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3节

    一开始的坚定果敢随着时间的流逝越来越少越来越少，很快，她就成了现在这忧思过重的模样。
    整个人形销骨立，只有肚子是大的。
    别的不敢确定，但以她现在的状态，对胎儿绝对没有什么好处，更不要说最近赵国内暗流涌动，已经到了连她的娘家都不敢偷偷接济赵姬的地步。
    就怕被发现赵姬的真实身份，孩子还没生下来，人就死了。
    别说是赵王了，就算是平原君对嬴异人出逃这件事儿都气得火冒三丈，他们原本对人质的态度就不怎么样，在吕不韦插手之前，嬴异人可以说是养得瘦瘦弱弱，营养不良，整个人看上去非常凄惨。
    他们也没有做什么，只不过是把赵国答应给嬴异人的生活费削减一半，然后派人把院子围起来，连只苍蝇都飞不出去。
    之前倒好，嬴异人好歹是秦国放在赵国的人质，就算是有心搞他都不能弄得太过分，虽然人瘦是瘦，但好歹还有命留着，毕竟赵国也担心他，嬴异人死了，然后秦国就有了攻打他们的借口，这看上去实在是非常的得不偿失。
    但赵姬这事情不一样啊！
    首先，她根本就不是秦国放在赵国的人质，赵国并没有养她的义务，所以钱是不用给了。
    至于身份，虽然她的肚子里有个未来的秦国公子，但那毕竟是未来的，以赵姬现在的状态，孩子能不能生下来都很难说，什么未来的人质作用，那根本就是没影子的事儿！然而，让嬴异人跑了还不够，竟然还为难他留下来的女眷，甚至把人杀了泄愤，这实在是有违天和，如果赵王真的干了这样的事情，绝对会成为六国的笑柄，再也没有人愿意同他合作。
    更何况，如果嬴异人登位成为秦王之后，因为自己杀了他的老婆孩子，派军攻打赵国又怎么办？都说杀妻之恨，这几乎是人间千百种仇恨中最严重的一种了，如果真要是因为这原因，打破两国之间本来就不存在的岌岌可危的和平，那赵王是万万不同意的。
    他本人并没有什么为王的才能，甚至还有些气量狭小，若不是平原君没有自立的渴望，赵国的王位由谁来坐还挺说不定的。
    然而都说了赵王气量狭小，虽然知道赵姬杀不得，但是让她顺风顺水地在赵国养胎，这对他来说也绝对不是什么很能让人舒服的选择。
    赵王就是这样，你的存在让他不舒服了，就不要想他让你舒服。
    他对平原君道：“我应该怎么处置这女人？”
    平原君淡淡道：“为难女子，非大丈夫所为。”
    赵王从他的位置上一把跃起，如同一头愤怒的老牛，一边在殿前缓慢地行走，一边从鼻子里吐着粗气。
    显然，他并不接受平原君的说法，所有冒犯他，冒犯赵国权威的人都应该受到惩罚！
    他忽然一拍手道：“有了！”
    他天生长了一双三角眼，愤怒时眼角下垂，眼中冒出凶光，看上去就像会是被正义主角打倒的反派人物。
    有人说像由心生，在大部分人身上这都是不正确的，但是在赵王身上，还有那么一点儿道理。
    平原君眼皮子一跳，心想这人定然是不会听他话了。
    果然，赵王一拍手，略带得意道：“他们既然是夫妻，怎么对付嬴异人的，就怎么对付他妻子好了。”
    无非就是令人将居住的院子团团围住，不给外人进去，里面的人没有钱，只能不断变卖随身的财物来维持生计，到最后便会陷入只有一丁点儿食物吊命，通通营养不良的窘状。
    但问题在于，嬴异人是个身体强壮的青年，就算饿得病歪歪的，也没有出大问题，赵姬可是一个身怀六甲的孕妇，这样对待一个孕中妇人，简直就是要她死！
    平原君原本有心阻拦，但是看着赵王的神色，就知道自己根本没有阻止的余地。
    赵王的年纪越来越大，竟然对他这老相起了怀疑之心，明明他没有表现出自立的意图，但赵王的怀疑却越来越深。
    想到这里，平原君的脸上不由自主带出一丝冷笑，如果他想要自立，以他的名望，赵王还能安安稳稳地坐在位置上？
    如果他想自立，至于从青壮年等到白发苍苍？
    无论是胸怀，还是深邃的思想，赵王都差他的长辈太多太多。
    平原君只是静静站着，一言不发。
    红衣甲士从王城中出，将邯郸城中一处并不简陋的小院团团围起。
    赵姬还算是镇定，这镇定并不因为她是一个胸中有丘壑的奇女子，而是因为这景象，这些天她已经见过很多次了。
    几乎是在嬴异人逃跑的当天，赵军就将她所居住的宅邸团团围住。
    赵姬不是很聪明，但也并不愚笨，她知道，在这个节骨眼上，赵王就算是为难她也绝对不会让她死！娘家的偷偷接济更让她对自己的判断深信不已，所以即使心中还有些惴惴不安，她都安安心心地养胎，吃穿用度与嬴异人离开之间没有丝毫区别。
    她肚子里的毕竟是嬴异人的孩子，说不定就是下一任的秦王，之前几个月的相处，让她对嬴异人还算有些了解，知道对方是个性情中人，又深爱她。
    赵姬还年轻，年轻的女子总是相信爱情的力量，特别是在民风彪悍的战国末期，她想着，对方有朝一日定然会将她接离赵国，所以，她也应该好好保重自己才是。
    赵国的甲士并没有让赵姬不安。
    然而，在她院落附近偷偷藏匿的卓家人却怕了。
    赵姬原名卓昭，是赵国富商卓原的女儿，虽然卓昭改名换姓假托赵姬之名嫁给嬴异人，但是与娘家还有隐秘的联系。
    前些日子赵军的看守虽然严密，但还有空子可钻，卓原寻思着给女儿送了一些金银细软，就怕以后出了什么事那些金银细软可以典当。
    然而近日卓家的下人前去探查，却发现别说是缺口，赵国的士兵根本是将并没有多大的院子围得水泄不通，连一只苍蝇都飞不进去，他们嗅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气息，立刻跑回家中，同卓原禀告。
    卓原道：“什么？！”
    他的脸上划过一丝深深的震惊与痛，这些下人不知道赵国甲士是怎么站岗的，他还能不知道？毕竟是赵国富商，之前嬴异人被软禁时期的仗势他也见到过，就算是一个健康的大男人，都能被硬生生饿瘦三圈。
    但那是一个大男人啊，赵姬她可是身怀六甲，哪里能与嬴异人当年相提并论？
    他跌坐在榻上，仿佛已经看到了一尸两命的未来。
    他没有办法帮女儿了！卓原双眼无声，抬头看向穹顶。
    他的眼中忽然闪过一丝痛苦。
    卓原道：“你们不要再去了。”
    两下仆一惊，还以为自己听错了，因为他们知道，卓原其实很爱自己的女儿，即使将他嫁给了嬴异人也一样。
    卓原道：“若被发现赵姬与我卓家的关系，不仅她和她腹中的孩子，就算是卓氏全族也会性命不保。”
    断尾求生，弃车保帅，这不是大族经常干的一件事吗？
    一黑衣死士半跪在叶孤城面前道：“情况就是这样。”
    这年头已经有了豢养密探的传统，秦国的黑冰台不说，简直就是战国七雄中排名第一的情报组织。
    国家有隐蔽的情报组织，更不要说是世家大族，像盘踞巴蜀的巴寡妇清，她手下甚至有以家仆为名的私人军队，更不要说是区区暗探。
    按照当年留下的家训，叶孤城在巴家本应该拥有最高的权限，而他也确实如此，然而家族绵延百年，那些各族老并不是个个乖觉，虽然叶孤城能打开八卦炉，也不是各个人就真的信服他，还好叶孤城并没有试图从巴寡妇清的手中夺权，或者想要在巴家大刀阔斧地改革，正相反，他简直就成了一个甩手柜，还是什么都不管的那种。
    唯一提出来的要求就是去稷下学宫读书，还有几人供他差遣调动，这更让那些原本担心他插手过多的人松了一口气，就任凭他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了。
    人都是有私心的，说是将经营下的百年基业让给一个素不相识的人，即使这人看上去再身份高贵都不行。
    但是战国时代的人又很在乎祖宗，如不到万一，也不想违背祖训。
    现在叶孤城没有表现出让他们伤筋动骨的野心，这是一件有利于家族安稳的大好事，那些个隐秘的力量，稍微任他调动一二，也成了一件可以接受的事。
    眼下半跪在他面前的，就是巴氏的密探，早早地被安插在了邯郸，又在叶孤城的吩咐下盯着嬴异人的院子看。
    在嬴异人出逃之前，他家院子附近原本有不少隐秘的力量，但是在他走了之后，那些人对赵姬连同她腹中的孩子都失去了兴趣，没过几日，人竟然都接二连三地散了。
    一个还没有出生，并且很有可能夭折的秦国公子并不值得他们盯梢，甚至可以说，大部分人都不觉得那孩子可以生下来。
    有这时间，还不如去铁桶一般的秦国打探消息。
    赵王日渐刻薄，赵姬一人在邯郸中孤立无援，嬴异人才逃回秦国，后续发展还很难说，虽然他是目前成为太子赢面比较大的公子，然安国君未死，一切都很难下定论。
    这时候，各方人宁愿将所有探查的力量都调动往秦国，也不愿意再赵国浪费时间。
    叶孤城的反其道而行之，就算是手下的暗探都不能理解，但，暗探是没有发言权利的，他们是工具，是兵器，只会做主人布置的工作，如果主人没有说话，他们自然也什么都不会做，什么也不会说。
    叶孤城陷入了沉思。
    他坐在车中，车队前进的目标是赵国，他是以商人的身份入赵。
    这身份，在出入于各国的各种人中是最保险的，因为商人可以走南闯北而不被人怀疑，更不要说叶孤城的车队中是确确实实带着货物。
    这是巴家在邯郸商社要卖的货物。
    听起来赵姬的处境有点不妙，他想。
    现在距离嬴异人逃回秦国已经有两个月，按照暗探的报告，赵姬已经怀胎八月以上。
    在这时代，对女子来说，怀胎是几乎能让人没命的凶险事，更不要说在发现卓家准备弃车保帅不管自己之后，赵姬的心情变得很差，据说夜夜啼哭，人也憔悴的厉害。
    外有赵国军队围困，内又心事重重，怎么看都不是一个养胎的好环境。
    叶孤城顿了一下道：“你之前说她没有东西吃，现在怎么样了？”
    赵王的招数委实有些阴损，并不是杀人，而是控制有什么人可以进院子，有什么人可以出来。
    就算是出去买东西的仆人，都要经过严密的搜查，买东西的时候也被盯梢，想要从什么地方拿到钱，被接济，简直就是天方夜谭。
    钱只会越来越少，又没有别的补充，仆人开始四处逃离，因为他们没有足够的钱吃饭，到最后，只剩下秦国带来的老仆人照顾赵姬。
    一个女人，两个仆人，这就是他们的生活。
    赵姬从小也是锦衣玉食长大的，哪里吃过这种苦头，更不要说心中的恐惧感越来越盛，内外相结合，就以极快的速度消瘦了下去。
    就算是暗探看了都暗暗心惊，赵姬原本是个美人，没人就算是瘦过头都会有弱柳扶风的美感，然而她现在可以说是瘦过头了，配上高挺的肚子，只会让人觉得恐怖。
    暗探道：“我们尽力送了些钱。”
    藏在并不是很隐蔽的地方，老仆人也没有多在意，以为那是他们之前没有发现的钱，从洞中掏出来之后如获至宝，总算是没有断了口粮。
    如果没有他们接济，以之前留下的金银细软，如何撑得过这么长时间，想来赵姬与她肚子里的孩子早就一命呜呼了。
    然而暗探道：“近日戒备愈发森严，以我们的功夫无法再度潜入院中。”
    一他们之前留下来的钱来看，如果再过一段时间还没有找到潜入院子的方法，赵姬他们又要断粮了。
    也不知道她肚子里的秦国未来公子有没有那么命大，能够熬过重重磨难。
    叶孤城想了想道：“还有多久到赵国？”
    暗探道：“还有半天。”
    等到半天之后，正好是晚上。
    叶孤城道：“你且给我说说，嬴异人的院子在哪里。”
    他竟然准备亲自给赵姬送钱。
    没办法，叶孤城想。
    现在秦赵两国局势紧张，赵姬的困境，并不是空有武功就能解决的。
    而且对方肚子里是真的揣了个伟人，叶孤城现在绝对不敢轻举妄动，如果真的因为他的贸然插手，政包子不出生了怎么办？
    那真是没有地方哭去。
    他得维持表面上的现状。
    在不会打草惊蛇的范围内，小心翼翼地接济赵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