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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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这里,是单劈出的一块,给头等舱客人的。这个点,上头的男人们正在雪茄烟气里侃侃而谈,不会来此处。是以,只有他俩在。
    谭庆项这两日,也听到日本借口要对德国开战,举兵攻占了山东的消息:“我就不懂,我们为何不开战,只要我们对德宣战,山东就能理所当然地拿回来了。”
    “是提出要参战,被国际上驳回了,”傅侗文又去摸谭庆项的裤子口袋,摸出纸烟,倒出来一支,将自己带来的火柴盒打开,嗤地一声,划亮了,“我们中国人想要在自己的土地上开战,却还要征求全世界的同意。”
    他极少自己点烟,没经验,不晓得用手围着护着那摇曳火光。
    海风一过,火苗灭了。
    剩下黑漆漆的一截火柴头,在掌心里笑话着他。“这样不是个办法,我们是一定要参战,不参战,永远也没有说话的权利,”傅侗文将它折断,扔到海里去,“庆项,十多年了。你说到哪一日,才是个头。”
    到哪一日,家国可安。
    说到这地步,谭庆项不再顺着他去抱怨。
    “你在这船上,还是要尽量宽心,”谭庆项说,“这几日难得好些。”
    傅侗文摸自己的前胸,左肩,还有左臂,都不是很对劲。又摇摇头,懒得说。
    看谭庆项的样子,又要啰嗦。
    他谈兴索然:“你去找你的女朋友,我乏了。”他也要去看自己的佳人了。
    八点半,傅侗文回到房间里。
    四下里都是暗的,唯独洗手间有光。有淡淡的一个人影子晃在玻璃上头。
    沈奚正在洗头发,洗手间的门被傅侗文推开时,她惊得将满是白泡沫的两手去挡着:“你快出去……”长发被白沫子堆成一团,湿漉漉的。因为怕弄湿了衣裳,她就把浴衣穿在了裙子外头,长袜脱了,光着两条腿,也光着脚。
    总之很狼狈。
    她不洗澡就不锁门,因怕他真有事,会推不开门告诉自己。
    同住这些日子,他从没在洗手间有亮光,又关着门时候进来过,她想不到,也料不到。白沫子下的一张笑脸窘得通红,支支吾吾地,用肩将他顶出去。后背压着,关了门。
    傅侗文的衬衫袖子上,沾了泡沫,立在门口,将泡沫捻在指上,一笑。
    隔一道门,他将把椅子拉到门外头,坐了,看着门。
    影影绰绰的一个女孩的轮廓,在眼前一般。
    沈奚拧开黄铜的水龙头,往浴缸里放着水,放了约莫十分钟的样子。
    这十分钟,他听着哗哗水声,半阖眼,见玻璃上她的影子,时而近,时而远。
    “你说句话。”她应该是在担心。
    “在等你。”他淡淡地回。
    “你脸色,不太好的样子。”声音又传出来。
    “无妨。”又死不了。
    沈奚将毛巾打湿了,先将长发上的白沫子一点点抹下去:“我看你是真不舒服了,要谭医生来看看吗?”
    须臾,他才说:“等你好了。”
    这样说,是承认了?
    沈奚也顾不得将毛巾撩水,急急地就将头发都浸在了浴缸里,大概洗透了,将毛巾裹着头发吸干水。怕太湿出去,不成样子,心里着紧,用力擦了会儿,摊开来,毛巾里掉的头发比平日多了,没顾得,又去看镜子里。
    半湿的,编起来,在头上绑个缎带,应该瞧不大出是未干的头发。
    她料定他在窗边上,那么绅士个人,会给她留收拾的空间,可门打开,傅侗文却还在桌旁,手边上是一叠纸,钢笔斜压在上头。人坐着椅子上,正对门,瞧着她。
    “你洗头发,我为何看不得?”他问。
    “不是看不得,”沈奚像个小女孩似的嘟囔,“是不好看。”
    灯光煌煌的,他人在笑。
    “我去叫谭医生来,还是他看看,你是他的病人。”
    “刚从他那里回来,”他说,“用不到了。”
    难怪这么晚。沈奚到桌边去,也坐下来,不放心,在目光征询后,将他的腕子捏住了。
    这一个月旁的没学会,把脉倒和谭庆项请教过。让她和中医一般,能手指压着,就问出五脏六腑的毛病,那是天方夜谭。可心跳,总能数……
    是快的,可她的也快。
    沈奚见他是不给劝说的样子,想着,算了,晚上睡得活络些,随时留心好了。她将他的腕子松开,这才瞥到纸上写着的,竟是那两句话。
    谭庆项说他在青楼赠美人的打油诗。
    酸梅子又来了。
    沈奚托着腮,望那字:“你很念旧吗?想起故人了?”
    他摇头:“在哪里写的都记不起,何谈故人。”
    被强塞的酸梅捻出了汁,兑上水,添了冰糖,成了一盅消暑佳品。
    沈奚嘴角抿着,在笑。
    傅侗文将一页纸揭了,要握成团,被她夺下。沈奚也不做声,将纸在桌上铺平,去用手心抚平那折出来的印子:“我拿来,恰好能做书签用。”
    他看她,抄了钢笔在手里,拔下笔帽:“那是磨笔尖的废纸。”手腕用力,笔锋流转,又写了一张新的,揭下来,缓缓推到她眼下:“送你的。”
    是:一见成欢。
    沈奚将半湿的头发挽在耳后头,把头一张纸三摺,摆弄了会儿,才小声说:“这不是你给别人的吗?”
    “都是不相干的人,”他低声说,“那时写,眼前是没有人的。”
    其实他不解释的话,她也能给自己脑补找借口,可他这么一说,却很不同。沈奚嘴角抿着,将新的那张接过来,又去摺。他又去写。
    仍是:一见成欢。
    “写这么多。”她脸更烧得慌了。
    他未答。一来,是胸口手臂,肩下都闷疼着,是想找点事来做,让她察觉到又要扰乱这难得的气氛。二来,也想多看一会她摺纸的样子,所以想多写几张,引她去做。
    因着他的目光,就连摺纸这样的事,也让沈奚恍恍惚惚,心跳得不爽利。
    傅侗文再递来的,却是已经摺好的一张。
    沈奚疑惑,在他的目光里,展开那纸,此番的字却是:一见成欢,地老天昏。
    第16章 第十五章 不露相思意(1)
    一支笔,如蚕作茧,将她困在了他的字里。
    头等舱有个英国男人喜欢说“be british”,提醒他自己要活得像个英国绅士。
    她突然琢磨,傅侗文是否也逢场作戏惯了,会要时刻警醒自己,活得像个纨绔的公子哥?想到这里,沈奚忍不住笑。
    “小时候用过团扇吗?”他看到她笑,也笑着问。
    “没有,在我家那里,好像也不时兴这个。”
    “到了北京,要试一试。”
    透不过气来,他就让自己想点别的事,素白的手,生绡扇面,为她做幅画倒也不错。
    沈奚不太懂,还是点点头。
    灯光遥遥,他人很近。
    两人对坐了会,都舍不得这感觉。
    沈奚暗暗地劝自己抽身,好让他尽早休息,于是收拾起信纸:“我去放好它。”她先逃离这方寸之地,傅侗文见她背过身去,有些艰难地撑着手臂起来,进了洗手间。
    沈奚回头望一眼,门关了。
    这样来看,他还好。
    他人睡下,还是过了九点。
    前半夜傅侗文呼吸压抑,像在克制,后半夜,沈奚听到他呼吸趋于平稳,悬着的心也放下来。迷糊着睡了会儿,听到有人在外边争执。头等舱有二十四小时的管家,会看守着,不让闲杂人靠近,更不可能会允许在凌晨发生吵醒客人的事。
    沈奚下了床,傅侗文也转醒过来,他睁不开眼来,将肩抵在床头上,哑声说:“问问是谁,别急着开门。”
    “嗯。”沈奚到门边上,用英文问了句。
    是管家在回话,还有船长。
    她惊讶地披上一件外衣,开了门。
    走廊里头,被拦着的人竟是船长,是管家和他起了争执,五步远的地方,在焦急地看着她脸的人是仁济的两个医生。
    “傅太太,我感到非常的抱歉,”管家对她欠身,“在深夜打扰到您和先生休息。”
    “你们这是?”沈奚困惑,“是有什么病人吗?”
    有两个医生在场,这是最简单的推测。可也犯不着来找她这种没经验的。
    “是,”那个叫钱源的男人,上前两步说,“是你经手的那两个人。听说主刀的是你和一位战地医生,那个人已经下了船,他没留下手术记录。”
    “这样,”她必须要去,可傅侗文又在里头,“不过我要先等我先生的私人医生来,才能走。我先生今天不舒服,我不能把他单独留在这里。”
    “感谢你,傅太太,”船长脱帽,“我们会照你说的安排。”
    船长匆匆而去,亲自去找谭庆项。
    沈奚对外头几人点头示意,虚掩上了门。
    她趁谭庆项没来的功夫,去换了衣裳,头发草草扎起来。人出来时,傅侗文依旧保持着方才的姿势,靠在床头上,脸色极差。
    沈奚见他这样,先是一愣,马上去翻抽屉:“你等等,我给你找药。”
    谭庆项推门闯入,见这景象,怒急大吼:“你怎么不知道给他找药吃?”
    “我刚刚——”
    “你知道这样下去有多严重吗?”谭庆项毕竟是长久跟着他的,随身就带着药,焦急倒出来给他塞进嘴里,“什么时候开始难受的?”
    “昨晚,”沈奚声音发抖,“应该是昨晚,他没和我说。”
    “你和他住一起这些天,还不了解他的脾气吗?”谭庆项压不住的火,“我是让你照看他,不是让你纵容他!”
    傅侗文扣了他的手腕:“……庆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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