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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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两百年来,这密道也不知渡了多少人去?”顾拾顾左右而言他,还带着轻松的笑,“宫中的女子,即使坐到了皇后的高位,也还会如此寂寞么?”
    人人都会寂寞的,谁也不比谁强多少。便他自己,若不是因为寂寞,又怎么会依赖于她?
    阿寄给他包扎好了,他抱歉地一笑:“那豁口那么高,只能等我的手臂好了,才能带你出去了。说不得,我们还得在这里将就些时候。”
    阿寄摇摇头。方才给他包扎完全出乎照顾他的本能,现在平静下来,她心中反而又空了。
    他其实已不再需要她的照顾了。
    从掖庭到这里,她已很是疲倦,坐下来时头脑发昏,几乎便要睡去,却还牢牢地抓着顾拾的手。
    那一长条的布索早不知被扔在了哪里。
    若早知最终是要弄脏她的手,最初他又为什么要讲究和克制呢?
    “阿寄,”他开口道,“你明明都不愿意跟我走,为什么照顾起我来却毫无怨言?”
    ☆、第24章
    她仓促地抬起头看着他。
    顾拾知道自己这一问刺中了她的要害,可是因为她是哑巴,她都不能发出抗议的声音,这未免还是有些不公平。他苍白地笑了笑,这一路走来他已流了太多的血,他的声音像是一瞬间就衰弱了下去,“你离开了一个月……好像突然就变了个人。我去掖庭找你,没想到你却会后退……”
    她摇了摇头,这样的问题,即使她不是哑巴,恐怕也回答不了。这时候,沉默于她而言反成了保护。
    “如果我们就这样逃出去了,”他慢慢地、一字一顿地道,“你是会跟我一起浪迹天涯,还是会与我分道扬镳?”
    她看着他。似乎是因为他给的选择太残忍,她的目光中微微颤动着悲哀的光芒。
    他专注地凝视着她,那跃动的目光里暗藏了钩子,好像要从她的表情中挖出她的心来。
    “这样吧。”半晌,他笑了,“你若愿意跟我一起走,你便吻我右脸。你若要同我分开,你便吻我左脸。”
    她登时脸上羞红,转过头去不理他,胸口起伏不定。她听见他的笑声回荡在空空四壁间,伴随着更沉重的咳嗽,她闭上眼咬了咬牙,心中知道,方才他是放了她一马。
    ***
    两人终于躲进了安全的地方,心头都不由得松懈下来,阿寄先自睡去了。待她醒来,意外地看见面前点了两只膏烛,莹莹的火光映着无声的河流,将颤抖的微光投到高高的穹顶上去。
    顾拾却未坐在这亮堂的地方,而是坐在河边。
    阿寄走过去,见他身边堆放了些杂物,有古旧的衣衫、生锈的铜镜、用残的胭脂……竟尔还有一盘时鲜的瓜果。
    顾拾转过头朝她一笑,“我方才又去椒房殿看了看,没料到偌大的厨房里什么也没有,这吃食还是从供品里拿的。”
    阿寄抬眸,见他那件沾满了血的白衣已换下,眼下他穿着不知是谁的一件暗色直裾,掩住了伤口,长发披落肩头,苍白的脸庞上笑影微微。她想象他一个人偷偷摸摸去殿里拿东西,担惊受怕之余,心中怀着好笑的怜惜。现在的他看起来是这样温暖而安全,他其实不需要她就能够过得很好。
    她笑着,眸色却是黯淡的。
    他看着她笑,自己的心情也奇异地平静下来,方才坐在这河边时所痛苦地思索的那些事……好像都不值一提了。
    他轻声道:“阿寄。我不是有意吓唬你……”
    她迷惑地望过来。
    “我想,孝诚皇后她并没有逃出去。”
    阿寄一下子抓住了他的袖子躲到他身后。他不由得伸出手揽住她,低低地笑道:“你不要怕,我在这里。不过,你看这河。”
    借着烛火的微弱光芒,阿寄定睛看去,这地底的阴河已近干涸了,只有一条浅浅的溪流在河床最深处隐隐流淌。而就在那小溪边上……
    那是一架骨肉半烂的白骨,身上犹披着华丽的破碎的长袍!——那是皇后品级的翟衣,却是大丧期间的式样,素白的底子上暗绣龙凤……
    阿寄整个身子瑟瑟发抖起来。顾拾抱紧了她,柔声道:“不要怕,我们很快就能逃出去了……你看,她的身上有一根箭。她是被人害死的。”
    阿寄的手指抓紧了他的衣襟。她自己都没意识到,这个时候,他们的地位已反转,她不得不依赖他,而他竟成了那个安慰她的人。
    他苍白而温柔的笑容,永远清澈柔软的眼神,和鬓边那道深深的创口……她知道自己很自私,可是他的一切,都让她不由自主心生留恋。
    这位在不见天日的暗河里化为白骨的孝诚皇后,不知是不是也有一个留恋的人,才会让她鼓起莫大的勇气要逃出宫去?
    “看来世人还是太心软。”顾拾微微笑道,“宁愿传说她真的逃出了生天,兴许还在外面嫁人生子……”他侧首笑着看向阿寄,“你说,若我们就这样逃出去归隐田园,世人会如何说我们?”
    大约会以为安乐公死在了乱军之中吧。
    阿寄转过头凝视着顾拾,半晌,抬手轻轻抚摩过他的鬓角。他微微一愣,而她的手已悄然擦过那道伤疤。
    她一直没有问他这伤疤从何来的,她也无法问。它很细,却深而长,像是拿尖利的针用力地划破了无瑕的玉,她想,是谁这样子伤害了他?是谁让那个美丽的少年从此消失?是他自己吗?他明明知道自己的脸是好看的,若不是他要自毁,谁又会去动他的脸?
    那他又为什么要这样做?
    他明明也知道,她喜欢看那个美丽的他,温柔的他,单纯任性的他……她不喜欢现在这个她无法看懂、无法掌控、也无法照料的他,现在的他让她觉得自己根本是无用的。
    “你心疼了?”顾拾笑道,“心疼的话……”
    调笑的声音忽而止住,是因他见她竟认真地点了点头。
    阿寄眸中盈盈,是顾拾所熟悉的体贴模样。在一刹那的心跳过后,他心中却是空了。
    “你总是这样的啊。”他长出一口气,“你总是在可怜我。你对我这样好,这样关怀备至,其实不是因为喜欢我……而是因为可怜我吧。如今你忽然发现我不需要你来可怜了,你便以为自己全无用处了,是不是?”
    她抿了抿唇,因为被他忽然戳破而感到难堪,便连被他的手臂所环住的腰肢都好像成了耻辱,她下意识地想挣开,他却不让,反而箍得她更紧了。
    她固然是这样……他又何尝不是?他根本不会考虑她的心情,便这样将一切都揭开了,在她感觉到苦楚时仍要乘胜追击……他根本把这些都当做一场游戏。
    可是她的母亲已为此而死了!
    她险些就耽溺在他的温柔里,而忘记了自己身陷囹圄的母亲。掖庭里的一个月,日日夜夜她都在悔恨,悔恨自己最终没能保全好母亲,悔恨自己根本没做到当初设想的那样在他和母亲之间维持两全的平衡,悔恨自己连母亲的最后一面都没有见到……
    他没有父母,他怎么能懂这种痛?!
    ——这样的想法忽然浮出脑海,令阿寄自己都呆住了。
    她原来……原来是个这样恶毒的女人!
    难道她在深心底里,一直是这样想的吗?
    她对自己感到了恐惧,双手捂住了脸。他的声音却又在这时轻轻地响起:“阿寄,我没有家,也不懂什么家国大义。我只知道我喜欢你,也许已喜欢了很多年了,我算不清楚。我同你说过的,你却总以为我是在调笑。”
    她紧闭了双眼,心脏像是被一只粗暴的手紧紧攥住,挣扎,跳跃,她连呼吸都透不过来。
    “我是为了你才去找袁琴的,我是为了你才毁了这张脸的,我是为了你才逃出来的。”他慢慢地将手抬起她的下巴,从容地逼迫她看着自己的眼睛,面上竟还带着有条不紊的笑,“我这样说,够不够明白?你是有用的,我的所有痛苦、绝望、伤痕、泪水,都是你造成的。”
    “我过去恨你对我只有责任,”他的笑容像一种诱人入瓮的妖物,“而今,我要你对我负起责任来,可不可以?”
    ***
    他真聪明。
    他算准了每一个步骤,让猎物安然地落入他的掌中。他算准了她逃不开。
    阿寄低着头偎在他的怀里,手指轻轻滑过他衣上暗绣的纹路。她其实没有什么资本去同他争的,她既不如他伶牙俐齿,也比不上他两面三刀,更何况,她早已习惯了听从于他了。
    想来喜欢一个人,就是会把自己所有的痛苦、绝望、伤痕、泪水,都交给那个人吧。她忽然有些理解了他的心情,在这静谧无声的地底,他仍然没有褪下那层假面的笑,但在这假面背后,也许,如果她再坦诚一点,就可以见到那个羞涩而执着的小孩了吧?
    “阿寄。”
    太久没有得到她的回答,又没法看见她的表情,他的声音轻微地发了颤。
    “阿寄,你若不愿意,那从一开始就……”
    她慢慢地伸出双手环住了他的腰,将头枕在他的胸膛。他深呼吸了一口气,明明两人已拥抱了很久了,却在这时突然心如擂鼓地紧张。她的长发悄然地摩挲过他胸前的衣料,这还是他在椒房殿里好不容易找出来的一件男人衣裳,比他自己身量要短了一截,他心中漫漫然想着……
    她如果会说话就好了。
    他抬起手,以手指轻轻地梳理过她的长发。她好像是鼓足了勇气,才终于在这微风不起的白骨暗河边,抬起头来,朝他安静地笑了一笑。
    顾拾的手停顿在她的发间。
    一刹那间,他的表情竟有些不知所措。
    “我……我想……我可以……”
    该死!为什么所有的话都要由他启齿?
    他索性再不问她,径自吻住了她的唇。
    ***
    这一个吻与以往的吻都绝不相同。
    他好像忽然间失却了耐心,一手扣住她的后脑,另一手拈着她的下巴,灵巧的舌头直入她齿关,像一个捣乱的坏孩子,她脑中便嗡嗡然,被他搅得天翻地覆。交缠的呼吸都变得急促,有一瞬间她几乎以为自己可以出声了,那一定会是一种令人难堪的呻-吟……
    一吻甫毕,他将额头抵着她的额头,不住地喘息,仿佛是从那年少气盛的身体里迸发出来的痛苦的火气,将他们周身的空气都变得干燥而危险。他低着头,没有去看她的脸,而是盯着自己的手——
    他将受伤的左手扣着她荏弱的肩,右手安静地抽开了她的衣带。
    他自以为这是一个很轻的动作,他以十二分的小心和十二分的虔诚悄然地摸索过去,却还是惊得她呼吸骤然一缩。他的手停了一停,掌心里竟尔渗出了汗。
    她就在他手底下了。说他卑劣也好,她终归不会说话,不会出声制止他。他就可以继续装聋作哑。她的衣衫是在掖庭换的一件素色单衣,衣带一松,前襟便软软地敞开,宛如夜晚里的优昙花瓣。
    她就在他手底下了,像一只瑟瑟发抖的白兔。
    “阿寄。”他的喉咙里滚过沙哑破碎的音节,“你……”
    忽然间两人的肚腹里传来一阵咕噜咕噜之声。
    她无辜地看着他。
    他的眉头古怪地皱了皱,而她立即坐直了身,掩着衣襟转过头去,耳根红透。
    没奈何,顾拾只好去拿了那果盘来,挑挑拣拣一番最后找出来一只紫柰,拿衣袖擦了擦递给她。
    阿寄双手捧着柰果,背过身去,默默地咬了一口。顾拾看着她的背影,想说什么又说不出口,只好也狠狠地啃果子。
    ***
    两人凭着那井口透进来的光辨别昼夜,到第四日上,外边的声响已渐息了,也不知战事到了什么地步,抑或是一切都变样了。顾拾每日出去在各宫里偷些吃食,回来两人分食,竟也过得安闲自在。
    “你说平民百姓家里,是不是也这样过日子?”顾拾笑着问阿寄。
    阿寄显然不赞同。便平民百姓,也不会靠偷来的东西过日子吧?
    顾拾却懒洋洋地道:“只要能跟你一起活下去,便让我去偷、去抢、去杀人,我都不在意。”话音甫落,他便想起自己已然杀了一人了,转头去看阿寄的脸色,已微微发白。
    他忽然倾身过去,抬头直直地注视着她的眼睛:“你知道我说的是真的。”
    她慢慢点了点头。
    顾拾顿了一下,认真地道:“阿寄,我哪怕弃了性命不要,也会护你周全的。”
    她停顿了很久,复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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