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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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葇兮,来日方长,以后有缘,定有重逢之日。”清漪心里感激沾衣的收留,此番下了决心要去找她。
    “这就要走么?你在雁府的行李还没收拾呢。”
    “那些身外之物,你帮我收着就行了,至于那一千两银子,加上之前雁惊寒偶尔给的,我都没动过,巧薇知道放在哪里,到时候你帮我一并教还给雁惊寒。大娘子对我不错,你代我向她道谢。”
    “清漪……你还记得三年前你离家出走吗?当时我在浯溪渡口遇见你,你说你父亲对你非打即骂,你就离家出走了。如果你想找到家人,就去浯溪渡口打听。”
    “我不记得浯溪渡口了,但我记得我父亲总是打我,我也记得我离家出走的事。我不想回去找他,能狠心到将我卖了的父亲,回去也是被卖的下场。”
    葇兮还想劝阻些什么,被清漪打断了,“不必劝我留下,雁惊寒已经有了何初尘,我不想委曲求全。”
    “清漪,你记得,以后不要吃太多辛辣之物,免得入夜前总喝那么多水。”清漪自从进了雁府,也曾尿过一次床。
    “清漪,你在外问路或寻求帮助时,记得学会看人,有的人一看就是凶神恶煞。”葇兮至今还记得,有一次她俩在菱角街问路时,清漪连续问了两个看起来有点面凶的人。
    “清漪,如果你在路上遇到了什么困难,可以偷偷地回雁州找我或者去瑶碧湾找我娘,你只要说是我故友,她一定会照顾你的,瑶碧湾姓江的就只有我家,而且很多人认识我父亲,很好打听。”葇兮心想,她娘虽然万般小气,但只要看清漪这般穿着,三两顿饭定是不愁问题。
    “清漪,还记得何郎中吗?他在祁阳一带素有贤名,你也可以去找他。”
    “清漪,这乱世实在是太凶险,你,要不别去蜀国了……”
    “清漪,拿好这副碧玉簪,到当铺换了,我五两银子买的,如果老板开价少于三两,你就换一家当铺。”
    “清漪,你以后说话前,记得三缄其口,少说话,多用眼睛看。”
    清漪刚离开,忽然传来大周皇帝郭荣驾崩的消息,整个潭州城顿时沸腾起来,拒霜园内的聚会也只好停歇。当今天下,众人纷纷臣服大周,岂料皇帝在此时驾崩,留下一个六岁幼儿。自唐灭亡后,各地割据政权数易其主,本以为大周能一统天下,然而六岁孩童又岂能君临天下,看来这乱世还有变数。
    清漪走后,忽然有大周使臣来访,雁府几个当家的接待了使臣,众人谈了近一个时辰。
    使臣离去后,雁府长子雁伯湘集齐了众人,说起使臣的来意,“眼下,湖南境内兵荒马乱,周行逢看起来并无能力统一全境,楚国已经扶不起来。此时,大周使臣有意拉拢我们,这位使臣与我有过几番来往,人是可靠的。今日,我们便起程返回雁州,若有意想北迁汴京的,此番回去便转卖商铺和田地,想留在雁州的,我也不加以阻拦。”
    湖南境内数易其主,连周行逢都臣服大周,众人很快便达成一致,纷纷表示想北迁汴京。
    葇兮心想,如果清漪走了,以后自己在雁府更加踽踽独行,她实在不想跟谭笑敏虚与委蛇,明日挖空了心思去堤防。反正姨母早已离世,自己迟迟赖在雁府不走,已是有损尊严,岂有跟着他们去汴京的道理。比自己小的朱二娘尚有自食其力的觉悟,自己反而甘愿苟附而安。当下打定了主意向谭大娘子辞行,“葇兮承蒙娘子收留数年,将奴视如己出,如今家中母亲年迈,奴不忍其孤苦无依,特来向娘子辞行,请允准。”
    谭氏虽有挽留,但葇兮懒得去分辨谭氏的真心假意。经历了这么多事之后,她去意已决。一来,留在雁府始终抬不起头来;二来,清漪出身非富即贵,即便将来沾不到清漪什么好处,还可以去投靠何郎中;三来,如果能找一个像阳桓那样识“货”的行家,也是人生一大幸事。就算靠不到任何人,她也可以效仿朱二娘自力谋生,总比在雁府活得自在。她仰天长叹,江葇兮啊江葇兮,你怎么时至今日才明白这番道理,白白受了别人多少冷眼!
    第23章 母女重逢
    南岳周围八百里, 以回雁为首,岳麓为足。
    出了拒霜园,葇兮直奔岳麓渡口。心想,雁府的行李就不要了吧,反正那些都是雁府的东西, 若全部拿走,将来反而遭人话柄。这么一想, 一路轻松地出了城。以前在雁府时,葇兮已经习惯了低头走路, 察言观色, 从来没有精力去欣赏周遭的风景。这时, 她左顾右盼,看着巍峨的城门, 华丽的楼阁, 充满了期待,仿佛自己将来会与这些朱门红院朝夕为伴。
    到了江边的客栈, 掌柜见来了这么一个欢呼雀跃的客人,忙亲切地招呼道, “小娘子, 今日有什么喜事, 让你高兴成这样?瞧你笑得跟朵花儿似的!”
    掌柜娘子笑道, “莫不是背着父母出来会情郎?”
    葇兮听掌柜娘子这么问,所幸问道,“不知是否有一位清漪住在这岳麓客栈?”葇兮问得漫不经心, 眼角却瞥见了楼梯处正有一抹熟悉的身影。
    四目相对,两心欢喜。
    “葇兮,你怎么来了?”
    “说来话长,我们进屋聊。”葇兮在雁府这些年,还是没能改掉怕黑的毛病,此番不期遇到清漪,除了了却半夜怕黑的恐惧之外,还算多了一个防身的护卫。清漪在云家这三年,拳脚功夫更上了一层楼。
    二人来到房内。
    “清漪,你接下来有何打算?”
    “我计算好了路途和行程,顺利的话,一个月之内就能到达蜀都。”清漪拿过桌上的地形图,先从潭州渡口出发,经湘江到达岳州,再沿长江一路经过荆州、硖州、归州、渝州,然后由陆路到达成都。
    “你这一去,不知归期几何,可否先去我家小住几日?”
    “如此,那便叨扰了。”
    次日,二人从岳麓渡口出发。一路上,船上有几个秀才诗兴大发,不住地赞叹湘江的美景。
    “这不就是很普通的山山水水吗,有什么可赞美的?文人就是矫情,喜欢大题小做,我读了《永州八记》,觉得那些景色很一般。这些文人为了写诗文,什么华丽的辞藻都肯堆砌!”
    “不是这样的,这几个读书人定是北方来的,我们中国幅员辽阔。东边有浩瀚的海洋,西边有广袤的沙漠,南边是杏花微雨山清水秀的水乡,北边则是一望无际的平原。这些山山水水,我们见惯了,自然不觉得美,但是对与子厚先生和这群北方的读书人来说,这是如诗如画的锦绣河山。”
    “你懂得真多!”
    “女孩子书读多了,未必是件很好的事。比如,我读了闺怨诗之后,心里就会幻想情有独钟的爱情,然而这是不现实的。就像何初尘出现之后,我就会胡思乱想,把自己想象成一个弃妇。当今世道,上哪儿找情有独钟非卿莫属的爱情呢?”
    “会有的,郎中曾说过,很多事只是罕见,并非没有。”
    “我读了边塞诗之后,我就想去体验‘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的意境。读了田园诗之后,又觉得‘绿树村边合,青山郭外斜’,‘茄蔬遍地千里翠,瓜豆满藤一院香’的生活也很好。”
    “茄蔬遍地千里翠,瓜豆满藤一院香的田园生活,你去我家体验啊,不过你到时候可别后悔,乡下什么也没有,没有胭脂水粉,没有华服美食。”
    “正所谓无欲则刚,人一旦有了太多欲望,就总会欲壑难填,烦恼就会变多。我有时候很羡慕你,你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用去操心,你无忧无虑地活着,没有烦心事。”
    “啥?你说我无忧无虑没有烦心事?”无忧无虑是葇兮对清漪的定位,此番听清漪嘴里说出来这话,葇兮简直觉得不可思议。但看着清漪一脸羡慕地望着自己,又觉得她不像是在说笑。
    这日,葇兮到了浯溪渡口,看见熟悉的村庄和院落时,心说道,有朝一日,我会离开这破旧的山村,这些灰瓦泥墙不再属于我。
    沿路穿过集市、农田和河流后,到了瑶碧湾。夏日里,奉氏穿着褚色的衣裙,坐在门前的枣树下削竹条,空地上铺满了金黄的稻谷,奉氏坐着的凳子腿上系了好几条绳子,绳子的另一端绑在晒谷坪外侧的石头上,有鸡鸭过来啄食谷粒时,奉氏就摇一摇绳子。
    葇兮既欣喜又害怕地喊了声,“阿娘。”欣喜的是久别重逢,害怕的是当年离家出走的事。
    奉氏见了女儿,放下手中的柴刀和竹条,笑嘻嘻地走到晒谷坪外,接过葇兮手中简单的行李。高兴地打量着女儿,离家三年半后,她长高了不少,穿得也体面大方,这要是带出去给村里人瞧,别人不知道有多羡慕。
    葇兮离家出走的那天,到了晚上,奉氏还不见葇兮回来,急得满村子找,听明叔说葇兮往渡口去了之后,奉氏心知葇兮听到了童养媳之事后吓得离家出走了,跑到渡口处看着茫茫的江水哭得撕心裂肺。此时天色黑了下来,只剩几个渔民,那几人听了奉氏的哭声后,无不动容,有好心的人过来问,奉氏将女儿的容貌穿着形容了一番。有人说道,“等明天天亮了,问问那些船家。”奉氏便在江边坐到天亮,问遍了渡口的人,只是这里人来人往,谁也未曾留意到那么不起眼的小丫头。奉氏无助地跌坐在地,捧腹大哭。到了黄昏时分,驿站送信来时,奉氏这才放下心来。
    葇兮一去雁府就是三年半的光阴,奉氏倒也没有特别担心。再加上葇兮时有银钱寄回家,想来在雁府过得不错。
    葇兮指了指清漪,“这是清漪,我在雁州的朋友,我请她来家里住几天。”
    “伯母,这几日有劳府上了。”清漪恭敬地行过礼。
    清漪长得白净文雅,举手投足之处尽显知书达理,奉氏一看,乐开了花。葇兮一颗悬着的心终于落下来,还好,母亲并没有发难给清漪脸色。
    “哇,好漂亮的妹陀!几岁了呀?你家是哪儿的?”奉氏亲切地问道,一点都不像葇兮印象中的一毛不拔的母亲,清漪可是要在家里白吃白住好几天,难得母亲这般和颜悦色。
    “就快十二岁了,我和葇兮同岁,我家是雁州城的。”清漪才不记得自己几月份生辰呢,不过随口一说。
    “家里可还有什么人?”
    “只有一个姊姊,嫁到很远的地方去了。”
    “娘,行了,别查人家户籍了。”
    奉氏高兴地说,“我去地里弄点菜,葇兮,你看着谷子。”
    奉氏走后,葇兮看着自己都嫌弃的泥土屋,坑坑洼洼的地面。还好,家中已经添置了新床,用竹制的屏风隔开了,不过新的床上没有被褥,想来是兄长去祁山书院上学了,奉氏便把被褥收拾起来了。葇兮抱歉地说道,“委屈你了,清漪。”
    “无妨,我其实没有那么娇气。”清漪真诚地笑道。
    二人谈话之际,有鸡过来啄食,葇兮甩了甩凳子上绑的绳子,甩了个空,眼见着没有把鸡吓跑,便走过去亲自赶跑。清漪伸手从树上摘了几颗枣子,几个弹指,扔中了几处啄食的鸡,葇兮看得目瞪口呆。
    “你以前也看过晒谷坪吗?”
    “没有,我第一次看到晒谷的场景。”
    葇兮不得不承认,与清漪比起来,自己的智商差了不少。
    “清漪,你在这里帮我看着谷子,我去帮我娘摘菜。”葇兮生怕奉氏怠慢了清漪,想跟着一起去菜地里多摘点菜。
    到了菜地里,只见奉氏摘了满满一竹篮的菜,有空心菜、黄瓜和香瓜,路过红婶家时,问人家借了两个鸡蛋,还让人家从树上摘了一斤奈李。
    红婶见了葇兮,“哟,去城里这几年吃得好穿得好,现在看起来就跟小姐似的,江嫂这般好生伺候,看来一定是葇兮相中了好郎君快要嫁人了吧!”
    葇兮也是疑惑奉氏今日的殷勤,“娘,你为何对清漪这么好?你莫非是看人家穿得好,想敲诈她?”
    奉氏不耐烦地说道,“蠢货,你是我女儿,这些好东西当然是给你吃的!我就怕亏待了你,免得你又离家出走。”
    葇兮自然是不信这话的,依着奉氏的性子,巴不得她在雁府混吃一辈子,但又不敢戳穿奉氏,“行了,要不是我去了雁府,兄长的束脩哪里凑得齐?”
    “雁府的人待你如何?”奉氏问道。
    “挺好的,要不然我哪能月月给你寄钱,雁府的大公子常常给我零花钱,大娘子人也很好,至于其他人,娘你也知道,他们与我非亲非故。”
    “你那个表哥当然得对你好,他欠你姨母一条命。当年,他跟另一个有钱人家的小孩打架,把人家摔死了,当时雁家没什么势力,那户人家要捉他去坐牢,后来,两家协商私了,赔进了你姨母一生。”
    “发生什么事了?”葇兮一直有点疑惑,雁乙兄对她和姨母确实很好,不是那种雨露均沾的好,如今想起来,更像是一种补偿。
    “那户人家的当家的看上了你姨母,非得让你姨母陪她睡觉,才肯罢休。有钱人都不是什么好人!半个月后,你姨母怀孕了,然后雁家的人就……”
    “怪不得姨母一直深居简出,原来还有这种往事。”葇兮想起这三年来雁府的点点滴滴,心头涌起了一股愧疚之情,随即又觉得这桩事很荒诞,“怎么会有这样的父亲?儿子被摔死了找姨母睡一觉就能抵偿?”原来如此!怪不得雁府的人都不怎么待见她,怪不得姨母身体那么差,怪不得姨母不用晨昏定省……葇兮眼角有泪滑出,这些年来,自己客居雁府,却总是想出风头,跟在雁府的姊妹身后参加各种宴会,受尽旁人冷眼却不自知,看来姨母的遭遇在雁州城早就广为人知,自己无意之中,加重了那些人对姨母的非议。
    “男人都不是什么好东西,下半身就是他们的命根子,你不得跟任何男子有来往,若是被我知道了,我弄死你!”奉氏警告道。
    “你在胡说什么!我何时跟男子有所来往?你把我生的这般相貌,谁瞎了眼会看上我不成!”
    “豆蔻年华无丑女,总之,你不要被人占了便宜!”
    “哟,你还知道豆蔻年华呢。”葇兮仿佛感受到了已故爹爹的气息,心想,虽然他口碑那么差,但是却为这个世界贡献了一个生命,一个会从寒门脱颖而出的贵女,在重男轻女的史册上,就连公主皇后都未必能留下名字,而她江葇兮,会成为一个名垂青史的女子!至于如何才能脱颖而出,葇兮心中已然有了主意。
    奉氏收拾床铺的时候,葇兮嘱咐道,“阿娘,清漪毕竟是大户人家的千金,没吃过什么苦头,你把我买的那床新被子拿出来给她盖吧。”
    奉氏顿了顿,心中略有些迟疑。
    葇兮急了,再怎么说,清漪对自己也算是很不错,倘若母亲连床新被子都不舍得给葇兮盖,以后她还怎么面对清漪。
    “我跟你说,清漪的姊姊是皇宫里的妃子,以后咱们还有求于人家呢,你也别太寒碜了。”
    奉氏不想显得理亏,故而没好气地回道,“还用你这个脓包教我怎么做!”说罢,从柜子里抱出了一床被子,被罩看着也是新的。
    晚间下榻的时候,清漪睡在新床上,葇兮和奉氏则一起睡在旧床上盖着旧的被子。这些年来,葇兮已经习惯了盖锦被。身上这床盖了多年的布衾早已冰冷似铁,半响蓄不起来热度,只好一直蜷缩着身子。
    听着屏风隔壁传来清漪发出均匀轻微的呼吸声,自己却还是冷得睡不着,“娘,今日突然降温了,你把我买的新被子拿出来给我盖吧。”
    “先凑活几天吧,等你朋友一走,那床被子就是你的了,现在让我拿另一床新被子出来盖,到时我就得洗两床被单。”
    奉氏拿给清漪盖的被子,是楚翘盖过的,另一床被子则完全是新的,奉氏不舍得拿出来盖,将来楚翘娶亲,这被子还能留着当彩礼。
    葇兮委屈地撅起嘴巴,又过了一会儿,还是觉得冷,“娘,你不觉得今天确实很冷吗?那被子就是我买的,你怎么还不让我盖呢?”
    奉氏也觉得有些冷,于是坐了起来,钻到垫着的褥子下面,直接睡到干草垛上,“今天是有点冷,你也钻下来吧,再盖一床褥子就不冷了。”
    “我说娘,你不嫌脏吗?这些干草都多少年没换了,直接睡草垛上,明天起来还不得痒死我!”
    “你那朋友也待不了多久,咱们何必为了这几天就拿床新被子出来,一盖就成旧的了,这也没几天,你就别那么娇气了,挺挺就过去了。”
    “我实在是不懂,我买被子就是为了给你盖的呀,又不是留着给你看的,才两百多文钱的被子你都舍不得拿出来盖,我这些年给你寄的钱有二三十两,足够你买一百床被子了。”葇兮既愤怒,又不敢大声说话,担心吵醒清漪。
    奉氏起身从柜子里拿了件自己的棉服给葇兮盖上,葇兮愤怒地翻了个身,背对着奉氏睡了过去。
    第二天一早,葇兮便冻得流鼻涕了,奉氏去灶台边烧了水,嘱咐葇兮多喝热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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