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节

    楚王这才后知后觉的想起昨夜发生了一系列变故，要是真能休息好，那才是怪事。
    “莫要多想。”楚王对她笑一笑，“寡人和你一起用朝食，过几日就一起回郢去。”
    正说着，隶臣们已经将盛着肉食和骨汤的鼎搬来。
    楚王松开她的手，陈妤对楚王一礼，转身便去坐到自己的席位上。以前息侯没有在她宫室中留宿过，也没有和她一起用朝食，以前在楚国的时候，她对楚王很排斥，就算楚王和她一起用晏食，她也是自己吃自己的，很少去看楚王怎么样。
    可是如今已经大为不同。她垂下眼来，想多了终究半点用都没有，还是日后再说。
    朝食很丰富，楚王是二十出头的青年，他又要常常在外征战，自然是对肉食需求大，他手里持食匕，面前是寺人给他处理好的肉。
    陈妤看着楚王吃东西，垂下头再看自己的那份，顿时没了多少食欲。
    她吃了些当季菜蔬和汤，就让寺人撤去膳食。
    寺人贯瞧着陈妤没吃几口，有些担心，“夫人，要不再多食一些吧？”
    “不用了。”陈妤摇摇头，朝食是按照楚王的口味来的，油腻的很，她看一眼就没有了胃口。
    “待会不是还有果物么，吃那些就行了。”陈妤见着陶鼎内一层厚厚的油光垂了眼。
    那边楚王已经放下食具，看着她那边几乎没动的肉食，“庖人准备的膳食不合胃口？”
    楚王吃不惯中原的膳食，都是让随军的庖人准备。陈妤自小生长在中原，自然是不习惯。
    “不。”陈妤摇摇头，她犹豫一会，最后还是抬头，“楚君今日有要事么？”
    楚王想了想，这几日几乎就是楚军休息整顿的时间，最多不过是捣毁对方宗庙，将重器迁出来准备带走。
    还有任命息县的县尹和其他当地的官吏，不过这些事情并不急着做，等到郢都可以拟定人选。
    “寡人今日并没有要事，”说完他似乎想到什么抬头看陈妤，“怎么？你有事对寡人说？”
    楚王示意寺人撤去两人之间的食案和食器，走到她面前。
    陈妤不知道该如何和楚王说话，她也不想去曲意讨好，也更加不会。她手指抓住衣袖，过了一会才说道，“我妹妹昨夜……”她知道这会的人忌讳这个，并没有将难产而亡说出口，“可否准许她回到陈国安葬？”
    都说女子嫁到了夫家就是夫家的人，就算没了也应该埋在那块地里，但陈妤本人根本就没有半点这个意识，而且息国已经灭亡，奵能得到的不过是薄葬。到底是姐妹一场，人死万事消，奵一死，她想起的也是奵的可怜。
    奵生母梁嬴只有奵这么一个女儿，如今陈侯有新宠，瞧着梁嬴再生一个几乎是没有可能了。陈妤想着不如将奵送回陈国安葬，也好让梁嬴能够看看女儿。
    “你将她送回去，就不怕陈侯怪罪？”楚王看着少女越发美艳的容颜，突然出声道。
    “啊？”陈妤没想到楚王竟然会这么问，抬起头来。
    “她既然是少年夭亡，那么就是殇鬼，殇鬼不受血食祭祀，到了新旧年交替之时，还要举行傩会，驱逐殇鬼祭祀室神。”
    “你就算将她送回陈国，恐怕陈侯也会认为你多管闲事，还会觉得此女不祥，说不定还会殃及你的母亲。”
    陈妤听着楚王这么一番话，眉头紧蹙起来，“君父平日最疼爱她，应该不至于到如此地步。”
    楚王望着她，喉咙间发出笑声，“要是真疼爱就不会让她陪你嫁过来了，留在陈国不是最好？”
    陈妤想起陈侯那个薄情的性子，说不定还真的会像楚王所说的，认为奵不祥，甚至还会怪她多管闲事。
    她从来没有将陈侯当做父亲，所以她也从来对陈侯不抱多少希望。
    就算这会难产而亡的人是她，陈侯就算得知消息眉头都不会蹙一下吧？
    “你对她够好的了。”楚王坐在她身边，见她情绪有些低落，出言劝慰。如今息国被灭，人人自身难保，就算是姐妹又如何？她还能想到将夭亡的妹妹送回去，有这份心已经很不错了。
    “你不懂。”陈妤别过头去。
    她是有些可怜奵，但是更多的是，她看见奵好像就看见了自己，若不是她拒绝息侯的亲近，现在难产而亡的恐怕就是她了。
    陈侯不将女儿当回事，她和奵又有什么区别？
    楚王听了陈妤的话挑了挑眉，寺人贯在一边看见，吓得心脏都快跳了出去。寺人亢在那边望见寺人贯，还冲他笑了笑，算是打招呼。
    寺人贯看见回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脸。
    “寡人决定了，五日后便动身回郢，你的那些媵妾，寡人也会派人送回到陈国去。”楚王想了想，决定还是专门派个行人去陈国好些，他想起那日两人纠缠中陈妤的话。
    他眸光一下子沉下来，既然息侯比他知礼，那么他也给她看看，他不管甚么都不必息侯差。
    “对了，这么久，你都没有告诉寡人你的名字。”楚王想起陈妤在楚国的时候对自己的一切都是一字不提，弄到楚王一直到心软将她放走，都还不知道她到底是哪个公室女，排行如何。
    “知道那个做甚么？”陈妤扯动了下嘴角，看着他。
    楚王的容貌俊秀中带着一抹刚毅，一双茶色的眸子更是有神，带着一股向上年轻的朝气。
    当初相遇的时候，她也曾经被被这么一抹年轻朝气所吸引，甚至还带着几分欣赏。那份朝气和活力是守礼的中原贵族所缺少的，可是到了如今再面对他，她心情已经不是当时的样子了。
    “寡人看了你带来的铜匜。”楚王说着坐在那里活动一下臂膀，“上面有你的名字，”说着他脸上笑意更加浓厚，“原来你叫妤。”
    “……”陈妤扯了扯嘴角，不知道楚王知道她的名字到底有什么好高兴的。
    “以前寡人都是叫你陈妫，如今倒是有名，至于你的字……”楚王蹙眉，“寡人就不叫了。”
    女子的字是到出嫁的时候才会取，要么是由父兄，要么就是夫婿。
    不管哪一个，楚王都不想要。
    陈妤到现在，别人称呼她最多的还是仲妫或者是陈妫，息妫还没怎么称呼多久，息国就灭了。
    “只要楚君喜欢就好。”陈妤答道，反正不过就是个称呼，随便楚王。
    楚王听到她的回答，脸色缓和了些。
    “你回楚国之后，居室还是在寡人宫室不愿之处。”楚王已经将一切都想好了，“你也多去武夫人哪里。”
    寺人贯听到这话，险些将嘴合不上。在楚国呆过几个月的寺人贯知道，武夫人邓曼是楚王的生母，更是武王的君夫人，要是真去做妾妇，说句难听的就算是贵妾，恐怕武夫人都看不上。
    楚王这真要将夫人做君夫人？寺人贯看着楚王眼里都带了一股热切。
    寺人亢在一旁听着，知道楚王是对陈妤真的上心了，羡慕的去看着寺人贯。楚人不服周，连带着对遵守周礼的中原人也很不喜欢，但是寺人贯这个人识时务，到了楚国短短几个月，一口楚语说的比楚人还顺溜，见着人也是笑脸相迎。
    寺人亢都佩服寺人贯的好本事。
    寺人亢心里想着，面上就挂上一幅笑容，双手在袖中就对寺人贯作揖了一下。
    寺人贯已经成精了，寺人亢是在楚王身边服侍的，就算陈妤真的做了夫人，恐怕他还不到肆意妄为的时候。
    寺人贯连忙冲着寺人亢回礼回去。
    楚王说着，双手就扶上了她的肩膀，将她揽到怀里。楚王这喜欢动手动脚的习惯到了现在还没变。
    不过楚王也仅仅是搂着她，其他的亲密举动一概没有做过。
    陈妤又不是真的觉得男女应该不同席的老顽固，楚王的举动在她可以接受范围内，因此也没有挣扎。
    “寡人保证，楚国不比中原差。”楚王回想起来自己从小臣筹那里打听到的怎么哄女子的办法，楚王从襁褓长到二十来岁，从来没有讨好过女子，小臣筹虽然也不怎么懂，但在云梦之会上瞧过几次其他男子怎么做，即使不懂，也会照着学给楚王听。
    “楚国的云梦大泽，上回你在楚国之时来不及带你看看。”楚王低头算了算时期，将陈妤带回楚国之后，过上几个月就是云梦泽的春社，春社是国内增加人口的好时机，身为国君楚王必须主持这场盛事，到那时他可以带上陈妤一起去。
    “……”陈妤在楚王怀中，眼眸转了转没有说话。她对息侯没太多感情，但息侯到底对她还是不错，如今一下子就要她和楚王如胶似漆，她一时半会之间也做不到。
    “楚国物产丰富，你想要甚么，寡人让人去办。”楚王轻轻握住她的手，捏了捏她的手心，发现柔若无骨，他怕自己的力道拿不准伤着她，虚虚握着。
    “以前我在楚国之时，楚君倒是没有和我说过这样的话。”陈妤有些哭笑不得。
    “那会寡人以为你会留在楚国，来日方长不怕没有时机。”楚王说起这话，都有些闷闷的，只是没想到她既然会那么想回中原，而且陈国的先祖有虞氏都找上他了。
    这一次他派人去陈国，这回他要看看有虞氏到底有何话好说！
    说起来有虞氏其实也葬在楚境之内，有虞氏的两个妻子传说她们在湘水之畔哭泣，楚人所信奉的湘夫人和两妃也有些关系。
    难怪有虞氏会知道……
    楚王低头看了一眼怀中的佳人。怀中人面色有些苍白，但是不掩艳光，心头的旖念又动了几分，他才想将她转过来亲吻她的唇，又想起昨晚她拼命抵抗时候的一句话。
    息侯知道她不愿意，也不会强迫于她。
    楚王从心里就看不起息侯，更加不愿意让陈妤觉得自己竟然会比息侯还差。他只能强行忍下。
    “你想要甚么只管和寡人说。”
    陈妤听着他这话，就想笑，可是笑也笑不出来。过了一会，她还是问了一声，“息侯他如今如何了？”
    “你还想着他？”楚王听到陈妤这么问，手猛然收紧，让她有些不适。
    “息侯这些时日一直待我以礼，我自然会关心他。”陈妤叹口气，“我若是见了你就全然忘记了他，这样的女子，你敢放在身边么？”
    就算喜新厌旧是女子和男子的共同之处，可是转变的这么快，性情就真的只得掂量一下了。
    这其中的道理楚王不是不知道，但是他的脸色还是变得铁青，他呼吸加重了稍许，放开陈妤站起来。
    陈妤看着他一会，觉得楚王现在是真的和个大男孩一样，而不是手掌大权让中原诸侯害怕的楚王。
    “诸侯之间都有不成文的规矩。”陈妤叹息一声，“若是灭了诸侯之国，也不会杀害他。放任他流亡于诸侯国之间。”
    这种规矩，陈妤说不上来是仁慈还是残忍，做过国君的人，是不应该被杀死的，但是他终其一生只能在诸侯国之中流亡，恐怕是比死还难受。
    可是只要活着就还有希望，若是死了那就是真的什么都没有了。
    “寡人不用你来教。”楚王生硬的丢下这么一句，转过身朝外面大步走去。
    楚王这一走，原先跟着来的那些随从也纷纷离去。
    寺人贯瞅着宫室内的人都走的差不多了，才膝行到陈妤面前，“夫人何必惹楚子生气呢？”
    这息侯等到了如今也不知道生死，要是被楚王给砍了，那不是白惹楚王生气了嘛。
    陈妤摇摇头，“现在不把这事说好，恐怕日后就难了。”
    如今息侯不知生死，但要是等她跟着楚王回到郢再说这件事，恐怕才是真的迟了。息侯到底待她不薄，能给他做一点那么就是一点，奵她已经没有办法了，那么息侯能帮一点是一点，至少……能保下一条命来。
    “那些媵妾们都已经安排好了么？”陈妤问。
    “都已经收拾好了。”寺人贯说着叹口气，“夫人应该多为自己想想才是。”
    “自己？”陈妤反问一声，声音里都带了一股嘲讽，“我倒是想为自己想想，可是别人都已经替我想完了，我还有甚么可想的？”
    寺人贯听到她这话明显是动了怒，赶紧闭上嘴。
    从嫁到息国到现在被楚王带回郢都，不管哪一件，都没有人问过她愿不愿意。当然，他们也不回去问，只要她做就可以了。
    不管她如此，其他的公女也是如此。
    陈妤闭上眼，不过她已经是很幸运了。至少她还能够吃饱穿暖，站在这里说话喘气，比起丢掉性命的奵，她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楚军在将息国的大庙烧毁，里面的青铜礼器早就被迁了出来，中原诸侯之间的征伐不过是让对方服软，可是楚国就是奔着摧毁对方社稷去的，所以楚军做起这些也是十分熟稔。
    青铜礼器都有些年头了，而且十分沉重，从息到郢这么一段路，押送这些笨重的礼器走这么远的道路，真是让人叫苦不堪。
    陈妤此刻在原来息国国都的城门口，送那些陈国公室女回陈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