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节

    江曜摇了摇头。
    两人难得这么心平气和地谈话，穆青桐忽然间不想让这次对话那么快就结束，他看了江曜许久,才再次开口道：“我的导师叫林恩霍尔，这个人你知道吗？”
    “嗯。”江曜应了一声。
    “你们知道我的身份,我曾是一名探员。”穆青桐轻微地晃动着自己的身体,似乎状态已经被他慢慢调整回来了，“我不知道你们这边的情况，但在我们那里，有一部分探员是很小的时候就被选定了导师，然后开始专业训练。”
    江曜耐心地听着，说：“我知道。”
    “我认识林恩的时候大概十六岁，他已经三十二了。和这边的情况一样，我在那边也没有见过我的父母，听我叔叔说他们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出了意外。嗯？跑题了……”穆青桐抓了抓脑袋，立刻把话题绕了回来，“训练非常辛苦，有体能的，有专业素质的。我没有特别正规地念过大学，基本上有一半的时间都是和林恩在一起。”
    “他对我要求特别严，只要有做得不好的地方，他立刻会让我纠正，刚开始训练的时候我差点没扛下来。”穆青桐仔细观察着江曜的表情，希望能从里面找到曾经熟悉的痕迹，但却没有任何发现，他接着说，“那时候我比较小，一般来说，参加这种培训的都已经二十岁左右了，我可以算得上是那一批最小的。”
    “可能因为这个原因吧，如果他看到我很累什么的，就会给我几粒糖。在我们那边，最常见的就是大白兔奶糖，和这个牌子一样，上面有一只小兔子。后来我就养成了一种习惯，只要觉得累了，或是不舒服，我就会买包这样的奶糖。”说到这里之后，江曜的表情依然没有什么变化，穆青桐不禁怀疑是不是自己想多了，“我这人有点怪，我到了这里之后，嗯……当然那时候我不知道是记忆移植，我以为我就是b国的穆青桐。我只有在吃糖的时候，才有我自己还是我自己的感觉，你能不能听懂我在说什么？”
    江曜眼珠转了几圈，点了点头表示自己理解了穆青桐的话。
    “嗯……有时候我真怕忘了我自己是谁。”穆青桐盯着江曜良久，突然笑了起来。
    江曜奇怪道：“你笑什么？”
    穆青桐摆了摆手，无奈道：“没什么，没什么。刚刚我又想岔了。”
    江曜：“什么意思？”
    穆青桐看上去有点怔忪，收起了刚刚的表情，叹口气道：“我以为你是林恩。”
    江曜脸色发黑，沉声问：“为什么这么说？”
    “你说你已经死过一次了，而且从你的话中，你以前就认识我对不对？”穆青桐说，“所以我刚刚才觉得你是林恩。”
    “不，”江曜不太高兴，语气听上去有些生硬，“我不是林恩，我就是江曜。”
    “所以把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诉我吧，好吗？”穆青桐重复了一句，“江曜。”
    “389年的时候我还未继位的时候，全国发生了内战。”江曜说。
    可是现在没有发生内战，所以这是未来的事情？穆青桐心道，也就是说江曜他从未来回到了过去？
    “那时候全国一片混乱，到处都在打仗，叛变的是赫尔曼。我想过他要夺权，奈何找不着证据。黑天鹅势力强大，代表了帝国大半的军事力量，我继位没有多久，王权并未稳固，所以仗打得非常艰难。”江曜缓缓地陈述着，“大约393年年初，第一情报部抓来了一个俘虏。”
    穆青桐隐隐约约觉得接下来的事情是和他有关的。
    “我们都以为他只是个普通的间谍，但是洛森把他带到了我面前，说要跟我做交易。”江曜的每一句话都透露出深深的怀念，神态甚至称得上是温柔，“他说他是个信息贩卖者，能给我们提供赫尔曼那一方的情报。”
    “双面间谍？”穆青桐问。
    江曜摇了摇头，说：“他说他并不效忠于任何一方，只是赫尔曼那边开的价钱他不满意，而且翻脸不认人，于是才想办法露出马脚，泄露自己的踪迹，让情报部的人把他们全逮了起来。”
    “够狠的。”穆青桐感叹道。
    “嗯，他一向这样。”江曜赞同道，“他为了向我们证明他的情报有价值，免费给我们提供了两个信息，我们捣毁了赫尔曼两个隐蔽的地下联络点，于是我们开始正式合作。他为了不让我们怀疑他，在最开始的一段时间里，主动要求安排监管人，基本上没有离开过我们的视线。”
    “他有一个专门记录情报的小册子，是他自己手写的，确定要合作之后，他把册子交了上去。”江曜继续说道，似乎不经意间瞟了一眼穆青桐的抽屉。
    穆青桐的心跳越来越快，江曜所说的那个人……
    “他非常聪明，他用了一种只有他自己才能看懂的文字记录。”江曜说，“情报部没有人能看懂他的小册子，这种文字跟我们的语言有很多相似之处，但没法在短时间里破译。如果我们想要获取小册子上面所有的信息，必须长期和他合作。”
    “他有自己的情报网，全国各地都有他的线人，每天都有新的情报发过来。和他合作之后，我们得到了不少帮助，当然给他的条件也很优厚。总之，我们合作得非常愉快。”
    “我父王和母后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可能正因为这样，我不太喜欢人多的地方，很多人说我性格孤僻。所以我总是独自一人。”江曜忽然换了个话头，“他一直在总部，没事的时候喜欢到处转，晚上我睡不着，经常在走廊上看到他。”
    “在和他私底下接触之前，我一直把他当做普通的间谍看，没有把他放在心上。因为他年纪很小，比我还小一岁。390年的国庆日，内战稍微消停了一点，我们也暂时轻松了。那天总部举行了一次小型的庆祝会，大约是因为打仗压力太大，有几个人喝多了。我注意到他，一个人拿了整瓶酒，偷偷地出去了。”
    “小心起见，我跟了上去。”江曜的语速一直很慢，像在回忆一段非常美好的时期，“但他并没有趁机发情报出去，而是躲在一个角落里偷偷喝酒。我觉得很奇怪，因为他的监管人告诉我他是一个非常开朗的人，这不像是他能做出的事情。”
    “后来我想，反正也没什么事，就走过去和他坐在一起，没想到他一下子靠在了我身上。”江曜显得有些无奈，“他酒量不好，那时候差不多已经醉得没什么意识了。那天晚上他跟我了他的故事，我才知道他根本不属于这个世界，我很惊讶。他跟我说，他从来没告诉过别人在他身上发生的事，他快憋疯了。他从来没有放弃过调查自己是怎么来到的这里，可惜没有任何头绪，他说他大概一辈子都回不去了。”
    “不知道为什么，那天晚上我也跟他说了很多话，陪他喝了很多酒。可能是我和他有了共鸣吧，我也从来没跟别人说过我在想些什么，说出来之后我觉得轻松了很多。”江曜说到这里，忽然摸了摸自己的鼻子。
    穆青桐追问道：“后来呢？”
    “后来我和他发生了关系。”江曜一脸平静地说。
    穆青桐：“……”
    “和他在一起感觉还不错，于是我们就这么稀里糊涂地在一起了。我们在一起之后，他教我他在小册子上写的那种文字，他告诉我那是德语，是我们没有的语言，他用的密码法是镜像文字，还得颠倒过来看。”
    江曜笑着摇了摇头，但脸上的表情瞬间又冷了下来，继续道：“后来他收到了一个很重要的情报，线人说他见到了赫尔曼本人，他必须亲自去联系。”
    “而我当时正在前线，他向我申请离开总部，我以为这次和他以前去联系线人没什么不同，于是就答应了，但他去了之后没再回来。”
    “他死于391年7月20日。”
    3910720，江曜的银行卡密码。穆青桐在那一瞬间联想到。
    ☆、第33章 chapter33
    “其实那天我接到了通知,然后我带人去找他了，把他送进了医院。”江曜仍然一脸平静,像在陈述一件别人的往事一般,“那天他躺在床上，几乎把整张床全部染红，医生跟我说,他身上的血几乎流干了。他跟我说他很困，睁不开眼睛,能不能批准他睡一觉,我说好，然后……”
    然后他一直睡了下去。.
    贩卖情报,镜像德文，来自平行时空，年纪不大……所有的信息渐渐清晰，指向了唯一的可能,他甚至不需要问江曜,这个人到底是谁。
    “你之前问过我，我有没有谈过恋爱。”江曜的目光沉静而深邃,语调中隐忍的痛苦终究爆发了出来,“我结过婚，和你。”
    即使早已有了心理准备，但猛然间听见江曜点破了他们上辈子的关系，还是让穆青桐震撼得无法言语。他脑子里一片混乱，他能很清醒地认识到，江曜说的这段匪夷所思的话，没有半点虚假。
    难怪他和莱尔待在一块儿江曜会发那么大的脾气，也难怪江曜会对他如此在意。
    而这一切现在都有了答案。
    “后来呢？”穆青桐颤声问。
    “后来我们继续打仗，战况愈演愈烈，直到我和赫尔曼正面交锋。”江曜竭力平复自己的情绪，看着自己的膝盖，“395年，我们发现了一个实验室，那个实验室跟你有关，也就是所谓的记忆移植。”
    记忆移植的事情他没有骗我？
    “那天我隐瞒了一部分事实。”似乎猜到了穆青桐心中所想，江曜说，“我查清了你的来历，你的到来只是实验的一个意外，你父母并未考虑过将你的记忆完全改写。但是做手术的那天另一台机器运转，让它出现了偏差，连接到了另外的时空。我不知道两个空间有什么联系，但它把另外一个的你的记忆，复制到了你现在的身体上。”
    “实验报告截止在你做完手术那一天，我记得你跟我说过你是在一片废墟中醒来，而且只穿着普通的病号服，身上没有标明自己身份的线索。后来你去医院测了骨龄，显示当时你15岁。”江曜说，“395年5月，我们又发现了一个地下实验室。当我们把它控制起来后，有人说里面有一台可以连接两个空间的机器，于是我带着人过去看了。可我的行踪暴露，实验室发生了爆炸，整个房间内的人都没能幸免。”
    “这场爆炸和我所经历过的不太一样，我看到它周围的东西完全被扭曲了，然后好像被一个黑洞吸了进去。后来我失去了意识，等我再次醒来，发现我回到了过去。和你一样，醒来的那一瞬间，我也以为我在做梦。但过了一会儿发生的事情却和我的记忆完全重叠，那时候我五岁，管家跑来告诉我，我母后离世了。”江曜面露讽刺，继续说，“大概是我命不该绝，所以薇瑞神让我重活了一次。”
    “这一世除了洛森和管家以外，我不敢再相信任何人。我整理了一遍大臣当中我可以利用的人的名单，发现寥寥无几，我几乎是孤身一人。当年我并未意识到，我的处境究竟有多危险，那时候我充分相信赫尔曼，我没想过他会突然发动内战。”江曜把两根手指头扶在自己的太阳穴上，“其实我至今不知道为何他不趁着我年幼就将我解决掉，非得等到我成年，快要继承王位的时候。”
    “我和洛森成立了‘荣光计划’小组，一点点地筛选人进来。”江曜忽然问，“对了，你知道‘荣光’的真正含义吗？”
    穆青桐正全神贯注地听着江曜陈述以前的故事，没想到他会问这个，呆愣了一会儿，迟疑道：“不是荣耀吗？”
    “不，”江曜笑着摇了摇头，“荣是你，光是我。”
    青桐为荣，曜为光。
    江曜那天晚上说的那句话好像是，我等了你二十年。
    穆青桐在那一瞬间似乎被江曜击中了泪腺，即使江曜的陈述语气几乎不带有任何感情起伏，只是像在说一个曾经的故事那般。可他从这些平淡的文字中，感受到了江曜这二十年来所有的煎熬，他的痛苦，和他所压抑的爱与仇恨。
    “江曜，都过去了，我现在好好地活着。”他坐到床边，把自己的手轻轻搭在江曜的手背上，“我还活着。”
    “嗯。”被他碰到之后，江曜仿佛浑身僵硬了起来，他应了一声后沉默了一会儿，继续说，“我重生后，拜托洛森查到了你的父母，他们确实在计划记忆移植的课题。他们整天忙于工作，所以从你一出生被寄养在如今的养母家，而你好像也并不知道自己的亲生父母是谁。我去偷偷看过你，在你很小的时候。”
    “我清楚你的到来是实验的意外，我担心我的重生会改变历史，导致这一世你不会和我见面，所以我并未亲自和你的父母联系过，而是出资让他们的实验能顺利进行下去。”
    “可是我的重生，似乎一开始就改变了一些事情。该发生的内战没有发生，而且在387年你15岁的时候，实验没有发生任何意外。那年我以为我这辈子都见不到你了……”江曜的手指倏然间收紧，把穆青桐吓了一跳，而后他意识到自己的失控，又猛然松开，恢复了以往的漠然。
    “那时候我很绝望，直到施沃兹查出了他们最新的实验记录。记录上写着实验还存在很大的隐患，暂时不宜做人体实验，所以你的手术被推迟了两年。389年，本应该发生内战的时候，我才再次等到了你。”
    “我想让你回到我身边。”江曜反握住穆青桐的手，他的手比穆青桐的要大一些，带着枪茧，掌纹粗糙，却让人安心无比，“你的记忆刚被复制的时候，我知道你很没有安全感，我一直想告诉你真相，但我觉得我一旦告诉了你所有的事情，你反而会远离我。”
    穆青桐无法反驳，如果那一阵江曜以王储的身份出现在他面前，告诉他，他们上辈子结过婚，并且一起参加内战，他还为了王储搭上了命……他百分之百地会把被记忆移植的愤怒发泄在他身上。
    但现在他发不出火，他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江曜现在对他而言，好像是不同于别人的存在。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会在意这个人，会担心他，甚至在他做出判断的时候，影响他的思维，让他的判断充满了感情1色彩。
    帮他拿体检单的时候，帮他收拾谢远之后，还是每天早上和他一起训练的时候？
    没等穆青桐继续想下去，江曜接着说：“我让洛森准备了人手保护你的安全，并且设计让你查到了科学馆。没错，你被记忆移植之后，看到的有关空间裂缝的报道，都是在我的授意下，全国范围内播放的，我猜到你一定会调查清楚。”
    “然后你就让洛森和施沃兹设了局，让我进了军校，和……和你住在一起？”
    “对，你一直没放弃过回家的打算。”江曜承认得非常干脆，“而且你是个非常识时务的人，洛森对你说的每一句话，都是我设计好的。你一定会来军校。”
    穆青桐心情复杂，并未将自己的手抽回来。
    “上一世我和你，都死于己方的出卖。所以这一世我不敢冒险，我甚至不敢在荣光小组中公布你的名字。你问过我为什么要隐瞒你的身份，禁止你和其他组员联系。我现在可以回答了，并非是你权限不够，而是我担心你会出事。”
    江曜说完了所有的一切后，松开了穆青桐的手，维持了他最初的坐姿。
    房间内异常安静，没人再次接话，穆青桐心跳如擂，不知如何回应他。
    “我可以抱你吗？”过了半晌，江曜忽然请求道。
    这样的语气对于他来说几近卑微，他小心翼翼地试探着，害怕触及到对方的底线，像躲莱尔那样，一下子逃离开他身边。
    可穆青桐看着江曜良久，未曾有过任何躲闪，眼睛里闪烁着他所熟悉的光彩。.
    而后穆青桐下了床，慢慢伸出了自己的手臂，以站着的姿势轻轻地抱住了江曜，让后者的头紧贴在他略微单薄的胸膛上。
    “可以。”
    穆青桐回答说。
    ☆、第34章 chapter34
    穆青桐只穿了一件学校发的t恤,两人静静地抱在一起，交换彼此的体温。穆青桐抱着江曜的头,后者闭上眼睛，最终伸手搂住了他的腰。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停滞了,两人保持着这样的姿势一动不动,江曜等了二十年才重新得到了这个弥足珍贵的拥抱,他胸膛的触感熟悉却又陌生,充满了令人眷恋的温暖，让人无法放手。
    半晌之后,穆青桐猛地反应过来，意识到自己干了些什么,突如其来的尴尬顿时将酝酿起来的伤感压了下去。他满脸通红，有些紧张地轻轻推开了江曜。
    江曜咳了一声，恢复了往日面瘫的常态,拿起穆青桐的通讯器看了一眼时间,又将视线移了回去。
    刚刚经历过如此亲密的动作后,穆青桐紧张得手足无措,他下意识地想摸鼻子,但手举到半空又缩了回去,开口欲言又止。
    “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