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两百五十六章 故园一十四年前（上）

    梅雨时节，一片雨云悠然飘来，降下一场缠绵的细雨后，又悠然地飘走。
    几缕羽毛般的青云在碧蓝的天空上缱绻，随着一阵微风吹过，缓缓散开消逝无踪。
    雨后天空投下明媚的阳光，金色的光芒穿过林间树叶的缝隙，投在地上化作点点斑斓的树影。
    一场轻雨之后闷热的林间也变得清爽起来，一阵清风吹过林畔，带着阵阵草木清香，一条林中小溪流水潺潺，清澈的溪水从倒下的大树树干下穿过，被树根阻挡溅起了一片片水花。
    树干上垂下一双莹白细腻的小腿，晃了两下又倏然收回，只留下惊鸿一现的一抹旖旎，树干上传来一声铃儿般的轻笑，“柳知返，十几年没回去，是不是近乡情却？”
    司徒月婵双手支在树干上，两只脚在溪水里面搅来搅去，神色惬意轻松，笑眯眯地望着柳知返的方向。
    柳知返灌满了装水的竹筒，从小溪边站起身仰头看了看头顶树叶间的天空，他摇了摇头，“近乡情却倒不至于，我对柳河村其实没什么印象，更谈不上什么感情，说到底，那不过是一个不到百户人家的小山村罢了。”
    司徒月婵撇撇嘴，“真没人情味儿，你不怕你爹九泉之下听见晚上回来找你。”
    柳知返轻叹了口气，“其实我爹也不是柳河村的人，柳河村也只有我们这一家姓柳的，我不知道我家祖上是什么人，除了我父亲之外还有没有叔伯故旧，不过现在对我而言这些都不重要。”
    司徒月婵听得连连点头，“说得太对了，我从小也讨厌司徒氏那些同族，整天司徒氏司徒氏地挂在嘴上，听着让人厌憎。”
    柳知返微微一笑，转头看着她说道，“你现在坐着的那棵大树，就是当年司徒暮影将我从柳河村带出来时我坐过的，那时我还是一个十岁的孩子，就在这里不远处，暮影和符道宗的画师打了一场，要不是灵若及时救了我一命，我早就死在画师手下了。”
    “现在画师已经被你一刀劈了，你也算报了仇！这里离苍鹭山千狐洞不远，你不先去看看吗？”
    柳知返想了想，摇头道，“先回柳河村拜祭我父母之后再去千狐洞吧。”
    “况且，你别忘了现在我的身份可是邪道魔头，天下正派人士的公敌，又哄骗了司徒氏的二小姐，苍鹭山狐族欢不欢迎还两说。”
    司徒月婵笑着从倒下的大树上跳下，展颜笑道，“这你大可不必担心，苍鹭山狐族不是那些愚昧虚伪的正派修士，司徒暮影当年避难就在苍鹭山，可见他们也不是特别惧怕司徒氏，你放心好了，再说不是还有我嘛，喏，我歇好了，咱们快点儿走吧。”
    柳河村外的三亩旱田里，满头花白头发的周老汉扶着新打的铁犁，手中鞭子在那头老黄牛的后背上抽了两下，老黄牛对这象征性的鞭打早已经见怪不怪，不紧不慢地向前犁着地，一条尾巴甩了几下，赶飞了落在屁股上的牛虻和蚊子。
    周老汉直起身子用脖子上的破布擦了擦汗水，回头看了眼天色，对身后播种夏粮种子的儿子儿媳说道，“我说丫头呀，你先回去吧，你妈这两年眼神儿越来越差，天一摸黑儿就啥都看不见，你回去帮她做饭。”
    儿媳妇哎了一声，围裙上擦了擦手转身走出地头儿，儿子小栓却说道，“爹，今天咱们也早点儿回去吧，我看这两天日头总变，说不定等会儿还得来场雨，你看那云又压上来了。”
    周老汉古铜色的老脸思忖了一下，“也是，上次老孙头儿就是淋了雨然后一病不起，那就先回去吧！”说着甩着鞭子赶着老黄牛往家里走。
    老黄牛就像一辆破旧的大车，在路上晃晃悠悠，慢慢悠悠地往家里磨蹭，扭着干瘦的屁股，嘴里嚼着胃里的青草，任凭身后老主人的鞭子在它屁股上扫来扫去。
    眼瞅着到了柳河村的村口，周老汉眯着眼睛抬头看了一眼，一轮醉人的夕阳沉到了那团黑色阴云的下面，正从苍鹭山上缓缓坠落，黄昏悄然来临。
    他呼哨一声，鞭子落在老黄牛的屁股上，啪-----
    可今天不知撞了什么邪，那头闭着眼睛都能找到自己家的老黄牛居然停住不动了，任凭周老汉怎么呵斥抽打，这头年纪不小的黄牛就是站在乡间小路上一动不动。
    “真他娘的牵着不走打着倒退，驾，驾----”周老汉骂了一句。
    “爹，是不是它吃了毒草病了！要不就是脚扎了。”
    周老汉斜了儿子一眼，“就算你脚扎了它都没事儿，这老黄牛精着呢，真是怪了，十几年前也出现过一次这样的事儿，那次有个外乡人到了村子-----”
    “爹，村口站着那几个人不像是村里的。”小栓打断老爹的喃喃自语，周老汉抬头一看，只见黄昏的柳河村村口，四个人影站在夕阳的余晖中，阳光照在他们身上，留下一片金色朦胧的影子，周老汉抹了抹眼睛。
    “哎呀，还真有人！”
    他心想这几个人什么时候出现的，怎么之前一点儿都没看见，周老汉正要像当年一样开口询问，却没想到那几个人中一个青年人当先开了口，“是周老伯吗？”
    “我---呃----啊，是呀，是我----”周老汉眯着眼睛迎着夕阳的光芒想要看清那几个人的脸，但他们仿佛笼罩在影子里一般看不真切。
    “你们是谁的亲戚，来找谁呀！”
    “村西头儿张大娘家还住在原来的地方吗？”
    “张大娘？哦，是张老太太呀，没有，她家搬了，你们是她家亲戚呀？”
    柳知返点点头，身边司徒月婵却不耐烦地踩了他一脚，“这么小的村子，咱们直接进去找就是，和他费什么话。”
    柳知返笑道，“山村少见外人，而且张大娘她们孤儿寡母的，我们就这么找去怕会吓到她们----”
    “呦，柳知返，想不到你还有这么温柔的一面呀。”司徒月婵脸色登时就沉了下来，哼了一声，“原来你还有我不知道的一面。”
    柳知返笑了笑，不管司徒月婵挣扎，拉住她的手向周老汉走去，“周老爹，张大娘她们搬哪儿去了？不在柳河村了吗？”
    等柳知返走进周老汉这才看清这些外乡人，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小伙子，另外三个差不多年纪的小姑娘，呦----看人家这姑娘，这是怎么长的，怎么就这么水灵，这么好看呢----
    他身后的儿子周小栓看见司徒月婵和鹤白翎萧落，眼睛都直了，躲在老爹身后不敢出来，眼睛却又时不时贼溜溜地从三女身上扫过。
    周老汉点了一锅旱烟，“你们是张老太太的亲戚呀？没听说她家有这么好看的亲戚呀----哦，张老太太搬到村南头儿老赵家了，还在本村，我带你们去吧。”说着一扬手往村里走去，会身后儿子说道，“小栓，将牛牵回去，我带这几个后生去老赵家。”
    周小栓嗫嚅说道，“爹，老赵家我也找得到，你牵牛回去，我带他们去吧。”
    周老汉一瞪眼，烟袋锅儿就要往他脑袋上敲，“你臭小蛋子，娶了媳妇就敢跟爹顶嘴了----”
    柳知返抿嘴笑了笑，身后在老黄牛屁股上轻轻一拍，对周老汉说道，“它自己能回去，你们带我去吧，说起来我十几年没回来，也不知村里的叔叔大爷们怎么样了。”
    那头一动不动的老黄牛被柳知返这么一拍，仿佛回到了二十多年前它还是一头青壮牛的时代，噗嗤噗嗤踩着雨后的泥路就跑了回去。
    周老汉不解地看柳知返一眼，这么仔细一看不由奇怪说道，“哎？这孩子我怎么看着有点儿眼熟，这眉眼像谁呢？”
    周小栓低声说道，“爹，我怎么觉得这位大哥长得有点儿像当年村西头儿教书的柳惠臣柳先生，我那时不爱背书柳先生总打我手板儿，所以记得很是清楚-----”
    柳知返心头仿佛一根线颤动了一下，柳惠臣正是他死去多年的父亲呀。
    “周老伯，你不认识我了？我是柳惠臣的儿子柳知返呀！小栓，你都娶媳妇啦！”
    “柳知返----柳知返----呦，你是知返呀！”周老汉瞪大了一双满是皱纹的老眼，即使惊讶又是喜悦，上上下下打量着他，一边打量一边点头，“你这么一说我倒是想起来了，我说怎么越看越眼熟，真是小知返呀，哎呀呀，你都这么大了，哈哈哈。”周老汉对身后儿子说道，“小栓，这是你小时候一起玩儿的柳知返，你不记得了吗？”
    周小栓挠了挠头，呵呵傻笑一声，“怎么会忘，我当然记得，我还和大壮一起偷了柳先生家的西瓜呢，呵呵呵。”
    柳知返也跟着笑了起来，说起来奇怪，柳知返以前并未觉得柳河村对他有什么特别的意义，甚至在白天的时候还对司徒月婵说自己对柳河村没什么特别的感情，但一到了这里，即使只是看见当年并不太熟悉的面孔，听到他们质朴的话语，也会感到一种喜悦，并且发自内心的轻松。
    周老汉笑过之后看见司徒月婵和柳知返手拉着手，肩并着肩，他虽然没见过世面但却明了世故，眼睛里带着一抹笑意说道，“知返呀，这位小姐是你媳妇吗？”
    司徒月婵上前一步笑吟吟道，“他是我媳妇-----”
    周老汉和周小栓都笑了起来，周老汉叹了口气，“柳先生泉下有知，看见你娶了这么水灵的媳妇，也安心了----知返，你这么多年没回来，这次可得多住些日子，走，跟周大爷回咱家，我让你大娘给你宰一只老母鸡，咱爷俩好好唠唠！”
    柳知返笑道，“周大伯，今天天色晚了，我还是先去看看张大娘，等过两天一定挨家挨户去拜访！”
    周老汉听了一拍大腿，“对呀，你这孩子当年就跟老张太太家那铃丫头玩的起来，当年要没张老太太的大饼，你小子早就饿死了，的确应该先去看看那老婆子，走，我这就带你们去！”
    周老汉和周小栓走在前，柳知返四人跟在后，六个人加上前面奔跑的一头牛踏着夕阳的余晖向小山村中走去。
    “知返呀，这些年你在外面都干了什么呀，看你这样子，怕是当了大官儿了吧。”周老汉有一句没一句地问着。
    柳知返随口应道，“我给一个大户人家当长工，然后和他家的小姐私奔了。”
    “哦？哦！----哦-------”
    柳知返这时忽然感到后腰一阵刺痛，有人正在拧着他腰上的肉，柳知返低声道，“月婵，我说的不对吗？咱俩本来就是私奔的。”
    司徒月婵轻哼了一声，“那不是重点，我问你，铃丫头---是什么人？和你玩儿的一起去？”
    柳知返手伸到身后，攥住了她的手腕，“其实是她总缠着我让我给她讲书里的故事-----”
    柳河村不大，村东头儿的狗叫村西头儿的鸡鸣都听得见，眨眼间六人就来到一个小院子，六间土房，正北两间，东西各两间，院中有一棵枣树，树下摆着一碾磨，磨边拴着一头驴。
    墙边放着铁犁，锄头，和饮驴的石槽子，典型的农家小院。
    此时黄昏时分，炊烟袅袅，院子栅栏里养的鹅一边喝着雨后积在地上的泥水，一边引颈啼鸣，发出‘该呦，该呦-----’的叫声扇着翅膀，鹤白翎看见这些大白鹅，眼中没来由涌起一片迷之温柔。
    旁边萧落却咳嗦一声，悠悠说道，“今晚这家主人怕是要宰鹅招待咱们了。”
    鹤白翎狠狠瞪了她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