雨。”
    周洛阳:“???”
    话音刚落,风越来越大,把乌云吹了过来。杜景抬头,说:“你干的好事,要下雨了。”
    周洛阳:“这也有忌讳???”
    在那沉默里,雨开始下了起来,起初尚且是小雨,两人便站起身,在树下尽可能地靠在一起,躲避雨水。到得后来,雨越下越大,树下再躲不了雨,铺天盖地的水把两人淋成了落汤鸡。杜景便在大雨中朝周洛阳说:“得找个地方躲雨!”
    “走吧!”周洛阳大声道。
    于是两人扔下一片泥泞里的车,越过田野,跑向远方的农庄。
    杜景把上衣脱了下来,朝周洛阳说:“你可以把衣服脱了!往这边走!别往树下跑!当心打雷!”
    周洛阳穿着衬衣与黑短裤、运动鞋,全身已经湿透了,只得脱了衬衣,本想找更大的树,被杜景一提醒,只得又转身跑向他。
    闪电划过天际,杜景短暂停步,等待周洛阳到身前,拉起他的手一同奔跑。
    那已不是他们第一次牵手,却是周洛阳记忆最深的一次。
    杜景的手上满是雨水,却攥得很紧。闪电的强光映亮了杜景白皙的肩背与漂亮的肌肉轮廓。
    狂风暴雨、电闪雷鸣里,他们袒露上半身于麦田上,犹如两只赤裸的动物,在天地间找到了彼此,会合并一起逃亡。
    终于,他们穿过了满是小麦的田野,找到田边未锁的临时谷仓。
    周洛阳打了个喷嚏,说:“我记得哪本书里描述过一样的场面,终于被我也碰上一次了。”
    “约翰克里斯多夫。”杜景拧衬衣上的水。
    周洛阳又打了个喷嚏,气温骤降,令他不禁发抖。
    杜景把衬衣抖开,铺在地上,说:“坐这儿,暖和点。”说着主动分开长腿,像个小孩般拍了拍腿间的地面。
    周洛阳实在很冷,看见杜景赤裸的胸膛就像看见了暖炉,获得许可,马上自觉挨到近前。
    先前寝室里,他们的床始终并着,周洛阳从来不介意与杜景一起睡。寒流来时,他们偶尔会把两人的被子叠盖,缩在被窝里,杜景从身后抱着周洛阳。
    这时他坐到杜景身前,靠在他赤裸的胸膛前,把头舒服地朝后枕在他的肩上,背脊感觉到他的心跳正在有力地搏动。
    杜景腾出手,整理他的钱包。钱包被雨水打湿了,周洛阳看了眼,意外道:“以前没见你有这张照片。”
    “前天从书里翻出来的。”杜景回家后,重新整理了下书架,从一本堂吉诃德中找出了泛黄的旧照片,照片上是一个男人戴着渔夫帽,与一个扮成海盗、拿着细剑的小孩,不用问也知道是杜景。
    杜景把照片朝周洛阳递了递,周洛阳接过看了眼。
    “你爸爸吗?”
    杜景没有回答。
    周洛阳很惊讶,杜景的父亲与他长得几乎一模一样,小时候模样看不出来,但长大后除去脸上那道疤,杜景活脱脱就是父亲的复制版。
    他觉得杜景也许不想提起亡父,便岔开了话题。
    “路上我看见一座教堂,”周洛阳岔开话题,说,“是天主教教堂吗?”
    “是,”杜景说,“这里不少人都是天主教徒,天主教反对同性恋,所以我不知道继父那天突然这么问你,是什么意思。”
    周洛阳答道:“别胡思乱想的,他应当没有别的意思,只是看咱俩感情好。都什么时代了,西班牙同性婚姻也合法了。”说着把照片还给杜景。
    第36章 过去
    杜景把照片展平, 依旧夹回钱包中, 继续说:“当初爸爸跟着妈妈到马德里来, 答应她可以另外嫁人,唯一的条件就是让他亲眼看看我继父。”
    周洛阳说:“当时他们还没有离婚?”
    “没有。”杜景说,“抵达这儿以后, 他很快就反悔了。他在继父的家里大吵大闹,要同归于尽,最后被他们送走了。”
    “你在场吗?”周洛阳问。
    “当然, ”杜景出神道, “我们一家人,一起来的马德里。”
    周洛阳:“……”
    周洛阳不知道那一幕给杜景带来了多大的心理阴影, 父亲与母亲即将离婚,父亲却还带着孩子, 与妻子一同来到欧洲。
    “后来他回国了?”周洛阳问。
    “没有,”杜景答道, “他们把他关进了精神病院。三天后,在医院旁的教堂,继父与我妈举行了婚礼, 就是刚才咱们路过的教堂, 医院已经拆掉了,被搬去格拉纳达。”
    “他生前是做什么的?”周洛阳又问。
    现在他已经可以很自然地与杜景聊起他的过去,换了另一个人,也许会小心翼翼,避免触及一些杜景不想提的事, 但周洛阳知道,对杜景来说,他们不需要有太多的顾忌。
    “诗人。”杜景说,“后来我去看过他,双相情感障碍,被误诊为精神分裂。我妈妈的婚内出轨加剧了他的病情。当然,这也不能怪她,他不愿离婚……既酗酒,又家暴。他们每次带我去医院里探望他时,他在病房里的墙上写满了东西,走来走去。”
    周洛阳说:“场面有点恐怖。那些诗都写了什么?”
    “中文,狗屁不通的词句,”杜景说,“没看明白,他确实是个疯子。”
    “他想死,但他们不让他自杀,也不放他出来。他就在胶墙上写满了他的诗,再看着我笑。”
    “笑容很诡异,朝我说,这个病房以后留给我,让我一定要来住,现在的他,就是以后的我,我们其实是同一个人。”
    周洛阳:“………………”
    杜景说:“对一个六岁的小孩来说,那一幕造成的印象……不太好描述。所以我不太想笑,他们都说我与他像,我也发现了,精神病人的笑容一定很瘆人。”
    周洛阳把手放在杜景的手背上,稍稍握紧了。
    杜景沉吟片刻,而后道:“再后来,他莫名其妙地就死了,死得很平静。他们去处理完尸体后,我进去看了眼他待过的病房,医院正在重新刷墙。”
    “我不会让你被送到那种地方去的,”周洛阳说,“无论发生什么。”
    杜景嗯了声,说:“如果有人来抓我,请让我躲在你家里。给我个地下室,给我脖子上拴条铁链,每天为我送水送饭就行。有人问起,你就说地下室里养了一只脾气暴躁的狗,当你的狗,也比进精神病院有尊严。这是我最后的心愿。”
    周洛阳笑着拍拍杜景的头:“我会好好照顾你的,保证不会被任何人发现,直到你自然死亡。”
    “说好了?”杜景漫不经心道。
    “嗯,说好了,”周洛阳答道,“我会永远记得。”
    杜景从身后抱着周洛阳的腰,让他半躺在自己怀里,两人安静地听着雨声。周洛阳一时心里感慨万千,他知道自己的承诺很苍白,但不管他承诺什么,杜景都会认真地相信。或者说在被丢开之前,一厢情愿地说服自己相信。
    可是一个人,能照顾另一个人多久?曾经他觉得父亲很悍,不惜与祖父撕破脸,也要与那个日本女人结婚,更伤透了母亲的心。再婚以后,他以为父亲终于找到了真爱。但就在去看他的时候,意外地发现:
    他们看上去,也就那样。
    他感觉不到父亲与继母之间有多深的爱情,在东京家里,他们一整天也说不到一两句话。父亲早出晚归,常常半夜两点才归家,还不如原来的家庭。
    杜景沉默片刻,忽然说:“哪怕明知你在骗我,这一刻我也很高兴。不知道以后,你会是谁的男人,你未来的女朋友一定很爱你。”
    周洛阳笑了起来,抓住杜景从身后摸他脸的一手,说:“喂,别乱来。你的心思有点危险啊。”
    周洛阳与杜景在寝室里朝夕相伴,已经习惯了偶尔开开无伤大雅的玩笑。但他这尚且是第一次感觉到,杜景居然对男生有反应了。
    他知道杜景的荷尔蒙相当旺盛,这是他的病情所决定的。躁狂相会令身体激素失调,而身体与肌肤频繁接触,哪怕对方是同性,也会有反应。
    但他们平日很少聊性这方面,周洛阳没有发现杜景喜欢自己解决,更不怎么看小电影。
    “对不起,”杜景马上就道歉了,“不是那个意思。”
    周洛阳抬起手,摸了摸杜景的头,杜景便这么抱着周洛阳,静静看着外头的雨。
    周洛阳:“我其实对婚姻与家庭没什么憧憬,也许也是原生家庭的缘故。”
    杜景说:“但你还是会谈恋爱,想到哪个女孩最后当了你女朋友,你所有的时间都要给她,以你的性格,一定会照顾她、关心她,太让我难受了。”
    周洛阳轻松地说:“我现在还不想谈恋爱,我觉得……嗯,这样就挺好。”
    杜景说:“当然她也许更吃我的醋,觉得你对我比对她还关心。”
    “这不一样。”周洛阳觉得,自己有必要让杜景安心一点,于是想了想,说,“我不太想在毕业前谈恋爱。毕业以后再说吧。”
    杜景却说:“想谈就谈,不用在意我的感受,和你认识,在当下,我已经觉得很高兴了,你知道我从来不和人提这些,我也不善于表达。”
    “我知道。”周洛阳点了点头,知道杜景纯粹是怕失去他,因为杜景自己选择不结婚,一旦周洛阳有了女朋友,从此杜景就是真正的孤身一人。
    “我想亲你一下,没别的意思。”杜景最后说。
    周洛阳看见杜景的家庭里,继父会客时,哪怕是同性,也总会大方而自然地亲吻一下对方。
    接着,杜景没等周洛阳允许,便亲了下他的耳畔。
    雨停了,杜景回到路边,试着发动他的车,恢复如常。
    这段话是周洛阳对欧洲最深刻的记忆,后来整段旅途都很热,而他们没有逗留太久,只在欧洲待了十天,便回了中国。
    周洛阳忽然觉得,搞不好杜景才是会谈恋爱的那个,虽然他嘴上说着不结婚,但他太需要一个家庭,以及家人的温暖了。正因缺失,所以迷恋。
    而关于他的病情,只要对方完全了解并知情,愿意陪伴他,又有什么问题呢?杜景还是很招人喜欢的,他是个踏实而负责任的大男生,人品又很好。
    但令周洛阳猝不及防的是,他的预感居然这么快就成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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