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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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匆匆数载过去,眨眼不过几回春秋。
    孟云晖学有所成,回到瑶江县城,头一件事就是向母亲五娘子打听李绮节。
    五娘子说三娘出落得愈发可人疼,性情也好,然后细细看他一眼,特意加上一句:“三娘也大了,李家大嫂子已经在为她预备成亲要用的新被子,棉花是他们家大官人亲自挑着收的,被面都是用的杭州府和应天府那边的新鲜绸面料子,一匹得几吊钱呢!花样呢,也是费钞请苏州府的师傅描的,真真阔气!也难怪,他们家不差这个钱,三娘要嫁的,又是杨家少爷,杨家的高大姐爱挑理,三娘的嫁妆要是简薄了,高大姐八成得甩脸子。“
    不论是家大业大的杨家,还是殷实富裕的李家,都不差钱钞。
    而他们孟家,一年到头,总是入不敷出、捉襟见肘,好容易攒下一点钱钞,全都用在为孟云晖置办笔墨文具上了。
    孟云晖身着体面的纻丝衣袍,在武昌府和同窗们吟诗对句、高谈阔论的时候,他的弟妹们在家中忍饥挨饿,五六岁就天天下地劳作,一身粗布衣裳缝缝补补,补丁摞了一层又一层,连一套齐整的衣裤鞋袜都凑不齐。
    他们家是地里刨食的穷苦人,哪里比得上杨家风光得意,人丁兴旺。
    孟云晖把母亲的提醒听在耳朵里,但并没往心里去。杨天保那个人,不过是个唯唯诺诺的假正经罢了,怎么可能配得上三娘?
    不过姻亲已定,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天经地义,轮不着他这个外人说三道四。
    他没想过要对杨天保做什么,可每次看到一本正经的杨天保坐在先生家的书房里摇头晃脑背诵文章时,总觉得他的声音难听至极,像尖利的瓦砾刮擦在墙上,异常刺耳,非常想把他拖到墙角、摁在地上胖揍一顿。
    尤其是听到同窗们私下里说起杨天保和胭脂街的小黄鹂勾连之事时,他愤慨之余,心底竟有种难言的窃喜和庆幸。就像初春抽芽的柳树,一旦冒出一点绿意,很快就绿满枝头,那一丝幸灾乐祸就像在心底最深处发了芽、生了根,怎么都抑制不住。
    思量过后,他先托人把事情悄悄透露给李乙知道,然后观察李乙的反应。接着径直找到杨家,以关心同窗为借口,直接把杨天保流连胭脂街的事情捅到高大姐面前,高大姐为人暴躁,最是个不肯忍气吞声的主儿。
    孟云晖相信,高大姐不仅不能帮杨天保掩饰流连风月的事儿,说不定还会把事情闹得沸沸扬扬,难以收场。
    就像他猜测的那样,高大姐怒不可遏,直接带着十数个家仆,浩浩荡荡去胭脂街教训小黄鹂。
    而他只需要适时地杨天保面前说几句似是而非的话,就能刺激这个血气方刚的少年冲动之下,犯下更大的错误。
    他以为杨天保激愤之下,会和高大姐当面起争执,没想到杨天保没有那个胆量,在高大姐面前吱都不敢吱一声,不过他到底还是有几分骨气,连夜带着小黄鹂私逃。
    孟云晖的目的算是达成了。
    杨家人的种种反应,李家世叔的消极应对,都在他的意料之中,一切都像他预料好的一样发展着。
    却没想到,唯一的一个变数,竟是李绮节。
    ☆、第32章 男四出场
    孟云晖记得年幼时未曾践行的诺言,想弥补当年的三妹妹。
    然而,李绮节已经不认得他了。
    阔别重逢,她看着他的目光,不再是小时候的信任和依赖,不仅全然陌生,还隐隐带了几丝防备。
    仿佛他只是个寻常的陌生人。
    幼时的耳鬓厮磨,言笑晏晏,她尽数忘了个干干净净。他从亲昵的孟哥哥,成了生疏的“云晖表哥“。
    如果离开的那一天,他信守承诺,带三娘去湖边摘荷花,三娘是不是就不会忘记他这个孟哥哥了?
    又或者她其实并没有忘,只是因为恼怒他一次次敷衍她,才会故意如此?
    孟云晖眼眸低垂,双眼专注地盯着水面上一圈圈相互追逐的波纹:“这是船家备的舒心膏,清凉散热,晕船的时候抹一点,闻闻味道,心里能好受些。“
    李绮节道了句谢,拔下掩在发鬓里的一枝莲花纹银质耳挖簪子,挑起绿豆大小的一星药膏,在指间揉开。
    还没细细嗅闻,忽然听得“哐当“一声巨响,小船忽然一阵晃荡,打着飘儿向江心滑去。
    李绮节正是头晕目眩的时候,小船猛烈一晃,脚下发软,一下子没站稳,直接往深得看不见底的水里栽去。
    手腕忽地一紧,却是孟云晖怕她落水,情急之下顾不上避讳,伸手将她攥住了。
    好在孟云晖反应快,李绮节才没掉下船,她抬眼看向去往瑶江县的方向,眉头紧蹙,因为有些晕船的缘故,她此刻正满心烦躁,脾气不比寻常温和。
    等看清小船对面是什么东西在作怪时,李绮节冷笑一声,几乎是腾地一下,心里燃起一团无名火,烧得噼啪作响。
    船夫来往渡口几十年,撑船的手艺炉火纯青,大浪天也能来去自如,今天风平浪缓,小船根本不会无故摇晃得这么厉害。乌篷船之所以会忽然倾斜,是因为迎面驶来一只装饰华丽的画舫,不偏不倚的,故意撞在乌篷船上。
    对方明显有意作弄人,看李绮节将将站稳,又故技重施,吩咐船工再度逼近。
    小船摇晃得愈发剧烈,李绮节四肢酸软无力,摇摇晃晃间,根本没法站稳。
    孟云晖看她脸色发白、站立不稳,一咬牙,一手拉着她的右边手腕,另一只手隔着厚厚的袄子,挽住她的胳膊。
    顷刻间两人挨得极近,孟云晖觉得自己可能也晕船了,因为他的脑子一团浆糊一般,昏昏沉沉,找不到重心。
    李绮节不会凫水,生怕跌进水里,全部注意力都放在稳住小船上,没有注意到孟云晖的异样。
    船夫连声咒骂,小船终于稳当下来。
    李绮节察觉到自己和孟云晖近乎搂抱,连忙抽身后退一步。
    孟云晖读书应当很刻苦,因为她方才可以感觉到他指节间带有一层厚厚的茧子,奇怪的是,不止握笔执书的几根手指,他的手掌关节处也有老茧。
    只有常年练习持弓、拉弦、射箭的人,左手手掌关节和右手的食指、中指上会长满老茧。
    秀才老爷不是应该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吗?
    正自疑惑,对面一只大船上传出一阵窸窸窣窣的窃笑耳语,继而响起一声冷冽的戏谑:“哟,大白天的,孟大才子这是在跟哪家小娘子扁舟相会呐?搂得可真紧。”
    孟云晖脸上一阵烧热,不知怎么竟觉得有些心虚,平时的机灵沉稳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几步挡在李绮节身前,不让画舫上的人窥见她的容貌,压低声道:“是我的几个同窗,他们和我闹着玩儿呢,你先进船舱去。“
    李绮节抬头望向画舫,朱漆栏杆,雕花舱壁,船上四面挂了柳绿色银丝纱,影影绰绰,华丽别致。
    纱帐轻扬间,依稀可以看到船尾几个十七八岁的少年公子,个个头戴绢布网巾,身着翠蓝、娇绿色大袖春罗直身,体面端庄,好不风流。
    众人簇拥着当中一个着锦衣华服的少年公子,显然少年才是那个发号施令的正主。
    少年清瘦挺拔,但却生了一张肉嘟嘟的圆脸,无形间添了几分稚气,粗看会以为是个憨厚可亲的邻家弟弟,细看之下,才会发现他目光阴冷,一脸凶悍。
    李绮节这会子脑发沉,头发晕,一肚子火气,正愁没处撒,看到满身煞气的少年,那就是针尖对麦芒,丝毫不想退让,当即冷哼一声,朗声道:“表哥别瞒我,那几个人和你有过节吧?堂堂士子学生,饱读诗书,熟知圣人教诲,理应比别人更懂得礼义廉耻才对。他们倒好,专以取笑别人为乐,连没上过学堂的稚子小儿都不如了,也配得上他们身上那套衣裳?“
    大明朝的男人,大概是中国历史上最明骚的一代汉子。
    往往一朝一代,女人们的衣裳、发型、妆容会随着潮流而不断改变,男人们的服饰则基本不会发生太大的变化,无非是衫袍外衣而已。
    明朝的男人与众不同,他们对服饰的严格划分详细得让平民百姓无所适从。他们的服饰风格华丽,变化极多,短短十几年间就可能翻出个新花样,是历朝历代中唯一一个男子服饰变化能和女人们媲美的。
    时下奉行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谁能认得几个字,旁人都要高看他一眼。虽然县学的学子们也照常吃喝拉撒,但就是比其他人尊贵些,仿佛只要沾了读书二字,说话就像是带了仙气。
    读书人自持身份,除了非常注重名声之外,对穿衣打扮、衣食住行的要求也非常之高,读书人的衣裳,自然也要和普通老百姓彻底区分开,才能昭显他们的高人一等。
    士子们的穿衣打扮,是有严格规定和详细制度的,只有考□□名的士子能穿直裰、戴方巾,襕衫是秀才标配,还有关于纱帽、头巾的种种忌讳,一点都不能马虎。
    当下的读书人把衣裳看得非常重要,衣裳就是名片,穿什么衣裳,代表着穿衣人的身份和地位。
    这和后代穿名牌和穿地摊货的分别不同。穿名牌的人偶尔心血来潮,也能穿穿地摊货,穿地摊货的人攒够钱了,名牌大衣名牌包包不过是唾手可得。
    可在古代,一个跑江湖、做生意的市侩商人如果敢穿一身襕衫出门,绝对会被打得头破血流。
    而一个读书人如果没有一两身体面的细布衣裳,穿一身短打衣裤出门,不用别人提醒,他自己便羞得头顶冒烟了。
    李绮节不想和读书人对骂,读书人总能从书中的断篇残句中找到可以佐证自己观点的圣人金句,然后引经据典,喋喋不休,她肚子里的存货少,骂不过他们。
    所以她专挑读书人的衣裳说事。
    因为她不得不承认士子们的衣裳确实好看,样式风骚,颜色大胆,花花绿绿缠金绣线,方寸大的地方都满绣了精致的纹样。
    可惜却穿在了一群狂妄自大的蠢货身上,实在可惜。
    李绮节一字一句,说得铿锵响亮,掷地有声,话音里满怀鄙视和厌恶。
    画舫上的士子们见她一个女儿家竟然敢讽刺他们这帮高高在上的读书人,简直是是可忍孰不可忍,个个勃然变色,愤愤不平。
    几人走到船头,张开血盆大口,正想开口讥讽李绮节不守规矩,大白天和孟云晖拉拉扯扯,忽然听到一阵啜泣声。
    却是李绮节说完一通话后,眼圈倏地一红,捂着脸颊,嘤嘤哭泣:“阿爷,对面那只船上的人欺负孩儿!“
    声音里满蕴委屈,分明是个年纪还小的女娃娃,哪里还像刚才那个出言讽刺他们的利落小娘子?
    仔细一看,女娃娃确实年纪不大,头上还梳着小抓髻呢!
    士子们惊疑不定,面面相觑:画舫行到小船附近时,有人看见孟云晖站在船头和一个苗条清秀的小娘子讲话,态度十分亲近,以为对方和孟云晖关系匪浅,连忙报与和孟云晖有间隙的金大少爷听了。
    金大少爷一听,立刻盘算着要给孟云晖一点厉害瞧瞧。他们也没真想把孟云晖怎么样,不过打量着李绮节身形高挑,以为她是个已经及笄的少女,多半脸皮薄,忌讳多,所以故意撞上小船,想害她和孟云晖一起跌进大江里,然后他们就能拿这个要挟孟云晖,让孟云晖乖乖向金大少爷服软。
    至于一个及笄的小娘子当众落水的后果会是什么,这帮士子们根本没想过。
    李乙在船舱里听见李绮节竟然出声指责一帮读书人的时候,又气又怒,气的是读书人不安好心,故意撞上他们的小船,想看他们出丑;怒的是李绮节果然年纪越长,脾气越犟,一点分寸礼仪都不顾,贸然和外人争吵,长此以往,她迟早会闯下大祸,把头顶的青天捅出个大窟窿!
    可怒气之下,又隐隐有些快意,他李乙的女儿,顶天立地,在读书人面前也不会怯场,如果三娘是个男儿身,必定能把那帮读书人驳斥一通,骂得抬不起头!
    一时之间,担心忧虑,和欣慰骄傲轮番涌上李乙的心头,其中又夹杂有几丝沉痛和惋惜,滋味难明。
    等听李绮节在外假哭,李乙知道该到自己出面收场了,理一理衣襟,掀开蓝布帘子,沉声道:“谁人欺负我儿?“
    ☆、第33章 吓人
    李乙甫一露面,画舫上的一众学子们顿时哑然失声。
    原因无他,只因李乙是已近不惑之年的长者,而且着一身苎麻道袍,气度不凡,看上去不似那些卑微胆怯的普通老百姓,能够容他们随意讥笑取乐。
    儒家学者奉行仁、义、礼、智、信,其中礼治的根本基础是贵贱尊卑、长幼有序,学子们整日之乎者也,自然不敢不敬尊长。
    有几人连忙后退两步,躲到其他人身后,免得李乙认出他们。
    李乙一出声,李绮节立刻以袖掩面,躲进船舱。她不怕和学子们起争执,但也明白适可而止的道理,现在不是她强出头的时候。
    宝珠是个丫头,不怕抛头露面,扒在船舷边,大声道:“官人,那些人都是县里的学生!“
    宝珠不懂学生的涵义,以为所有戴头巾、穿长衫的读书人都能被称作学生,其实船上的一众公子中只有两三名是货真价实的县学学生,其他人还未能考取功名。
    李乙冷笑一声,沉声道:“不知船上的小相公们师从何人?小老想请诸位的先生评评理。“
    自古以来,告状都是威胁别人的最佳武器。
    学生们互望一眼,心中叫苦不迭,不由对撞船的莽撞行为感到追悔莫及。
    只是孟云晖和一个未出阁的小娘子,他们当然不怕,别说是故意撞上小舟,就是公然调戏李绮节,他们也不会怯懦,因为李绮节顾忌自己的名声,不能把他们怎么样。
    但多了一个长辈,事情就棘手了。
    如果他们敢对李乙不敬,万一李乙不依不饶,把事情告到县学里去,虽然不至于让他们伤筋动骨,但若是被先生知晓,也是一桩头疼事。
    封建时代对女性太过苛刻,碍于礼教,女人们不得不委曲求全,束缚本性,严格遵守三从四德,以此在男尊女卑的大前提下保全自己。
    小娘子们爱惜名声,学子们亦然,他们对自己名声的重视程度,不在小娘子们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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