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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六章棒冰黏糊糊的,擦不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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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少女想为自己争取哪怕只是在家不穿胸衣的权力而不得,她觉得这就是不公平,因而变得敏感,更加细心地观察这个世界。家庭是她最先接触世界的地方,也是她最先观察到的。她的心里藏起许多愤懑,她的父母并不知情,而父亲成为她投注更多愤怒的对象。
    父亲并不知情。父亲不知晓的事有很多,并不全然是因为少女的隐藏,而是在家庭这个领域,大部分父亲的观察力仿佛天生残缺。他们明明住在家里,但家里许多事都烧不到他们头上。他们有许多地方可躲,喝酒的地方,钓鱼的地方,亦或哪怕只是车厢,都是供他们躲避消遣的地方。尽管他们中许多人自诩是家庭的统治者,但是作为统治者,他们却没有那么了解家庭中的情况。父亲并不知道,每当他在夏天时畅快脱下上衣,带着赤裸的上半身在家里走动,那副情景会引起少女的嫉妒和厌憎。
    父亲的身体没有观赏性,他腹部的肌肉早就没了年轻时候的影子,早就团成圆润的一块肚腩。夏季里,他成天顶着这副圆乎的肚皮没顾及地走来走去,哪怕去外头,他也照样不在乎。除了肚皮,还有那对比处在发育期的少女更沉淀丰满的奶子。对,就是奶子。女人的奶子是奶子,男人的奶子怎么不是奶子呢?父亲可以顶着那对毫无功能,也没有观赏性的奶子走在大街上,随意甩动,她却是连不穿胸衣的权利都没有。当然,也许正因为没有功能,也不必考虑观赏性,男人的奶子只是奶子,所以正可以那么没有心理负担地出现在光天化日之下,出现在镜头前。少女羡慕,嫉妒,愤怒地以父亲为例子同母亲争吵,为什么父亲可以,她就不可以?
    他们是父女,明明是同一家的人,住在同一屋檐下,却有一道看不见的规则横插在他们中间。父亲能做的事,母亲做不得,女儿也做不得。那些规则看不见,摸不着,不成形,却存在于方方面面,像铁铸就的一般,横亘在她们和父亲之间。父亲不知道,他并没有因为自己有一个女儿,就成为什么女权主义者,他没有,也不去体谅女儿的处境,也没有那么了解他的女儿。不过,父亲不在乎,这也不会影响什么,父亲拥有不了解自己孩子的特权。少女是沮丧的,她突破不了那些规则,也改变不了,母亲不站在她那一边,她是那些不知道什么时候建立的规则的拥护者,保护者,她坚持维系那些规则,坚持不去考虑那些规则意味着什么,坚持按照规则生活,也那么要求自己的女儿。少女的沮丧在母亲的坚持中与日俱增,倍感受挫,因而更加敏感,在敏感中变得更加尖锐。她仿佛陷入一个死循环,可是谁也看不到。同住在一起的少年曾经提出过要帮她,他的帮助很诱人,可以帮她至少解决一时的苦闷,可是少女想了想,还是拒绝了。那些帮助只能解一时之渴,但少年也改变不了规矩,他们谁都没有那样的力量。既然拒绝不了,少女连躲到偷偷开的窗户获得可以一时喘息的机会都不愿意,在父母看不到的沉默中选择继续穿上让她憋闷的胸衣。
    少女的眼睛,在日复一日的敏感中变得尖利,她的心灵,在日复一日的愤怒中逐渐变成手枪的形状,仿佛随时随地准备向谁射出子弹,然而谁也没有发现,也就没人去追溯原因,少女也没有。
    聚集许多学生的教室,充斥着喧闹声。上课还好,动静没有那么大,一旦到了下课,受了拘束的学生一下子活跃起来,人声在突然之间炸开来。在嘈杂的人声中,安静的,不安静的学生们共存。他们像是不同形状的石子,被放在一个瓶子里,瓶子的容量太小,他们待在一起,不得不经历走过一段互相磨砺的时光,那也是他们和家庭、学校、社会磨砺的时光。磨砺会带来痛苦,青春注定和疼痛挂钩。可能每个人都有着一身的伤,伤痕未必是看得到的,也可以是看不到的。人从懵懂无知的小孩,走过青春期,一路跌跌撞撞,最终成长为大人,也有没有办法走到明天的,他们停留在了时间的某一刻。
    简安也是跌跌撞撞走着,任何事都能碰撞出她的伤口。她在看,在听,逐渐明白世界的运行并不见得都讲道理,那些不知道什么时候建立起的规则也不见得个个拥有正确的逻辑。在碰撞中,她也成长了,“成长”并不意味着一定会带来欣喜的成果,她只是会感到疲倦,开始厌恶起吵闹的人声,尤其是班里那些男生的。
    那些男生聚在一起闹哄哄的,聊体育聊游戏,有时候会聚在班级的角落不知道聊起什么话题,然后哄笑散开,带着一股不舒服的味道,和他们身上的汗味一样,令简安感到不自在,不舒服。但她也不能走过去阻拦他们,不让他们交流,谈论,人总有言论的自由,谈论的自由,她只能是暗暗在心里讨厌他们。
    当简安厌烦家里的父亲,讨厌班上的男生,那些憎恶的背后,存在着某个具体的,会拿出来和他们比较的对象。
    如果要后来的简安点评这一时期的自己,她大概会说那没有说出口的感情全是因为——
    “都是同性衬托得好,也是人没见识。”
    轻巧,刻薄,冷漠。
    她连自己也不会放过,说的全是真心话,比真金还真。
    当时,有那么一个人,住在她的家里,简安每次跑进他的房间总是能看到房间里像是一尘不染,这不全是简妈的功劳。简妈会打扫他的房间,但只要自己能做,他也一向是懂得打扫自己的房间,仿佛生怕给简妈多添麻烦。亲生和寄养到底存在差别,简安仗着父母疼爱,打扫是什么?那是从来就不愿做的。她有她的底气,在家务方面她懒得动一根手指,哪怕她爸经常会拿这抱怨她的不懂事,虽然父亲也总是不动手的,不妨碍他教育别人,但这后果就是简安也不怎么听,她懒洋洋地听,左耳进右耳出,她懒得放在心上。寄养的那个,他很有寄养的自觉,能自觉动手的,尽量不会麻烦简妈。书本整齐放在桌子上、书架里,被子也是迭成方正的形状,床单规矩地铺在床上,对于他,简妈很放心,也是为了尊重他的隐私,打扫他房间的次数就逐渐少了下去。他的房间同他的穿着一样,出现在人前,总是干净的。他在家的穿着也是规规矩矩的,不是日常便服,就是简妈给买的睡衣。拜他有钱的父亲所赐,他一向不缺生活费,简妈给他买衣服也是心疼,他的衣柜塞得满当当。简妈给他购置的睡衣,有老气横秋,也有没那么老气的,但他不会抱怨,就那么老老实实穿在身上。人说人靠衣装,他的外表倒是给那些睡衣增添上一股斯文气。
    简安每回看到他坐在简爸身边陪着简爸说话,或听简爸的教育,总会觉得真是神奇。也算是得过简爸教育的,和简爸一起生活,但他没有沾染简爸那些让简安看不惯的习气。他好像天生就懂得怎么做筛选。他会从简爸那里学习好的,比如简爸说男人就要勇敢,要有阳刚气,要懂得承担更多的责任,这些,他会记在心里,学着怎么做一个“男人”,但是那些不好的,比如简爸在家敞开地露出他的胸怀,他就没有学。
    也是一个夏天,傍晚,两人都放学,回到家里。简安没有马上回房间换衣服,打开冰箱拿了一根棒冰,磨磨蹭蹭,不想做作业。简妈快要做好饭,驱使简安去通知另外两个人吃饭。她喊过父亲,见顾遇还没有出来,只轻悄两下他的房间门,就那么大剌剌推开了门。
    房间里的人正在换衣服,脱掉校服,穿上了睡裤,拿着一件米白短袖丝绸睡衣穿上身。
    他站在窗边,窗户拉上一半,留下中间的部分,让自然光照进房间里面。他站在窗前,背对着门口,一时没有防备,转过头,露出半边侧脸。他已经穿上一大半睡衣,双臂穿过短袖,左半边被睡衣裹住,她只来得及他露出的右半边后背,清晰的肩胛骨勾勒出轮廓分明的叁角地带。
    少年的身体还未长成,他太清瘦,简妈费尽心思给他补充的营养,基本被他的身体用在身高上,以至于他的身高远远高过同龄的人。他身上没什么肉,还没有后来饱满的肌肉,两条手臂勾着袖子,还显得袖子有些空荡。
    夏天的夜晚来得迟,漫天黄昏,夕阳的余晖照射进房间,倒在他身上,像是夕阳特特往他身上泼了蜜,一身暖人的昏黄。
    只不过两叁秒,右半边后背在她面前晃了晃,马上就罩上一层米白布料。少年落在夕阳中,才转过身,看到她愣在那里,温和地开口:“怎么了?”
    她答得飞快。
    “抱歉抱歉!”说着她关上门。
    那扇门隔绝他们两个,她才反应过来——她干嘛要道歉啊?!
    她想起班里的男生那么无所忌惮地露出上半身,想起家里的老爸从来放心地袒胸露乳,所以男人被看个身体什么的……他应该无所谓的吧?!
    再说……她也没看到多少啊……
    她怔怔走了两步,手上沾上冰凉的触感,“啊——!”她才发现橙子味的棒冰已经融化。在推开门以前,她已经快要吃完棒冰,小木棍上只剩下了一小块。最后的棒冰融化成水,带着残余的冰块,啪嗒掉在地上。
    她有些慌张,好在校裤口袋里还有没用的纸巾,她掏了出来,擦起瓷砖地来。
    一个无端的想法闯进她的脑海,橙子味的棒冰是橙子味的,酸酸甜甜,不知道那是什么味的?
    她猛然惊醒,那那那,那是什么那?!
    心底不是没有答案,有几条线,在她眼前随意组合,逐渐画出一个形状来。她被那个念头吓到,同时也不得不直面那个答案,她也在直面中意识到,她那个念头是有些下流的。
    “干嘛呢?”少年的声音从她背后传来。
    她刚抬起头,抬了一半,入眼处,是两条松松垮垮的裤管,少年走到她的身边,只要她抬得再高点,就能看到的脸,那是她每天都会看到的脸。只是她忽然之间,不敢再看了,哪怕只是再高一点点,她都失却了这个勇气。
    “没什么,棒冰掉地上了。”
    她都很佩服自己,还能这么镇定。她低下头,继续做着擦拭的动作。
    “哦。”少年应了一声,走进餐厅。
    她顿住右手,左手搁在弯曲的膝盖上,身体像是突然燃烧起来,变得很热。夏天虽然温度高,不过家里开了空调,父母不想为了节省电费委屈两个孩子,就打开客厅里的立式空调,打开餐厅的门,连通客厅和餐厅,保证这两个地方的凉快。她就待在客厅里。身体很热,但是没有出汗,她只是感到燥热,像是变成一块木炭,被放进满是木炭的炉子里,木炭挤在一起燃烧,没有烧起大火,但是她能清晰看到迸射的火星。
    走进餐厅前,她处理了那团纸巾。纸巾裹着棒冰,剩下的棒冰已经全部融化成水,渗透纸巾,黏糊糊的感觉留在她的手中,像是趴在她的心上,擦不掉了。
    她走进餐厅,其余叁个人已经落座,正等着她,她也坐下了,尽量和往常一般。
    只是没有敢再抬起她的眼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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