葬礼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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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说是亲生父女,他们也有叁四个月没见了。
    不得不说,这次见面,赵一如发现他老了很多,瘦了也干枯了,和上一次想给她巴掌的中气十足完全不能同日而语。
    他是一个人来的,“玉楼春”太太没有陪他,这在一定程度上也合理,毕竟潘若云就只派了女儿赵一鹂来。
    赵子尧本不必来的,他和赵鹤笛的关系已经结束,子女也已经成年,而且这个成年的子女还不打算和他来往。在拟定宾客名单的时候,孟笃安特别确认过,赵子尧身体不适,应该来不了。
    但他还是来了,一个人拄着黑色拐杖,拐杖的豹子头被他握在手里摩擦得锃亮。他身上的黑色针织衫很合身,光泽饱满,想必是新的,但西装夹克是旧的,得体是得体,却并非葬礼的规格,而且对于现在的他来说,有些空荡。
    想来他也是快70岁的人了,呈现这样的老态,不是不可理解。
    赵一如见他向遗像鞠躬,和孟笃安一起还礼,然后转身去准备桂花。
    把麻布袋交到他手里时,她发现他的手有些冷,手指是她没有想象到的细腻柔软。
    自己对这个男人是真的不了解啊,她一直以为他的手温热粗硬,和所有在大家庭里掌握无上权威的男人一样。
    一直以来,她都把他当成母女两人的金主、柳园路偶尔的房客、其他人的丈夫和父亲,但唯独很少去想,他是个怎样的男人。
    他是个怎样的男人?至少今天看来,一双锐眼和锋利的鼻子依旧英挺,可以算得上是个英俊到老的男人;他站立的样子颇有气势万钧之感,又因其俊美清瘦而多了亲切儒雅,无论怎么看,都很难想象,他是一个家佣的儿子。
    这样的男人年轻时能迷倒富家千金,完全说得过去,甚至已过不惑的年纪吸引二十岁的赵鹤笛,似乎也可以想象。
    当年的家佣之子,如今的东洲大佬,赵一如看着他,却从逼人气势中,看出一丝颓丧来。
    一生跌宕腾达如他,也要面对老去的事实,而没有什么事,比伴侣的离去,更能提醒他这个事实了。
    “一如,刚刚你爸和我商量”,孟笃安觉得这个称呼最为合适,“他能不能带一部分骨灰走?”
    赵一如的第一反应是:什么东西?他真的以为自己是皇帝吗?
    她曾经听说过,北京故宫外沿有一组配房,嫔妃重病,除非有格外恩宠,否则不能在自己的宫里去世,通通都要拉到这些配房里等死。死的时候,没有亲友在身边,皇帝更不会来探望。
    但是,这些在外孤零零死去的女人们,死后却要被葬在皇家的妃园寝中,不是豪华墓室加梓宫的那种,而是角落里一个非常不起眼的坟茔。
    他赵子尧算什么东西?让她孤零零死去也就罢了,连骨灰都觉得可以据为己有?
    为什么到了这个份上,他还是不放她自由?
    赵一如的第二个念头是:他要这骨灰有什么用呢?
    他现在是和赵一蒙母女住在一起的,带一个情妇的骨灰回家,他放在哪儿?要置赵一蒙她们的感受于何地?
    该不会是想着他百年之后,把赵鹤笛的骨灰拿去一起合葬、给自己作伴吧?
    光是想想,赵一如都觉得恶心的想吐。
    但她的第叁个念头是:明面上提出这么不近人情的要求,他是不是有隐情?
    这个想法一冒出来,她自己都吓了一跳。
    赵一如从来不是善解人意的人——倒也不是不能略微窥知对方的想法,而是她不觉得有义务或能力满足任何人——即使对自己的父亲也是如此。
    她自我,不代表她不知道自己的渺小与无力,就比如在这一刻,她深知自己无法确定赵鹤笛的想法,也不太可能问得出赵子尧的心意从何而来。
    所以,她没有资格“解”任何人的“意”。
    孟笃安看着她,没有替她说话,只是非常小声地说了一句:“我会支持你”。
    “麻烦你转告赵先生,我作为女儿也没有私存她的骨灰,他以前男友的身份来要,不太合适”,她说出“前男友”叁个字的时候,甚至有种豁然开朗的感觉。
    孟笃安点头,准备去告诉赵子尧。
    赵一如叫住他,又加了一句:
    “如果他有特殊的情意,我可以在所有人离场之后,打开骨灰盒让他看一眼”。
    这是她能做到的极限。
    骨灰盒打开的时候,赵一如看到赵子尧的身子颤抖了一下。
    他从夹克内衬里拿出一副眼镜,不急不慢地戴上,静静地看着。
    他的身体恢复了镇定,只有脸庞略微抽动,脖子向前伸了伸,想要看得更仔细些。
    此时所有人都已离场准备上车去墓园,孟笃安随他们一起出去了。
    这是殡仪馆里中等大小的厅,墙壁和窗户都很素净。室内空旷,秋意已深,空气中挡不住的寒气。即使是中午,赵一如也能感觉到凛冽多过暖意。
    她站在赵子尧身边,这应该是最后一次,一家叁口在一起了。
    这种场景,在柳园路都不是经常发生。今天在这里,也算是圆满。
    但圆满之所以圆满,恰恰在于其难得。赵一如轻轻走上前,关上骨灰盒。
    “妈妈说,分开的人,最终都会重逢”,她犹豫了一下,还是伸出手,轻拍赵子尧的后背,“有好好道别就够了”。
    大家走的是同一条人生路,都会在同一个终点停留,她先到了而已。
    下午叁点,骨灰准时下葬。
    东洲最好的墓园在其南山背面,孟笃安本来也建议选这里,但赵鹤笛看了几处,还是要求葬在城北。
    车程略微久一些,但也不是不能忍受,而且城北受海风吹拂的少,墓碑的侵蚀也慢,以后万一赵一如离乡远居,打理起来比较便利。
    她真是几乎想到了一切。
    这片墓园沿着山坡而建,赵鹤笛的墓地在高处,往下能看到远郊的村庄和农田。背面则是茂密的树林,种着本地不常见的水杉——水杉树挺拔且笔直,是赵一如非常喜欢的品种。
    叁点的太阳突然比上午好了。暖暖的金色光线照在那块深色大理石碑上,让所有人心中一亮,就像赵鹤笛在看着一样。
    就在墓穴合上的那一刻,云层重回灰暗,只留下细细的银色镶边。
    在赵一如心中,这个时刻会被永远铭记,她始终相信,那是妈妈回来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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