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节

    宛籽终于明白，这个帝王签下爱丽丝公约的真正目的，他只是一个病入膏肓的少年。确切地说，这一个民族都已经病入膏肓，他们世世代代急于寻找活下去的方式，为了活下去，这一个民族已经到了病态的地步，而怀恩……恐怕就是这其中的不折手段者。哪怕是不惜要作为一个“卖国者”被整个民族所讨伐，他也想试上一试，去博一个未来。
    这样的怀恩，除了疯狂，其实更多的是可怜。
    当然，宛籽并不认为以自己的这块砧板上的肉的身份，能有资格去同情这个帝国的皇帝。她保持着警惕，带着尾巴又走远了一点点。
    ……
    怀恩就在这样的僵持中，渐渐地收敛情绪，变回了初相识时那个让人如沐春风的少年。
    他睁开眼，温柔道：“宛籽，请允许我向你提出一个请求，作为治疗我的皇兄的条件。”
    “……什么？”
    “再过一个恒星日，就是你与莱格修斯的婚典，我希望它如约而至。”
    “……”
    怀恩轻声道：“当然，是与新的莱格修斯。”
    *
    那天，宛籽抱着一个婴儿回到莱格修斯的寝宫。
    身体检查的时间到了，亚瑟和薇妮早就在寝宫等候。他们看见她怀里的婴儿，两个人的神情都有些异样。
    “这是……”薇妮的眼里充满不可思议。对贵族来说，他们已经太久太久没有见过新生的婴儿了，这到底是……
    “我儿子。”宛籽面无表情，俯下身，把怀里的婴儿轻轻地放在“床”上。尾巴的身体好软，其实她并不敢用力。
    亚瑟的目光闪了闪，忽的笑起来：“亲爱的，如果你真的和人鱼族孕育出了一个孩子……恐怕莱格修斯要喝光修复剂出来发火了呢。”
    “你不是应该叫他元帅么？”宛籽冷回头，“最近似乎有点自信心爆棚。”
    亚瑟笑容微僵，迟疑道：“宛籽，你的情绪似乎不太好。”
    宛籽淡道：“哦，我们地球女性一旦怀孕，荷尔蒙就会很特殊，脾气各式各样都有。”
    亚瑟的眸色微微沉浸下来，略带探究的目光停留在宛籽的脸上，许久，他又和缓了神色：“亲爱的，”他轻轻念，“你是否对我有误解？”
    误解？
    宛籽替尾巴盖上一些衣物，朝薇妮道：“请问，能替它检查一下身体吗？”
    “……可以。”薇妮大梦初醒，匆匆上前。
    宛籽一步跨出挡在了尾巴前面：“叫另一个薇妮来。”
    “……恩？”
    “从坦尼桑上回来的那个。”
    薇妮诧异地瞪大了眼睛，又回头看看亚瑟，踟蹰不前。
    亚瑟皱起了眉头，眼里罕见地没有了嬉闹光泽。他凝神看着宛籽，想要看明白这个许久不见的地球人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变化，让她的状态如此难以平复，可是已有的知识库似乎并不能解释这些现象。
    宛籽咬牙：“可以换人吗？”
    亚瑟面色沉静：“不可以。”
    宛籽：“为什么？”
    亚瑟眯眼：“应该是由我来问你更合适，为什么想要换人？”他来到宛籽身旁，轻轻地摸了摸她的脸，“我知道地球人可以通过日常相处的方式培养出亲密感，你们东方种族把这叫做‘日久生情’，是薇妮或是我做了什么令你‘伤情’的事么，亲爱的宛籽？”
    宛籽闭上了眼睛，稍稍退后一步。
    她其实，也只是有一点点的怀疑想要验证，可是很明显，亚瑟他……并不能通过考验。
    “我累了。”宛籽说。
    她把尾巴安顿稳妥，自己扑到了莱格修斯的“床”上，闭上眼睛再也不开口。
    亚瑟与薇妮相互对视，无奈笑了，放轻了步伐离开元帅寝宫。
    等到他们离开，宛籽缓缓睁开了眼睛，在恒星的斜晖下摸了摸自己平坦的肚皮。
    “尾巴。”她轻触身旁婴儿的睡脸，“你觉得，我真的怀孕了吗？”
    刚刚变成人的小人鱼安适地闭着眼睛，长长的睫毛尖端弯弯的，恬静而又美丽。
    宛籽没有等来回应，又自言自语：“我觉得没有。”
    ……
    与此同时，帝国的皇帝怀恩支开了所有随从，独自一人来到关押着前任帝国元帅莱格修斯的营养舱前。
    “请输入指令——”主脑的声音温柔地响起。
    怀恩却并没有通知亚瑟一起来打开门禁，他驾驭着座椅上升，直到触到门禁上方。他伸出手摸索，触到了舱门上一个小小的雕刻图腾，轻轻舒了口气，用力按下。
    一瞬间，图腾处裂开一道细小的凹槽。
    怀恩在自己的手环上操控了几下，指尖瞬间被光刃划破了一道口子，血液一滴一滴滴入凹槽。
    几乎是同时，整个视野昏暗起来，主脑被彻底关闭。
    怀恩皱着眉头，歪头回忆了一小会儿，眼睛一亮，指尖迟疑着在手工操作平台上输入记忆深处的指令——
    “尊敬的阁下，请输入您的指令。”这一次，主脑响起的是冰冷的机械的声音。
    “打开……手工操作模式。”
    ……
    伊克斯佩特，一颗高度机械文明的星球。
    整个星球由主脑控制，然而人工智能永远是最可怕的东西，有多少高等智慧星球是毁于人工智能？况且，人工智能拥有天敌——病毒。
    伊克斯家族之所以代代能够稳固地作为皇族所在，只是因为在人工智能研发之初，先人前辈们就以自己家族的血液基作为钥匙，控制人工智能唤醒阀门。
    只不过，可能时间太久，大家几乎要淡忘了伊克斯家族这一个用处了。
    ……
    舱门缓缓开启。
    舱内的视野要比平常更加灰暗。莱格修斯浸泡在淡蓝色的修复液中，整个身体悬浮着，安静地蛰伏着。
    “哥哥。”
    怀恩漂浮到莱格修斯的营养舱面前，他操控着座椅降落在地面上，犹豫了一会儿，忽然笑起来，双手支撑起虚软的身体一用力——整个身体就松垮垮坠落在了地上。
    他吃力地旋转身体，背靠巨形的试管，仰头靠在冰凉的容器壁上，眼里流动着一丝异样的光彩。
    “你想过死亡么，我亲爱的哥哥？”
    寂静的室内，没有任何回应。
    怀恩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点点疲乏的神色。
    “像地球人一样，出生在热闹的家里，过短暂的一生，然后所有存在的痕迹都消失在宇宙中，就连意识都消散无踪……”
    他仰起头，像是在虚空中看见了瑰丽的风景，灰暗的眼眸中浮现出一点点光影。
    “我猜，那一定是宇宙中最美好的事情。”
    ……
    “我们真的活了好久，”怀恩阖上了眼，轻声呢喃，“我有一点点累，实在是……太久了。”
    ……
    “明日见……我亲爱的哥哥。”
    作者有话要说：　　大家看着会不会有点小乱？orz
    下章就分明了
    第50章 荣光（上）
    第二个恒星日终究来临。
    这一天注定不平凡。来自地球的少女将要嫁给帝国史上最精锐善战的元帅莱格修斯·伊克斯，这将是帝国历史上载入史册的一刻。帝国所有的媒体齐聚在赫立俄斯宫前，空中漂浮着各色的全息摄像设备，准备捕捉王妃殿下走出赫立俄斯宫的一瞬间。
    这一天也注定不安生。开战已久的虫族已经递交休战协议，史上最大排场的虫族使团搭乘着战舰抵达伊克斯佩特，将在王妃与元帅完成婚典之际，重新商谈“爱丽丝公约”。军部与议会各大主事集结在赫立俄斯宫外。
    “爱丽丝公约”曾经是一份割地赔款的不平等协议，是帝国之耻，而如今呢？
    没有人敢猜想，所有人都在翘首等待。
    凝重的气氛夹杂在嘈杂之中，带来难以摆脱的不安。
    *
    宛籽从睡梦中醒来时，薇妮与一干侍者已经站在了她床头。
    她像是一个木偶，任由一干人等围着她操持妆容。她的手腕被扣上了久违的手镯，头发被薇妮精心绾成优雅的形状，身上套上了繁复而华丽的婚典礼服……朝阳落在裙摆上，镶嵌的宝石在地上投射出一圈光影。
    刚刚变成人形的小人鱼“尾巴”瞪着圆溜溜的眼睛，呆呆看着宛籽。
    “王妃，该启程了。”薇妮躬身行礼，从她穿上身份象征的礼服开始，她脸上的表情已经变得疏离而又尊敬。
    宛籽拖着笨重的裙摆俯下身，隔着容器点了点尾巴的脑袋，轻声与他告别。
    “再见，尾巴。”
    尾巴仿佛听懂了宛籽的话语，懵懂的眼睛里渐渐涌现出焦急的颜色。他挥舞着小短腿，试图去拽宛籽的裙子，嘴里咿咿呀呀念着一些稀奇古怪的发音，然而终归无济于事。他只能慌乱地看着眼前熟悉的地球人的眼睛里流出透明的液体来，那是他很熟悉的水的颜色。
    “尾巴，你要好好的活着。”宛籽轻声道。
    如果可以，她很想陪着它经历这人生中最大的变化，可惜……她并没有多少时间了。
    这个世界很糟糕，可是还有很多人在艰难地找寻着活下去的方法。不是么？
    *
    伊克斯佩特帝国纪年4683年的最末一天。
    后世的史学家把这成为“星辉日”。
    这一天，伊克斯佩特星的第一元帅莱格修斯与地球人族少女的婚礼在巍峨壮阔的葵明宫举行。这一场婚礼将全息影像的形式向伊克斯主星与它所有殖民星球直播，所有伊克斯科技所能覆盖的地方都将看到婚礼的每一步进程，甚至于——虫族的占领区，也因为虫族使团赶赴伊克斯佩特星商谈“爱丽丝新合约”而对婚礼进行了全程直播。
    葵明山地势高耸，整个帝都都跪伏在它的脚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