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节

    这一动牵扯了周围的肌肉，显出了原形——眼珠，眼白，再往上是眼皮，还有眼睫毛。这是一只硕大的眼睛，那黑色圆盘正是眼睛正中的瞳孔。
    纸伞重新亮起，唐侨哆嗦着低下头，原来他们一路行的不是地面，而是这巨人的右臂；她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满地长着的也不是什么黑色的杂草，是这巨人的汗毛。
    此时巨人正把右臂举在了眼前，直勾勾地盯着他们看。
    “……”唐侨无**说只想尖叫，却被帝君按着肩膀恭恭敬敬行了一礼，他飞快地跟唐侨传音解释：“莫怕，这是盘古大帝的魂核，不是真人。上古神明陨落之后都会有魂核留下，魂核保留着他的记忆，又能生出自己的灵智，所以他能看见我们。”
    【盘古？啊好大一只……】
    【原来是盘古，吓死宝宝了 w（?Д?）w 】
    【盘古脖子好短诶！】
    【蠢，那是被压的！他得头顶着天！】
    【黑眼圈红血丝眼袋明显，好想给盘古贴个眼膜hhhhh】
    【哈哈哈楼上有毒！】
    帝君结了个道家手势，辑首道：“无上天尊。”
    面前这只大眼睛眨了眨，眼里满是血丝，双眼干涩，他连眨眼这么个简简单单的动作都做得十分艰难。盘古诧异地看着帝君，启唇，声如洪钟。
    ——“你说啥？”
    盘古有两只胳膊一个头，因为三角结构最稳定，所以他一般保持双手举天的姿势，撑不住的时候就换着手稍歇一会儿。
    方才他觉得右胳膊有小虫在爬，就想把这根胳膊拿到嘴边吹口气。此时头与左手的两个支点不足以撑稳天，于是唐侨眼睁睁地看着东面天空砸了下来，生平头一次领悟“天塌了”并不是个夸张说法。
    盘古忙抬起右臂把天托稳，唐侨刚没了支点便被帝君带着浮到了半空中。两人脚下就是万丈深渊。唐侨试着挪了挪脚，并不会掉下去，只要握着帝君的手便能如履平地。
    饕餮和小蛟龙身为神兽，对强者气息十分敏感，两只都已经萎了，伏在盘古眼前瑟瑟发抖。唐侨和帝君都在看着盘古发呆，一时谁也没说话。
    可盘古已经忍受了太久的沉默，好不容易看到了人型生物，自然激动得不得了。尽管社交礼仪忘了个光，早不记得该如何结识新朋友了，盘古还是怀着万分诚恳的心情开口：“快、快、快……快跟我说说话吧，这是哪年啊？”
    唐侨一阵恍惚，自打进入鸿蒙塔后她就对时间特别敏感，时不时看一眼时间，生怕会有什么模糊时间的术法幻象，眨眼已是千年后。听到盘古这么问忙掏出手机来看了看时间，好在手机显示的时间还是2017年。
    盘古忽然眼睛一直，视线死死盯着手机不放，猛的问：“这是水果机！妹子你是哪年生的？”
    唐侨：？？？
    盘古整个人都傻了，直勾勾地盯着唐侨手中的水果机，虽然这么个闪着亮光的小方块在他眼中只是一个小白点，可她掏手机解锁的动作都再熟悉不过。孤独了一万多年的盘古猛地看到了高科技产品，刺不刺激？惊不惊喜？当然是惊喜得想要原地爆炸。
    于是立马解锁了话唠模式：“姑娘你是不是a市人？我听你口音很熟悉啊！”
    唐侨：……
    “我也是a市人啊！！姑娘咱们是老乡啊！！”盘古咧嘴一笑，笑出两颗大板牙：“其实我是穿越来的！”
    唐侨：！！！
    【wtf？？盘古是穿越来的？】
    【开天辟地莫名成了穿越剧？】
    【大哥您走错片场了吧？】
    【这波神转折节奏有点快，等我理理_(:3)∠)_】
    盘古忙着用事实证明自己所言不虚，语速十分快：“我以前看山海经的时候就不明白：明明洪荒时天与地都没有，怎么可能会突然冒出来个无父无母的巨人来开天辟地！这个人一定是被从别的地方被提溜过来补漏的！你想想是不是这样？”
    唐侨艰难回他：“我……一般不考虑这么深奥的问题……”
    【这个逻辑没毛病！山海经里讲到的上古创世神——比如盘古女娲夸父烛阴这些，他们都是凭空出来的。有说法说他们是天地灵力孕育而成，可在盘古出现前连天地都没有，也就没有阴阳，宇宙一片混沌没有灵力，哪来的“天地灵力孕育而成”的盘古？别的神不说，盘古一定不是本土产物。】
    唐侨有一群特殊的黑粉，或许也称不上黑粉。这群人自称科普帝，对神话研究挺深的。他们时常混迹在仙界直播间中，逮住哪些跟神话传说不一样的神仙就死命怼，致力于证实“仙界直播是假的”。
    此时他们居然认同了这版本的盘古开天，弹幕纷纷表示见鬼了。
    唐侨半信半疑地问：“那你是从哪年穿来的？”
    盘古大哥穿越前是个闷骚，大多数理科狗都是这样。然而这是他一万六千年来头一次见到同类，盘古一下子变成了话唠：“我从08年穿来的啊！当年咱们国家办了奥运我记得特别清楚啊！你别问我为什么08年穿过来，却在这个世界呆了一万六千年，这个问题涉及到多维空间时间维度相对论量子论等等很多，我自己也没想明白，只能说这个世界的时间流速跟咱们那里不一样。”
    盘古自顾自往下说：“我在现代就是个高个子，一米九多的那种傻大个！早知道老天爷会跟我开这么个玩笑，劳资一定不会天天喝牛奶打篮球长到一米九啊！是不是有那么句至理名言，天塌了最先压死高个子啊！！我拿血淋淋的事实证明了这句名言啊！！！”
    提起往事，盘古痛哭流涕：“为什么老天如此待我！那么多高个子里头就拎我一人穿过来做这苦差事啊！换谁不好啊！姚小明还两米二呢！我想啊想啊想了好几千年物品终于想明白了！！！因为我从一开始就错了——你知道穿越那一天晚上我|干啥了吗？我通宵玩游戏了。你知道我玩的什么吗？《使命召唤》啊！！！”
    “啊……然后呢……”唐侨呆逼脸，至今没缓过神来。至于帝君，他自打盘古认出手机之后就没吱过声了，实在是时代不同插不上话。
    盘古恨铁不成钢：“使命啊！召唤啊！老天爷正在全世界高个子里头点豆豆呢，猛一看见我，哟呵这小伙不错啊，使命召唤哈，觉悟挺高哈，这就把我给送过来了！”
    【哈哈哈哈哈！游戏名害人！】
    【懵比脸，《使命召唤》怎么啦？】
    【老天召唤了一个心有崇高理想的小年轻，赐予了他开天辟地这项神圣的使命啊~】
    “我醒来的时候四周都是乌漆墨黑的，伸手就能摸着顶，感觉像是躺在个棺材里头。我心里一咯噔，摸遍整个棺材，就手边放着一把板斧。你换个正常人被封在个棺材里，手边一把板斧，换你你会干啥？当然是劈啊！！！”
    “然后棺材盖就塌了，哗啦一下压我胸口上，登时压没了我半条老命啊！你说我堂堂大老爷们总不能让块棺材板给活活压死吧，我总得把棺材盖抬起来爬出去吧！可我抬起来才发现爬不出去，我只要一动这块棺材盖就塌了，为了不被压死，我只能一直抬着啊！”
    “那时候我还没意识到自己变成了盘古，我也不知道自己站了多久，每天都长高那么一截，那时我还有点发愁——一米九三已经够高了，再发育将来可怎么处对象啊？——笑什么笑！我这么伤心你还笑，你良心不会痛吗？”
    唐侨忍住笑，做出一副严肃表情，继续听盘古往下讲。
    “我又渴又饿又累又困，脑子也成了一团浆糊。突然某一天，天与地之间忽然出现了一道光，那光灰蒙蒙的，看不太清。我看着那道光慢慢迷瞪过来，这事好像有哪里不对啊，我怎么越长越高越长越壮成了个巨人了？我头上这好像不是棺材盖，而是天啊！”
    “我这才意识到原来我变成盘古了，开天辟地那个盘古啊！”
    “如果上天给我一次重来的机会，我宁愿在棺材里躺到死啊！”盘古吸溜一下鼻子，总算控制住了情绪：“你不知道我那时候的心情，自杀吧不太好——已经举了这么久了，如果我这时候死了那付出与收益不成正比啊；我寻思着这天已经够高了，兴许我再长他个几米就到头了……”
    “我就怀着这样的心思又长高了几十米，一直撑到了现在。”
    “这一万多年来我天天想天天想，到底是先有的我还是先有的天？我是盘古还是盘古是我？到底是我从现实世界穿越到这儿来变成了盘古，还是盘古从洪荒世界转世后到了现代变成了我？盘古是我的归宿还是我的前世？我不知道我从哪儿来，也不知道自己会去哪儿……”
    盘古晃晃脑袋，把满脑袋混乱的思绪甩走了，心酸地总结：“我一个理科狗愣是把哲学思辨自学成才了！”
    作者有话要说：　　我又发晚了……
    晚上强迫症例行小修前文，大家看到更新不用点～
    第73章 陨落
    唐侨和帝君在盘古的脖子上安了家。
    盘古每天长高一丈，随着他越来越高, 整个世界也不再是黑蒙蒙的, 东方的那道天光越来越亮, 像棺材盖被推开后漏出的一线亮光, 照亮了盘古巨大的身躯。
    天地间杵着这么大一只盘古, 哪怕眼力见再不好的都能瞧明白——鸿蒙塔第一层的阵眼就在他身上。于是散布在各方的仙人都朝他涌来，对开天辟地的盘古大帝交口称赞嘘寒问暖关怀备至，想方设法得他青眼。
    “大帝你再撑些日子, 我已经五米高了, 等我长到三百米高就来陪你一起顶天！”这是巨灵神。
    盘古扯扯嘴角, 在他眼中别的仙人是小蚂蚁, 巨灵神也不过是只大蚂蚁。
    “大帝心怀天下, 怜悯众生，吾等愧悔之甚。”这是一位老仙。
    盘古掀了掀眼皮, 百无聊赖地嗯了一声。
    一位白胡子老道提着两壶仙酒恭恭敬敬道：“此乃老道亲手所酿的百年花雕，大帝可要尝尝？”
    ——都不够我润润喉！盘古心烦地挥挥手, 洪钟一般的声音炸响在天地间, 颇有震慑性：“要么跟我一起来顶天！要么离我远点别哔哔！不是想帮我吗？算你们一人一米七高，一百来个人加上分|身足够叠个三百米高的罗汉了！不要怂, 来跟我一起顶天啊！”
    众仙悻悻, 不知这话该怎么答, 只好离得远远的，不敢再碍他的眼。
    唐侨好笑：“好不容易有这么多人跟你说话，怎么还要把人撵走啊？”
    盘古瞟她一眼：“要是你一万多年没洗头没洗脸全身臭汗, 并且黑眼圈红血丝的时候想被人天天围观吗？我就想一个人安安静静顶着天，结果天天有各路神仙来围观。”
    “都是米粒大一点的个头，又不能来跟我换换班，给不了我任何实质性的帮助。这也就算了，讲点有意思的让我开心开心也成啊！呵，跟一群呆头鹅似的连个笑话都不会讲，我还得绞尽脑汁跟他们客套，忒烦！”
    心知他是无聊了，唐侨每天做完直播后就让帝君在盘古面前设一个巨大的水镜，足够盘古看清楚的大小，把一些人气高的游戏直播间转到盘古面前的水镜里，给他找点乐子。
    有了能吐槽的素材，盘古将话唠的功力发挥了个十成十：“盾墙啊盾立啊，一个鹤归不回头啊！哎哟你倒是抠脚啊，你留着风袖不用等着过年啊！……闪光绕后锁头暴，单杀妥妥的……补刀杀安娜，马丹这智障一样的走位！”
    盘古不用睡觉，一人盯着游戏直播看一整晚。他在这片空旷寂寥的空间呆了一万六千年，乍一来了个自己的老乡，用着新款的水果机看着最新的直播，盘古欢喜之余，心中也满满的不真实感。
    他偏过硕大的脑袋想要看看唐侨和帝君在做什么，然而两人住在他脖子窝底下，他低头也看不见，便时不时地大声吆喝一声，想要看看他们还在不在。
    “喂——你俩还在不在啊？”
    洪荒不分白天黑夜，盘古自己没有时间概念，因为要顶着天，他多年来没有合过眼，早忘了别人是需要睡觉的。
    唐侨撑开眼皮，和帝君痛苦地对视一眼，大声喊回去：“在呢。”
    “姑娘给我换个直播间呗，这个播主下线了！”
    唐侨翻开热门直播榜切进别的游戏间，刚阖上眼，盘古又是一声吼：“求挠痒！左肋下方第三根肋骨的位置！我不能随便换手啊，不然天会塌的！”
    唐侨坐在饕餮背上往深渊之下飞了十五分钟，黑灯瞎火的好不容易找着了盘古第三根肋骨所在。饕餮扒在上边四只爪子一阵挠，盘古舒服得叹了一声。
    “能不能顺便给我按按腰？腰酸背痛啊……啥？我脊柱是歪的？那是被天压歪得，等老子回家以后一定要去做牵引！”
    以前再苦再累都得自己忍着，此时有了老乡的心理慰藉，闷了一万六千年的盘古越来越欢脱，越来越显露出本性——“嘿！你俩别藏我背后偷偷摸摸亲啊！在一个连续工作了一万六千年的加班狗眼皮子底下秀恩爱是不道德的好嘛！”
    刚亲了帝君一口的唐侨抬起头，忍无可忍：“我们都站你背后了，你非得转个头看过来！”
    盘古不好意思地笑笑，古铜色的脸上还透出了两分红晕：“这不多少年没看过爱情动作片了嘛，看两只小蚂蚁开个假车也是好的嘛～”
    每天都有无数回音在天地间回荡，一百多位围着盘古远远观望的神仙听得津津有味。
    盘古话唠又嘴贱，在唐侨都有点烦他的时候，突然有一天，盘古倒下了。
    原先被他撑着的天轰然下坠了一大截，像盘古形容的棺材板一样死死地压下来，这个虚无的世界自诞生以来头一回经历如此骤变，整个世界都在剧烈地抖动。
    唐侨望着严重倾斜的黑沉沉的天幕，还没想好天都塌了该往哪儿跑，天又停住了，慢慢地平衡，停在一个十分合适的高度。
    等众人回神之际，盘古已经咽了气。
    他巨大的身体浮起无数星星点点的荧光，左眼东升为日，右眼向西为月，四肢变成了三山五岳，血液汇成江海，筋脉成为阡陌，肌肉化作田地，皮毛变成草木……原本空旷无一物的世界在几个呼吸间生出了风云月露，如画山河。
    盘古倒下的当日下了一场雨，雨中有一股子土味。若在以前唐侨会说这是泥土的清香，然而眼睁睁看到盘古的肉身变为三山五岳，唐侨清楚这雨不过是他身上的臭汗，万年没洗澡，气味十分微妙。
    天地之间唯余一声低不可闻的叹息：“我穿越过来的第一个愿望就是打破那棺材，结果一斧子劈开了天；第二个愿望是想有个人能跟我换个班，结果等了一万六千年没等到；贼老天折腾我这么多年，临到了也不给我个好下场，要我刚退休就狗带。我这辈子最后一个愿望只是想留个全尸啊……可这最后一个愿望也没达成。”
    “穿越过来这么多年，就没一件称心如意的事。”
    【有点想哭……】
    【泪目】
    【以前看神话盘古开天的时候都没什么感觉，这回忽然觉得盘古不是一个符号，他也是个有血有肉的人。】
    【您放心去吧，我们会守好您的遗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