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7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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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婚之日,京城百官朝贺,京外官员、各地镇守于府衙三拜即可。不可进献方物奇宝,不得借大典扰民敛财。敢违命者,严惩不贷!”
    “陛下圣明!”
    大婚之事告一段落,殿中寂静片刻,文官队列中忽行出一人,身穿青色鸂鶒补服,手持朝笏,腰配朝参牙牌。
    “陛下,臣有奏!”
    该人面容刚正,长眉入鬓,三缕长髯垂胸,鼻直口阔,声如洪钟,正是刑科都给事中邹文盛。
    看到言官出列,朱厚照下意识皱眉。
    奈何人已经站出来,不能无缘无故撵回去,只能压下骤起的烦躁,冷声道:“卿有何事禀奏?”
    如果是挑自己毛病……朱厚照握紧拳头,磨了磨后槽牙,为日后耳根清净,不理他就是。
    吃过几回教训,朱厚照已然明白,和言官争论,无异于自找麻烦,自找罪受。
    不理他,冷着他,等他说完,蒙混过去便是。
    混不过去便拖着。拖上十天半个月,新事压着旧事,一件叠着一件,战斗热情必会冷却不少。
    做好心理准备,朱厚照严阵以待。
    未料想,邹给谏不是给天子挑毛病,而是要弹劾同为言官,任职都察院的巡按御史刘玉!
    “御史者,服獬豸,监察百官,当立身持正,铁骨刚直,不欺地下,为强项骨鲠。”
    邹文盛平举朝笏,声音在殿中回响。
    “刘玉表忠实奸,貌清实浊。巡按北直隶期间,大肆收受贿赂,排除异己。凡与之不睦,定谣诼诬谤,锻炼罗织。陨雹飞霜者不知凡几。”
    说到这里,邹文盛陡然提高声音。
    “其诽谤同僚,萋菲贝锦,构陷真定府通判两人,保定府治中一人,皆下狱问罪。妄造罪名,致真定府儒学教授、训导蒙冤。”
    “两人蒙不白之冤归乡,清名不存。百姓不明真相,谓其贪渎法,蜚语恶言,谗口嗷嗷。”
    “本为清正之人,竟遭此冤屈,郁愤之下,钱训导成诗于墙,悬颈梁上!其子为父伸冤,被刘玉得悉,遣家人中途拦截,险断其双腿!”
    “幸得遇医士路过,方保住一条性命。”
    邹文盛说话时,文武两班俱保持沉默,奉天殿中落针可闻。
    “其诬陷同僚,诽谤良善,恶行难恕。乞严惩其罪,以匡正气,以正朝纲!”
    尾音落下,邹文盛跪地叩首。
    刘玉面色苍白,气得浑身发抖。
    为官十数载,能得今日地位,斗争经验不可谓不丰富。
    巡按北直隶期间,弹劾真定、保定两府官员,逼儒学教授训导还乡,确有其事。然究其根本,实是对方立身不正,被他抓住把柄。
    那名训导之子,告状不假,本意却非为父亲伸冤,实是为敲诈钱财。令家人驱其出门,施以薄惩,又有何不对?
    事情已过去多年,先皇都没有追究,新帝登基之初,又被翻了出来,字字句句,似欲置人于死地。
    背后定有玄机!
    想起日前好友所言,刘玉激灵灵打了个寒颤。
    莫非,问题真出在弹劾选婚太监一事之上?
    “仲玘性格耿介,一身浩然正气。然行事过于鲁莽,不加以防范,恐引来祸患。”
    留下颇具深意的一句话,好友再未登门。昨日更遣人送来书信,取消儿女亲事。
    刘玉捧着书信,枯坐良久。
    这哪里是取消儿女亲事,分明是与他割袍绝义!
    当下,立在殿中,耳中刺入邹文盛锋利如刀的言辞,刘玉僵硬如石,面色惨白如纸。
    前后左右皆为同僚,仍如茕茕孤立,朔风从四面袭来,寒意自脊背攀升。
    他明白,纵然能驳斥邹文盛的弹劾,也无法轻易摆脱罪名。邹文盛不过是马前卒,在他之后,定有更大的陷坑在等着自己。
    要么承认罪名,望天子仁慈,网开一面,许他交罚银黜官致仕。
    要么强辩解到底,等着他的,很可能是死路一条。
    刘玉狠狠咬牙,握紧朝笏,重又放开。
    深吸一口气,稳定下心神,在天子开口之前,迈步走出队列,摘下朝冠,跪倒在地。
    “陛下,臣认罪。”
    这一举动,既在意料之中,也在预料之外。
    聪明人都晓得,刘玉弹劾选婚太监,引得太子大动肝火,要彻查各地镇抚府衙,已是犯了众怒。
    无论地方朝中,牵涉者为自保,定当手段尽出。
    多方施力,刘玉必不会有好下场。
    内宫之中,几位北直隶选送的美人,也会对此事耿耿于怀。纵然不能干涉朝中,在天子耳边吹几声枕头风,撒撒娇,也够刘玉喝上一壶。
    只不过,要将刘玉拿下,不能从选婚太监之事入手。
    本就不欲天子详查,还拿出来说事,不是自找麻烦?将刘玉早年的“罪状”翻出来,从根本上否定他的人品,才是最好的办法。
    这样一个品德败坏,为私利构陷同僚,草菅人命的官员,说出的话如何能信?
    同理,被他参倒的官,弹劾的案件,也当慎之又慎,重新估量。
    如此一来,北直隶选婚太监不法之事,当可高举轻放。牵涉的地方官员,多可从容脱身。
    真有倒霉透顶,无法洗刷罪名的,只能怨贪心太过,手太黑。不想掉脑袋,只能交出积年所得,或流放南疆,或充军北地,任选一样。
    刘玉认罪之后,一言不发,伏地不起。
    邹文盛准备好的话,一大半吞回肚子里。
    朝堂上再度陷入寂静。
    朱厚照半天没出声,手指擦过龙椅,表情很是复杂。
    站在文官队列中,杨瓒倒吸一口凉气,对朝堂争斗的严酷,有了更深层次的认知。
    不过是轻飘飘几句话,刘玉便无法招架,打落牙齿和血吞,主动摘下乌纱,伏地认罪。
    换成自己,能否扛过这一局?
    衡量几回,杨瓒不得不承认,以他目前的手段经验,未必能顺利脱身。九成以上的可能,要同刘玉一般,不做争辩,光棍认罪。
    未出正月,天子又要大婚。这个时候,刘玉罪名再大,也不会人头落地。顶多流放充军,蹲几年大牢。出来之后,归乡种田,精心教导子孙,未必没有咸鱼翻身,十年报仇的机会。
    如果是自己,面对窘境,是否能有这般机变,如此恒心?
    沉吟片刻,杨瓒实在拿不准,只得暗自摇头。
    为今后的职业生涯,他还有得学。
    天子不出声,群臣不能陪着一起沉默,否则戏还怎么唱?
    继邹文盛之后,又有两名给事中,一名御史,两名郎中出列,就刘玉的“罪行”展开讨论。
    “人证物证俱在,且已伏地认罪,理当严惩!”
    “其罪当斩!”
    “月底将逢大典,妄造血光,委实不祥。”
    “其行可恶,然罪不至死。依律当流放千里,子孙三代不许科举。”
    你一言我一语,几人貌似争辩,实则将罪名牢牢定下。纵是刘玉反口喊冤,也再不能翻身。
    杨瓒静静观望,心下明白,流放充军都不算什么,子孙三代不许科举,才真是断绝刘玉前路。
    三代之后,纵然能出英才,在朝中的亲友故旧多已散去,各种关系网也将不复存在。
    更何况,将刘玉撵出朝堂者,不是一两个人。这么多力量集合在一起,别说三代,就是五代,乃至十代,刘家的子孙都会被拒在朝堂之外。
    手段不可谓不毒辣,偏又符合律条,无从反驳。
    表面上看,提出此议之人,是站在为刘玉“减轻刑罚”的立场。
    毕竟,刘御史诬陷同僚,逼死人命,纵家人行凶,都是“罪证属实”。大明律可没有犯罪追诉时效一说。
    无论过了多少年,被查出来,刘御史没得跑。
    “刘玉罪证确凿,本应重责,惩一儆百。”
    朱厚照高坐龙椅,声音低沉。
    百官垂首听旨,纵是内阁三位相公,也看不清天子此刻的表情。
    “然焦卿家及赵卿家所言有理,未出正月,将临大典,此时染上血光,实为不吉。”
    话到这里,朱厚照忽然停下。
    群臣屏息以待,刘御史跪在地上,恍如成了一尊雕像。
    “先皇以仁治国,纵如万氏党羽,首恶之外,亦究问罪行轻重,非必要少取人命。”
    “朕承宗庙,抚育万民,自当奉先皇之仁义,以德行彰天下。”
    “刘玉。”
    朱厚照加重声音,刘玉额头触地。
    “罪臣在。”
    “尔既已认罪,当摘去乌纱,除去官服。”
    “是。”
    “当此吉日,朕不取尔性命。罢黜官职,交罚银后自可归乡。”
    刘玉似不敢置信,顾不得规矩,倏然抬起头,仰望丹陛之上,眼角泛红,滚下两行热泪。
    “罪人领旨谢恩!”
    本以为前路断绝,将坠入无底深渊。未料想,天子竟网开一面,亲手递给他一条长藤。
    刘玉所能做的,唯有牢牢抓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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