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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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少时被放逐到高丽,身边只有奇氏为伴。虽然不至于衣食无着,但作为一个亲生母亲都被处死,看不到任何投资前景的“废物”,也得不到当地官员任何特殊照顾。因此大多数时候,吃的便是几样咸菜。同样年少的奇氏总是把简单的蔬菜腌制成各种花样,虽然入口的味道都差不多,但至少色泽令人赏心悦目。所以直到现在,一看见落魄时的小菜,各种温暖的回忆便一道涌进妥欢帖木儿的脑海当中。令他暂时忘却了皇宫内外的权力争夺,浑身上下每一根血管里都充满了温馨。
    然而这种暖和的感觉却注定无法长久,才抓起筷子吃了几小口,门外就又传來了一阵凌乱的脚步声。随即,怯薛统领鬼力赤,带着中书平章政事月阔察儿,急匆匆地走了进來。先给妥欢帖木儿行过礼,然后大声汇报,“启奏陛下,末将刚到门口,就遇见了平章大人。他说刚才放的不是爆竹,而是从红巾贼手里弄來的神兵利器。”
    “神兵利器?”妥欢帖木儿眉头迅速上挑,满眼难以置信,“你们是说,你们是说,你们买到了,买到了红巾军的,红巾军的。。。。。。。”
    “臣幸不辱使命…”月阔察儿又施了个礼,骄傲地点头。“臣派死士装扮成商贩,从红巾贼手里,高价购得了四门。刚才在高粱河畔试射,怕惊扰到陛下,所以特地进宫來向陛下报喜…”
    “分明是先放了几炮,向朕炫耀功绩。然后又紧巴巴地入宫來卖嘴…”妥欢帖木儿不屑地瞪了月阔察儿一眼,轻轻耸肩。
    “臣,臣知罪。请陛下责罚…”月阔察儿的小伎俩被戳穿,脸色立刻臊得如冬天的柿子,倒退了几步,跪地求饶。
    “滚起來吧,念在你一片忠心的份上,朕不跟你计较…”妥欢帖木儿走上前,轻轻踢了月阔察儿一脚,喝令他自行站起。
    这个平章政事能力虽然不是很强,但至少沒啥心机。即便偶尔耍一回小聪明,也能被他迅速识破。所以,君臣之间,相处得非常愉快。压根儿不像某些人,明明把朝政弄得一团糟,却总是故作高深状,仿佛别人都是傻子一般。
    想到某些人自以为是的做派,妥欢帖木儿脸上的笑容有一点点变冷。“你买的炮,和右丞大人督造的火炮相比,哪个更好用一些?”
    “臣,臣不敢说…”月阔察儿闻听,额头上立刻冒出了汗珠,俯身在地,小心得如同刚刚入门的童养媳。
    第二百五十一章 帝王心术 下
    “说,有什么不敢的。朕难道想听一句实话都不行么?…”妥欢帖木儿的心脏猛地向下一沉,板着脸命令。
    “臣,臣刚刚拿到红巾贼的火炮,还,还沒來得及仔细比较。只,只能说个大概,不,不敢保证是否恰当。所以,所以不敢胡乱开口…”听出了妥欢帖木儿话语里的恨意,月阔察儿愈发小心,低着头,汗水成串成串往地上掉。
    “那就先说个大概,错就错了,是朕命令你说的,谁还敢找你麻烦不成?”妥欢帖木儿眉头一跳,双目中射出两道寒光。
    造炮之事就像个无底洞,今年国库里近三成的税收,都填进了里边。令整个朝廷的支出捉襟见肘,连皇家在年底的礼佛钱,都比往年少了一大半儿。而右相脱脱花费了如此巨大的代价,却始终沒收到令人满意的效果。至今还不肯带着兵马和新造的那上百门大炮去征剿刘福通和朱屠户,任由那两个贼子把整个河南江北行省,一口口瓜分殆尽…
    “朱屠户卖的炮,射程,按照他们规定的装药数量,能把四斤重的弹丸,打到三百六十步之外。如果冒着炸膛的风险加装一倍火药的话,甚至可以打到四百五十步上下。”见妥欢帖木儿的面色越來越阴沉,月阔察儿知道机会來了,磕了个头,大声汇报。
    不必添油加醋,皇帝陛下最讨厌的,就是添油加醋。而自己所说的,全是经过严密验证过的数据,只要如实列出來,就是一支支投枪和利箭。将那个曾经差点要了自己命的家伙在皇帝心中的形象,扎得百孔千疮。
    “咱们自己造的炮呢?”妥欢帖木儿果然听得心烦意乱,踢了月阔察儿一脚,大声催促,“站起來说话,一口气说完,别故意吊朕的胃口!”
    “微臣不敢…”月阔察儿歪了下身子,然后一骨碌爬起來,低着头继续小心翼翼地补充,仿佛说得稍有差错,就会立刻坠入十八层地狱一般,“右丞大人派遣汉人心腹督造火炮,大号的那种,也能打到五、六百步。稍小的那种,差不多能打三百步上下。威力方面,跟红巾贼所用的火炮,差距已经不算太大,甚至还有过之…”
    这个消息,听起來多少还令人感觉有些欣慰。妥欢帖木儿轻轻点头,“嗯…不错,朕那几百万贯铜钱,还算沒打水漂。那个李,李什么來着,还算有点儿用途。”
    “李汉卿…”月阔察儿又偷偷看了看妥欢帖木儿的脸色,大声接口。“不过,在耐用性上,双方就差得太多了。朱屠户的四斤炮,如果按照他自己设定的标尺装药,连续开二三十炮,一直打到炮管发红,都不会轻易炸膛。而李汉卿督造的火炮,小号的那种,每次只能打五炮,就必须停下來冷却。大号的那种,充其量也是十炮,否则就面临炸膛的危险…”
    “嗯………”妥欢帖木儿皱起眉头,轻声低哼。以全国最好的工匠,最充裕的钱粮,却造不出和区区一路之地同样的东西,还敢宣称说是已经竭尽全力?如果这样都叫竭尽全力的话,那战场上的将领,岂不是个个都该以打败仗为荣?
    “在重量上,双方差距就更多了。”偷偷看了看妥欢帖木儿的脸色,月阔察儿继续低声补充,“朱屠户造的炮,重量才五百斤出头,按九成五的铜料算,造价应当不会高于两百五十贯。而李汉卿督造的火炮,大的却有三千多斤,即便是小的,也重达一千五百余斤。比朱贼那边的火炮高出好几倍。。。。。。”
    “该死…”妥欢帖木儿不听则已,一听,顿觉心中犹如刀扎般的疼。小的也有一千五百斤,那可是九成以上的铜料啊。如果全化了做铜钱,即便是最好的铜六铅四通宝,也能得出五六百贯。而这还沒算上人工的开销和制造过程中产生的火耗…
    大元朝今年的税收才有多少?朕给他最好的工匠,最大的支持,他居然就拿如此破烂來糊弄朕。怪不得脱脱死活不肯带兵去打朱屠户,原來根子全在这里…每多造一门火炮出來,就有人又白赚了万贯家财。
    “那李汉卿,的确形迹可疑…”略做斟酌之后,月阔察儿才缓缓接茬。按照与周围几个知交好友的谋划,他今天入宫來的目标是右相脱脱,但是却不能将脱脱一棍子给打死。毕竟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如果一下子打得太狠,难免会受到其反咬。所以先避重就轻,剪掉其一个大腿就行了。沒必要一战而竟全功。
    “嗯?”妥欢帖木儿沒想到月阔察儿敢转移自己的愤怒目标,皱了下眉头,斜着眼看向此人。
    月阔察儿被吓得后退半步,做出十分恐慌的模样,大声求饶,“臣该死,不应攻击同僚。但那李汉卿本是个汉官,却掌握了军器监这个要害职位。仗着陛下和右丞大人的信任,半年多來大肆挥霍公孥。臣无法不怀疑,他是在效仿当年的郑国之举。”
    郑国是战国时代,來自韩国的水工大匠。为了消耗秦国的国力,特地给秦王献计,修建一条可引泾水入洛阳的灌溉工程。造价之巨大,导致秦国的国库空乏,连续好几年沒有力气向外发起进攻。直到后來其阴谋被戳穿,秦王才发现自己上了一个惊天大当。
    妥欢帖木儿虽然是个蒙古皇帝,对汉人的典籍,却爱不释手。所以月阔察儿只是轻轻开了个头,他几立刻明白了这些话的意思。眉毛迅速拧成一个疙瘩,瞪起通红的眼睛问道,“你,你确定只是李汉卿一个人在捣鬼,其他人沒有责任?”
    “微臣,微臣不敢…”月阔察儿摇了摇头,满脸羞愧,“即便是李汉卿本人,微臣也沒有任何凭据怀疑他。只是,只是微臣买这四门火炮,每门炮才花了一万多贯。而李汉卿在军械监的位置上这半年來,花费了国孥不下四百万贯,最后总计才造出了一百五十多门炮。。。。。。”
    “啪…”沒等月阔察儿把话说完,妥欢帖木儿已经将桌案上的茶盏,又狠狠掷在了地上。一百五十门炮,总耗资四百余万贯。平摊到每门炮上足足两万余。而买一门更轻便更好的,不过才一万出头。早知道这样,朕何必造炮?派人拿着钱去找红巾贼买就是了。反正只要出得起钱,那边也有的是黑心肠…
    “陛下息怒…”月阔察儿迅速蹲身下去,用手一片片将碎茶碗捡起來,拿衣服下摆兜住。“臣只是怀疑,并无真凭实据。而陛下,也不值得为一个佞臣,气坏的身子。毕竟,他是脱脱大人的家奴,未必真的有胆子与朱屠户勾搭。而朝廷自己掌握了造炮之法以后,也早晚能造出和南边一样轻便的火炮來…”
    “嗯………”妥欢帖木儿急急地踱了数步,仰面吐出一口闷气。是啊,毕竟姓李的把炮给造出來了,朝廷在抓不到真实凭据的情况下,不能随便就处置他。否则的话,难免有卸磨杀驴之嫌,会让所有汉臣都觉得心凉。
    更何况,李汉卿还曾经是右丞脱脱的书童,素得脱脱倚重。如果随随便便安个罪名就弄死他,恐怕脱脱也不会答应。
    权臣,手握重兵的权臣…兄弟二人,同时手握重兵,总数量高达三十万,并且装备了举国之力才造出來的所有火炮。如果再弄到足够的钱粮的话。。。。。。?
    下一个瞬间,妥欢帖木儿脊背上寒气直冒。不能,朕不能逼急了他。得一步一步來…一边來回踱步,他一边暗暗告诫自己不能操之过急。他的母亲死于权臣燕帖木儿之手,他即位后,也有好些年,生活于另一位权臣伯颜阴影下。故而对权臣甚为警惕,同时也积累了足够多的,对付权臣的策略。
    “咱们蒙古,还有色目人中,有精通于制造之术的么?”在短短几个呼吸时间里,妥欢帖木儿就做出了最佳决策。缓缓踱回到月阔察儿面前,用非常平和的声音向月阔察儿询问。
    “回回司天监有一位哈三,精于制器。陛下以前曾经召见过他…”月阔察儿早有准备,躬下身体,小心翼翼地举荐。
    “哈三,他是阿尼哥的后人吧?”妥欢帖木儿眼神一亮,脑海里顿时闪出一个白白净净的天竺小胖子形象。(注1)
    “是…”月阔察儿轻轻点头。“他前些年,经常蒙陛下召见。只是后來,后來有人多嘴,说成年男人不能随意出入后宫。。。。。”
    “朕记得他…朕记得他。唉…”妥欢帖木儿幽幽叹气,目光隐隐透出几分惆怅。
    若论制器之道,他自己就堪称一位大师。所以经常在皇宫中召见一些精研各种奇技淫巧的贵胄子弟,带着他们***造各种各样的巧妙用具。而哈三,就曾经是一位宫中常客。每每和他一起忙碌到深夜,废寝忘食。直到后來引起了言官们的非议,才不敢再往后宫里跑。
    推荐这样一个熟面孔取代李汉卿,足见月阔察儿沒有任何私心。妥欢帖木儿笑了笑,嘉许地点头,“嗯,他的确是个合适人选。但光他一个不够,你还得再推荐一个给他当副手。以免有人多心,以为朕又不经廷议,随便启用弄臣…”
    “工部有一位姓郭的河渠使,叫郭奴心,是郭守敬的后人,也精于制器…”月阔察儿想了想,又给出了另外一个在妥欢帖木儿脑海中印象深刻的名字。
    “你说是郭秃子啊…”妥欢帖木儿立刻抚掌大笑,“嗯,他的确是个制器高手。朕记得他。这满朝文武的家中,恐怕沒有几个不知道他,沒收藏过他造的那些东西吧?…”
    “陛下,陛下圣明…他,他的确名气不太好…”月阔察儿红着脸赔笑,不敢与妥欢帖木儿的目光相接。
    郭大使擅长制器,但最出名的,却是制造各种房中助兴之物。所以在勋贵的后代之中混得极为吃香,只是在朝堂上,名气却稍微有些差。至少那些所谓的清流,绝不会当面说他的好话。
    “朕用人,是用人之长。能给朕制造出更好的火炮就行,管他名声如何?”妥欢帖木儿大气的摆摆手,笑着回应。目光中,依稀已经能够看见,当有人提名哈三和郭恕二人取代李汉卿时,朝臣们的表情。
    那绝对是一件很有趣的事情,并且能最大程度地降低权相脱脱的防范之心。“你回头找一下雪雪他们几个,让他们明天早朝,立刻给朕荐贤。”嘉许看了月阔察儿几眼,他继续笑着吩咐,“至于那个李汉卿,也别亏待了他。给他个兵部汉人侍郎的职位吧。让他入军中,去给脱脱掌管粮草辎重。等开了春,朕的三十万大军,怎么着也得动一动了…”
    “是…”月阔察儿心中大喜,表面上却做出一幅公正廉明模样。军械监位置上,每年都有几百万贯钱流过。随着战火的蔓延,可以预见,相应的款项只会逐渐增加,绝不会轻易减少。而李汉卿那厮,却仗着有脱脱撑腰,不肯给任何人分润,真是不知道天高地厚…这下好了,换了哈三和郭秃上去,郭某以后随便提一句今日之事,还用怕沒有大把的人情钱可拿?
    “群臣当中,你是唯一一个跟朱屠户交过手,并能全身而退的…”妥欢帖木儿又看了他一眼,轻轻叹气。今天月阔察儿对李汉卿的指摘,未必完全是出于公心。作为大元朝的皇帝,他早就明白,并且习惯了这些事情。然而,这些都不重要,此刻最为重要的是,要限制脱脱兄弟的权力,避免第三个权臣在自己眼前诞生。“明天早朝时,也把你买到的火炮拉到皇宫门口,给大家伙都开开眼界。朕不能再沒完沒了的等下去了,朕再等下去,就是朱屠户誓师北伐,而不是朕派人去征剿他了。你,还有雪雪,桑哥几个,无论如何,要给朕记住这一点…”
    “是,臣必不辜负陛下信任…”月阔察儿躬下身,悄悄握紧拳头。指甲陷入肉中,带來一阵快意的痛。
    注1:阿尼哥,古代尼泊尔科学家。与郭守敬一起,修建了当时世界上设备最完善的天文台。
    第二百五十二章 忠犬
    第二天早晨,月阔察儿花费重金从黑市上收购的火炮,就吸引了所有前來上朝大臣们的目光。
    笔直修长的炮身,光洁如镜的炮膛,三百五十步的射程,持续二十炮不炸膛的质量。如此神兵利器,却只有五百多斤重,并且下面还带着一个铁架子木轮车。两个身体强壮的汉子抓住车把,就可以轻松的推着走。
    相比之下,朝廷花费重金造出來的青铜大炮,就彻底成了笑柄。丑陋、笨重,并且容易出事故。弄得原本应该最安全的炮手位置,现在人人敬而远之。在战场上挨上一刀,至少还能剩下个全尸。万一火炮炸了膛,周围五步之内,可是都会被撕得支离破碎。弄不好,连骨头渣子都捡不回來。
    有道是,不怕不识货,就怕货比货。凡是见过朝廷所造火炮的人,再见了月阔察儿买來的火炮,难免就觉得面上无光。特别是当听闻每门炮翻了十倍高价,才不过一万多贯。而朝廷这半年多來已经在火炮上面投入了四百万贯的消息后,一个个个更是怒不可遏。
    四百万贯啊,四百万…那可是足色的铜钱,而不是朝廷滥发的纸钞…要知道,大元朝的国库收入,可是七成以上來自南方几个行省。而自打闹了红巾之后,湖广与河南两大行省的税赋,就一文钱都沒向朝廷输送过。江浙和江西两大行省的税赋虽然勉强还可以走海路,可最近海上却非常不太平。不是风高浪急,就是海盗捣乱。江浙和江西每向海津镇发送一万贯财货,沿途竟要被“漂沒”四成以上。再加上沿途人吃马嚼,各种不可预估损失,最后能进入国库的能有一半就不错了。害得国库里边现在都已经跑了耗子,连给京官的年俸,都得东拼西凑才能拿出來。(注1)
    就在这么窘迫的财税情况下,军器监李汉卿,居然花掉了四百万贯才造出了一百多门火炮。平均每门炮造价比黑市上买來的还要高出三倍…这意味着什么?这意味着有至少三百万贯本來该发给官员们的俸禄,被浪费掉了,或者说被收进了私人的腰包…
    大元朝的高官们通常都不相信儒家那一套,但是却对商业数字极为敏感。因此月阔察儿事先安排的言官还沒得及开口,军器局汉人主事李汉卿,就已经成了众矢之的。几乎所有非脱脱派系的人,包括一些平素跟脱脱关系不错的勋贵,都恨不得立刻将李汉卿按在地上,从头到脚扒个精光,看看他到底把三百万贯给藏到了哪里?…
    李汉卿虽然能言善辩,这种情况下,也是众口铄金。好在大元朝皇帝陛下妥欢帖木儿“重瞳亲照”,知道他是被冤枉的。先大声呵退了围攻李汉卿的群臣,然后又将当事者温言抚慰了一番。最后,则采纳了中书省平章政事哈麻的提议,升李汉卿为兵部侍郎,以酬其造炮之功。把军械监的位置腾了出來,由朝廷另选贤能承担。
    所谓贤能,自然得由朝中几大势力的共同选择。毕竟这个位置上,以后每年都有几百万贯铜钱过手,随便在上面抹一把,都能富得流油。于是乎,又是一番明争暗斗,最后达成妥协,让天竺人哈三脱颖而出。至于李汉卿,在荣升了兵部侍郎之后,也立刻就被安排了一个重要任务,替南征大军筹备粮草辎重,随时准备追随丞相脱脱一道去征讨各路反贼。
    这些事情说起來简单,实际折腾结束,也到了中午时分。妥欢帖木儿又说了一些慰勉的话,然后宣布散朝。
    众大臣齐呼万岁,拜舞而出。來到了皇宫之外,则迅速分成了几波。有的是相约一起去寻欢作乐,有的是凑在一起商讨发财大计,还有的,则是明显从今天的廷议中,察觉到一丝不对劲儿的地方,悄悄地凑在一起,交头接耳。
    中书省右丞脱脱沒有心思跟众人凑热闹,出了皇宫之后,就飞身跳上了坐骑。新上任的兵部侍郎李汉卿则骑上了另外一匹黑马,不声不响地跟在了他的身后。主仆二人在侍卫的簇拥下,沿着长街一路跑出了大都城,直到远远地看见了西门外的大校场,才不约而同地叹了口气,缓缓地拉住了坐骑。
    “老四啊,今天的事情,做兄长对不住你了…”中书省右丞相脱脱沒有回头,背对着李汉卿,幽幽地说道。
    “大人这是哪里话來?”兵部侍郎李汉卿笑了笑,脸色看起來非常憔悴,“是小四沒把事情做好,辜负了大人您的信任。所以咱们主仆才有今天的麻烦…”
    “你。。。。。”脱脱身体颤抖了一下,咬着牙摇头,“你小子还是这幅样子,不肯拿我当亲哥哥。今天的事情,明显是冲着我來的。你只是不幸,做了我脱脱的挡箭牌而已…”
    “我是您的书童,替您挡箭,不是应该的么?”李四疲惫地笑了笑,翻身跳下战马。“再说了,这一百五十多门炮,已经是我能使出的最大本事了。继续赖在军械局里,也不可能做得更好。如今能够急流勇退,倒也是个不错的结果…”
    “你?嗨…”脱脱闻听,又是一声长叹。吐出的气息,在空中形成一道白雾,经久不散。
    李四越是表现的豁达,他心里头越觉得难过。按照道理,今天在朝堂上,他这个中书省右丞应该带领麾下爪牙,替李汉卿遮风挡雨才对。然而,当看到整个朝堂上将近七成的官员都红了眼睛时,他自己却退缩了。从始至终,沒有鼓起勇气替自己的心腹说一句话。
    脱脱知道自己今天为何软弱,不光是由于李汉卿督造的火炮,质量比月阔察儿从黑市上买來的差距太大。那只是其中很小的一部分因素,影响其实并不大。凡是头脑清醒的人,在最初的羞怒之气过去后,都会清醒的意识到,自己会造,和黑市上购买,有着本质上的差别。特别是火炮这种镇国利器,自己只要会造,哪怕是消耗大一些,卖相差一些,却意味着想要多少,今后就能有多少,不会受制于人。而买,则完全看卖家的心情。况且不是所有红巾贼,都会短视到连火炮都倒卖。当交易引起了朱屠户的警觉之后,那些胆大的卖家,也会本能地收手。
    此外,眼下能够制造丑陋的火炮,将來就能制造可与南方货一较高下的成熟品。从有到精,只需要个时间。而从无到有,却是质的飞跃。上午廷议时,只要自己能站出來,把其中道理讲清楚,相信朝堂上绝大部分文武官员,不会继续被哈麻、月阔察儿等人牵着鼻子走。
    但是,脱脱却沒有说话。不是因为沒有能力庇护李汉卿,而是因为他看到了自家亲弟弟,也先帖木儿畏缩的目光。在河南一战,丢尽了三十万大军的责任,朝廷一直沒有追究。如果他今天替李汉卿强出头,恼羞成怒的雪雪等人,保不准就会把仇恨转移也先贴木儿头上。那可是他根本无法保护的软肋,即便是天底下最不要脸的家伙,都无法将死人说活,将溃败说成转进。而如果也先帖木儿不是他脱脱的弟弟,按照大元朝的律法,早就该斩首示众了。家人和直系亲属,都会被流放千里。
    反复权衡之后,脱脱只能暂时牺牲掉自己曾经的书童李汉卿。毕竟群臣对后者的指责沒有丝毫依据,并且即便能鸡蛋里挑出一些骨头來,也罪不至死。只要李汉卿不被人整死,过后,他就有的是办法,凭借中书省右丞的权力,令其东山再起。有的是办法,补偿后者的委屈,并且让后者对自己感激涕零。
    但是,他却万万沒想到,李汉卿非但沒有被群臣击倒,反而因为皇帝的主动出头,向上连跳数级。更沒有想到,刚刚升任正四品兵部侍郎的李汉卿,会立刻被皇帝委以重任,來和自己搭档,替自己的南征大军督办粮草物资…
    这让他事先准备的所有补偿计划,都彻底落了空。并且还要随时面对李汉卿,面对他眼睛里的幽怨和不解。所以,此时此刻,脱脱真的沒勇气回头,看着李汉卿的眼睛,坦诚地告诉曾经的书童兼好朋友,我今天是因为要保护也先帖木儿,才不得不牺牲了你。真的沒勇气告诉对方,虽然我一直说过,要拿你当亲兄弟对待,但在我心里,你依旧,并且永远,比不上也先帖木儿一根汗毛…
    “大人今天不保小四是对的…”李汉卿却永远是一幅清醒理智的模样,拉着战马向前走了,在脱脱的脚边说道,“小四说得不是客气话,大人应该知道,小四跟您,早就不用再说什么客气话了。军械监的位置,小四早晚得让出來,不是今天就是明天。大人,您现在手里可是握着三十万精锐,并且一直驻扎在大都城边上。而小四在军械局,掌握得则是最犀利的火炮和最结实的甲杖。”
    “你说什么?你敢离间。。。。”。中书右丞脱脱猛然惊醒,一肚子负疚,瞬间转为无名业火。
    “大人,小四是您的书童…”李汉卿毫无畏惧地仰起头,看着脱脱的眼睛,继续低声补充,“沒有您,小四什么都不是…皇上对您起疑心了,大人,难道您一点儿沒感觉出來么?以您的睿智,应该早就感觉得到。只是,只是您一直拒绝相信而已…”
    第二百五十三章 朋友
    “嗡…”刹那间,脱脱觉得有一万道霹雳砸在了自己脑门上,天旋地转。
    不是因为顾忌也先帖木儿,也不是因为自己觉得李汉卿将來还有足够的机会翻身。今天,导致自己沒勇气开口的真正原因是,皇帝陛下对自己的信任已经不在了…自己其实早就清楚地看到了这一层,自己只是一直在自欺欺人而已…
    真相,最直接,也最简单,只是疼得人撕心裂肺…皇帝陛下早就不信任自己了,否则也不会对哈麻、雪雪兄弟如此纵容。皇帝陛下在玩帝王之术,怕逼急了自己,所以宁可主动给李汉卿连升数级,來将此人从军械监的位置上挪开。皇帝陛下根本不相信自己沒有任何私心,所以才用这种温水煮蛤蟆的方式,一点点将自己的羽翼从中枢剥离,以求发起最后一击时,自己根本沒有任何能力反抗。皇帝陛下用同样的方式收拾了权臣伯颜,现在,他又把目光瞄到自己的哽嗓上。。。。。。
    而偏偏这种从外围入手,细雨润物般的方法,还是当年自己教给皇帝陛下的。当初年少的自己和同样年少的皇帝陛下,联起手來,一同斗垮了权臣伯颜和他的党羽,发誓要齐心协力中兴大元帝国。当年的陛下和自己亲如手足,曾经相约世世代代为兄弟。当年的自己和现在的李四一样,对皇帝陛下忠心耿耿,宁愿为之粉身碎骨。。。。。
    大冬天,丞相脱脱脑门上的汗水,却像溪流般淋漓而下。在旁边的李汉卿看得真切,抬起手來替他拉住战马的缰绳,低声说道:“大人今年一直忙着练兵雪耻,而哈麻、雪雪等人,却趁着大人无暇分心的机会,带着西域番僧伽磷真出入禁宫。那番僧不通佛经,唯善壮阳药物和男女双修秘术。陛下,皇后,还有太子,都甚敬之。传闻陛下曾经召数名宫女,以番僧所授之法秉烛夜战,通宵达旦。。。。。”
    “住口…”沒等李汉卿说完,脱脱愤怒地打断,“这些话,你都从哪里听來的?无稽之谈,简直是无稽之谈。咱们做臣子的,怎能如此诽谤陛下?…赶紧给我把它给忘了,要是再敢于老夫面前提起,休怪老夫对你不客气…”
    “大人管得了李四,管得了天下幽幽之口么?”李四抬起头,毫无畏惧地与脱脱对视。
    “谁在乱传,老夫就杀了他…”脱脱狠狠瞪了他一眼,将头扭到了一边。
    李四说得事情,他早就有所听闻。他也清楚地知道,妥欢帖木儿因为少年时曾经遭受过大恐惧,所以对男女之事有着非常怪异的喜好。但是这并不影响他对妥欢帖木儿的忠心。毕竟男女之事属于私德,而蒙古人对于礼教,向來又不似汉人那边看得重。
    “小四不是在乱传谣言。小四今天提起这些,只是告诉大人,哈麻他们为了邀宠,已经不择手段…”尽管脱脱表现出了明显的拒绝姿态,李四的噪呱却依旧不止不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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