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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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昨夜玩得太累,菱湘她們跟著晚了起來。只好到小灶隨意弄了幾道菜,湊合著一餐。
    春桃正在喝著碗冰鎮過的藕粥,看到秋棠臉色死灰,拉著哭得喘不上氣的李紅回來。
    少年心裡頓然涼了半截,怕是有人欺負了他們,放下粥,到二人跟前,仔細問清事情。
    秋棠低著頭,抿著唇,抬眼望了望春桃,就不敢再看,顫聲道:[春桃,李揚出事了......]
    彷如蚊吶般的聲音,卻像五雷轟頂一樣。
    少年全身失了力氣,止不住的發抖。
    [怎...怎...說清楚,給我說清楚!]
    秋棠咬牙道:[剛我帶李紅到庫房領月例,幾個小廝調戲李紅,我一時急了上前跟他們吵了。他們說,李揚早已忘了你,讓你在鹿園等死。我以為他們胡說,又去京城隊伍那邊套了話,結果...是真是,半年前李揚生了場病...就...失...失憶了。]
    少年聽到李揚失憶了,呼吸不順,差點一口氣堵著,差點暈過去。
    扶著桌子,勉強撐直了人。春桃渾身發抖著,踱回房間。
    [公子!]
    [春桃......]
    眾人見到少年這般,心裡又急又難過,全都手足無措起來。
    春桃慘白著臉,轉頭道:[沒事,我就好好睡一覺,醒來就沒事的。]
    纖柔單薄的身驅,披著青衣長衫,搖搖欲墜的步出堂屋,背影脆弱得不經一折。
    [公子,奴婢求你,别拆磨自己了。你打好罵好哭也好!就是别堵在心裡!]
    過了戌時,見人沒出房,東苑眾人由菱湘帶著,進了春桃的房裡。
    只見少年目光空洞,瑟縮在床角,不發一語。聽到他們的哭聲,才别過頭來,望向他們。
    春桃赤腳下床,散落的青絲,顯得少年更為憔悴蒼涼。
    從櫃中取了個黃木匣子,裡面是幾人的賣身契,是之前問管事要的。還有幾張銀票,一包銀子,都交到菱湘手裡。
    [公子!你這是何意?]菱湘嚇得手腳發軟,她心裡知道少年有了去意。
    春桃揚出個比哭更教人心碎的笑容,道:[我心痛得很,快痛死了。菱湘,我死前是要見上哥哥一面的,那怕死在路上,我的魂魄也要去京城見他的。]
    [什麼死不死的!呸!盡是混話!公子,求你,别胡思亂想。]李紅上前,跪下抱著少年的腿哭喊著。
    春桃撫摸著她的頭,對菱湘說:[菱湘姐姐,替我照顧好他們。有了這些銀子還有我私庫裡的財寶,足夠你們出了鹿園能好好過活的。妳有副玲瓏心腸,我只能交托妳。]
    菱湘知道春桃痴心,又是個對自己能狠心的主。見少年有了決定,便不作拒絕,收下匣子,勸住眾人。
    [公子決定非得上京?]
    春桃笑著點頭,目光堅決。
    [公子你一人獨身上路,不說上京路途危險艱難,就算到了國公府,你是連大門都進不去的。]
    春桃臉上的笑終是掛不住,豆大的淚掉下,嗚咽道:[我死在國公府外,化成鬼魂總能進去的!]
    菱湘嘆了口氣,搖了搖頭,道:[我斗膽出個主意,公子你先聽著,看成不成。]
    原來菱湘叫春桃混到回京隊伍中,裝作其中一個小廝,不但能躲開鹿園這邊的線眼,又能有人護送到國公府裡。
    隊伍多近百人,有來自鏢局的,李家的。大多都不認識,不怕臉生被人知道,難於有專人清點人數,這是不好蒙混的。
    [混進去,點好人數便成?這還不簡單,留個人下來,你混進去!]冬青盤坐在榻上,一雙眼珠兒轉得飛快,看來是想到法子。
    琴湘呿了聲,瞪了人一眼,道:[怎留?綁起來不成?]
    [綁就綁!]冬青骨碌的站了起來,勾著春桃的手臂,拍了拍心口說:[我要跟桃兒上京!]
    春桃問道:[怎個綁法?]
    冬青眉毛上揚,露出個壞笑,蹭著少年的胸口,陰聲怪氣道:[我去勾搭兩個人來,讓他們嚐嚐醉墨樓裡的雲雨露,保證沒睡上一天半日,是醒不來的。冤家,你說好不好?]
    眾人在房裡商議了半宿,冬青負責勾引兩個人來東苑,秋棠陪著春桃上京。
    一早,冬青就跑了趟醉墨樓,問媽媽要了雲雨露後,便回東苑讓春桃秋棠二人幫忙梳妝,準備入夜的計劃。
    鹿園的西苑,正是接待這些人的地方。上百個年輕健壯的男子,分成十數個一房。白日裡能有幾個時辰出門逛逛,到鹿園鎖門前便得回來。
    休息幾日後,就要起程。途經李府其他别院收租查帳,再一併護送回京城。
    冬青隨意用白色髮帶束起長髮,桃花眼中含著春意,嘴唇抹了朱紅,柳腰長腿,就算只是著了件小廝的舊衣,亦不掩風情。邁著小碎步,扭著腰走到西苑,都不知多少男子瞪直了眼。
    月朗星稀,夏夜晚風吹動著他的髮絲,他按了按吹起的散髮,一舉一動,美得動容。
    [小哥兒!這麼晚一個人來西苑作什?]
    [莫不是相好不在,發騷了找男人不成?]
    [找操是吧!過來大爺這邊!]
    苑裡的男人出言調戲,卻不敢真的出手,眼睛盯著人,喘上粗氣,個個急色的樣子。
    冬青本就沒臉沒皮,跟那些男人有一句沒一句調笑著,哄得眾人恨不得生吞了這妖精。
    [倒也沒什麼事...主子讓我替他抬那新造的浴桶去東苑。就我這身板,怎抬呢!]說著,抽了抽鼻子,眼角泛淚,凝在眼中。
    [主子說我今日搬不進苑,叫我以後别回去了。我...就搬不動嘛。聽說西苑來了幾位大哥,想請人幫忙著。]冬青低下了頭,囁囁嚅嚅道。
    苑裡好多男人連忙起身,爭著要幫忙。冬青點了兩個人,幫著搬了東西去東苑後,就將人引到了他的房間。
    男人跟著人進了房,見桌上有酒有菜,床上鋪好了被子,兩個男人相望而笑,覺得幫了少年實在值得。
    [好哥哥,冬青不知要怎樣感謝兩位了,備了些酒菜。哥哥吃過後就不要回去了,留在這裡陪冬青說說話可好?]
    冬青坐了下來,替人倒了酒,嬌嗔道:[這些天熱得很!晚上都睡不好,聽說喝酒好入夢,哥哥,你們說,是不是這樣?]緩緩拉下了外衣,露出小半個熱紅了的雪白胸膛。
    兩個男人頓時口乾舌燥得緊,下身早已鼓了起來,見到那杯酒水,就一口氣喝光,然後,就沒了之後的事。
    眼前一黑,倒在地上。
    [呿!]冬青踹開了倒在他腳邊的人,開了門,讓幾人進來把兩人綁緊,嘴中塞了圑布,抬到床上。
    天仍未亮,春桃及秋棠換上連夜趕做的奴僕衣衫,偷了兩人的身份通碟,收拾好行囊,趕在眾人集合前溜到西苑。
    [公子放心,待你們起程後,我帶著他們離開鹿園,尋個地方落腳。公子有日回來了,一定要來找我們。]
    菱湘昨晚就哭腫了眼睛。她能做的,是讓少年不必再作牽掛。
    春桃答應了人,菱湘轉頭,又叮咐了秋棠幾句。
    [秋棠,好生照顧公子。若然有事,記得找白王妃。以後回來了,去李村找一戶姓朱的,自然找到我們,記得嗎?]
    秋棠鄭重地點頭,拉著春桃離開東苑。
    [秋棠,你想清楚了嗎?這可是一條絕路,李揚認不認出我不說,李家那邊恐怕不會對我留情。你不後悔?]
    秋棠打笑道:[能死在一起也好,反正我不怕死,只怕悔。春桃,别多想了。]
    良久,春桃回話:[的確呢,我還怕什麼。我的天我的地都是李揚,他記不得我了,就算做鬼,也得跟著他,做他的鬼!]
    二人臉上塗了灰粉,畫了黑斑,隨意束著頭髮,散落幾縷鬢髮,掩著半張臉,混到隊伍中。點好人數,二人背著行囊跟著護送隊伍出了鹿園,離開了惠陽城。
    從八月走了近三個月,終於到了京城門關,春桃二人全憑著意志力去撐過這些日子。
    每日風餐露宿不說,中午頂著太陽曬得頭暈欲嘔。平日好幾天不能梳洗更衣,一件衣服穿在身上乾了又濕,渾身長滿疹子,腳底磨出了血泡。
    春桃實在痛得很,只好咬著牙關,流著淚追趕上大伙兒。
    [還好趕得上年關前回到京。兄弟們!過了門關再走三個時辰就到了!趕著天黑前回去!快!]領頭的指揮眾人排好隊,讓門關的士兵檢查通關文件。
    [秋棠,到了嗎?真是到了嗎?]春桃原本纖瘦的身子經過些日子的折磨,更顯單薄,快要入關,心裡又酸又熱,豆大的眼淚斷了弦般滑下。
    秋棠緊握了他的手,回道:[是!]
    激動,不安,二人同是百味陳雜。
    [洛公子。]
    春桃聞聲,心跳慢了半拍,頭皮發麻,僵直了身子,慢慢地轉過身去。
    見到一個中年男人身後跟著十多個士兵,微笑著道:[小人李祥,李府管事。鹿園那邊早前派人通知李濯少爺,洛公子應是到京城來。少爺怕公子不熟路,讓小人前來迎接。公子,請。]
    春桃咬了咬唇,和秋棠兩人對望了一會,最後還是被人[請]上了馬車。
    走了近半個時辰,馬車停在李府小門處。李祥讓人下車,領到府裡去。
    秋棠卻被另外幾個僕人帶到别處。春桃見狀,死死地拽著人的衣袖。
    [洛公子,别讓少爺久等了。這位公子小人會好好照顧的。洛公子,這邊請。]
    秋棠點了點頭,示意春桃放心。
    少年張了張口,無奈地放開了   ,跟著李祥來到大廳。時值仲冬,屋外飄著雪未子兒,春桃又是冷又是怕,牙關直發抖,全身止不住的顫悸,一股寒意繞在心底。
    他拉緊了衣服,強自壓抑著恐懼,垂著頭,跟了進去。
    [小人洛桃,見過李濯少爺。]
    少年一踏進大廳,磕頭就拜了起來。
    李濯本坐在太師椅上,閉目養神,聽到聲音,緩緩張開眼睛。
    眼稍微垂,淡淡掃過跪地的人。
    [洛公子客氣了,日後行福禮便成,畢竟小倌賤妓出身。]冷冽的目光射向少年,嘴角含笑,聲音溫和,卻教春桃打了個寒噤。
    [洛桃向公子請安。]春桃蹲身半躬著,等李濯發話。
    除了女子,小倌太監多行福身禮。小倌伺候男人,比女伶還不如,不管任何規禮,對小倌出身的人都帶上種種折辱。
    李濯見人行了禮,沒接話,用眼神摒退了身邊的幾個奴僕。
    屋內燃好了炭盆,熏了百合香,四周寂靜,暖香襲人。
    少年卻就著這動作等了半個時辰,快撐不住時,便用力咬下舌尖。痛,總是能讓人醒著。
    [起來吧。]聲音一如的溫和。
    春桃這時才敢站直,垂首,神情恭敬。
    李濯從小炕桌抄起茶盞,重重地向人摔去。
    少年不閃不躲,滾熱的茶水潑了一身。
    [是李家有待薄了你的地方嗎?非得來京城找麻煩?]
    [我要見李揚!]字字清晰有力。
    [憑什麼?]李濯瞬間回復了平日的謙謙公子的模樣,攏了攏狐裘,坐下來,淡然地執起書卷,閱讀。
    春桃跪了下來,頭磕著地。
    [我只想見見李揚,沒别的想法。他生病了,我未能照顧他。他現在失憶了,記不起我。我不是要求什麼,就是想見見他,看他過得好不好。李公子,讓我見見他,求你...求你...]
    李濯聽著那人一下一下的叩頭,面上依然是波瀾不驚地翻看他的書卷。
    春桃額上流著血,滴落在地磚上,仍不覺痛的磕頭。
    [要不是因為你,李揚至於遭受這般罪?洛桃,這年來,他為了這爵位有多拼命你知道嗎?當你在鹿園過著舒心的日子時,他念著的是你,記著的是你,為了你?你也配?]
    少年磕了數十個響頭後,人便軟倒在冷硬的地上,喘著氣,眼神散渙,喃道:[我這些日子心裡總是空空蕩蕩的,好像個木偶一樣,失了心,不踏實。李公子,你可曾有過心上人?你嚐過那相思苦麼?我每晚夢中是他,每日想著是他!李公子,我只剩這條賤命,求你讓我見他!到時後你想要了我的命,我也不悔!]
    李濯手中的動作僵了僵,閉上眼,將要湧出的清眼壓了回去。
    相思苦?冷哼一聲,失笑搖頭。他何嘗不想去見那人,只是,他連死都求不得......
    [李揚身體無大礙,半年前娶了平南將軍之女王氏為妻,兩個月前迎娶了吏部侍郎之女楊氏為側室。王氏現已有孕五個月。朝堂上又得皇上賞識,自然甚好。]
    這一切,皆如李濯所望,止不住展出了得意的笑容。他的犧牲,付出,終換來事事如他所意。
    春桃聽後舒了一口氣,見李濯臉上是真實無虛的笑意,他知道,李揚是真的過得很好。
    春桃支起身子,重新跪正,道:[我希望見李揚一面,只遠遠見上一面就好,其後,聽從公子安排。]
    李濯冷笑了聲。
    [見一面後又如何?然後讓你死也成?]
    [我見了人,記住他現在的模樣,望來世能找到他,做奴為婢也好,報了他今生憐我愛我之情。]
    提起李揚以前的溫柔及愛惜,少年蒼白的臉上露出一抹微笑。
    李濯沒回話,執著書卷,斂目思索,猶豫片刻,抬眼望著少年。
    [李揚是真的記不得你了。而且,你身份尷尬,若然被有心人探查出來,是會連累他的。]
    春桃微微一怔,隨即了然。
    [小人這次隨隊伍去鹿園,得知墨醉樓的洛桃公子三個月前因急病去了,世上再無此人。]
    李濯稍一思索,回道:[讓你去到國公府亦無用,我早已安派了幾個女人在李揚身邊照看著。]
    春桃本就是個懂眼色的,飛快地看過了人。又垂頭低聲說道:[明棋要放,暗棋要擺。一旦有了孩子,那些女子就不好管了。]
    又道:[我真心真意愛著李揚,一無其他心思。二無人脈背景,一條命就在李公子手上擱著。若然那天小人做出不妥的事,那公子來取就是了。]
    春桃一字一語,慢慢說著,像是請求,其實更是引著人中他的意。
    李濯眼中閃過一道精光,瞟了少年一眼,探入衣袖中,將一個杏黃色荷包擲在地上。
    春桃杏目圓睜,這荷包......
    [是白王妃親自交給我的。]
    少年攥著荷包,眼睛驀然紅了。這些時日的分離,往事幕幕翻起,裡面是滿腔悲傷與酸澀。
    [若然你敢有半分不安份的舉動,我定必要你比死更難受!]李濯拍了拍手,喚了李祥進來。
    [帶他下去,讓他學學規矩,再送到李揚那邊。還有另外一個,也帶進去,别髒了我的眼。]說完,站了起身,背著手,頭也不回的退到屏風後,離開了大廳。
    少年一直虛弱地用手勉強支身跪著,看到李濯走遠後,像失了所有力氣一樣,暈倒了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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