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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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拾玉记》
    作者:水在镜中
    文案:
    架空伪民国,扯淡向梨园日常。两对cp。
    戏子x富商 小狼崽子攻x风流潇洒老妈子受
    军阀x戏子 土包子开花糙汉攻x温润坚韧美人受
    有反攻,有互攻。后期小玉麟主攻
    三观不正,封建糟粕,注意避雷。
    总体是个甜文,保证he
    分类:民国往事
    作品标签:甜宠 he 架空
    第1章
    虞冬荣坐在周府园子里,带着一点倦意看向戏台。台上热热闹闹,唱的是《蟠桃会》。请来的班子是新进城的,还没有什么名气,唱得倒是不坏,很当得起一个好字。只是做派让人有些受不了。
    周老爷今年六十有三,这堂会是贺他纳了第七房姨太太。虞少爷面上笑眯眯的,吉庆话说得舌绽莲花,心里却很不以为然。然而不以为然得十分没有底气,因为他的生母乃是虞司令的第九房姨太太。
    只是眼下这些都已经成了没什么要紧的事。他爹领着一大家子在卫阳城舒舒服服地做寓公,他这个姨太太的儿子忙着在燕都捞银子。大家也算一团和气。
    谁都知道虞司令的七少爷是个妙人。识抬举,懂分寸,知进退,会做人。最惹人津津乐道的是,他有一副顶好的相貌,乃是一等一的俊秀人儿。其实男子若生得美丽过头,总不免带了几分阴柔。但因着他的出身与气度,这点子女气被硬生生压了下去,反倒平添了风流潇洒之意。
    风流潇洒的虞七少爷眼下有些苦不堪言。因为那做派很不上台面的戏班子弄了许多戏子来陪他们这些贵客。虽说下九流的行当里类似的勾当司空见惯,但在如此场合放到台面上来,在虞七少爷看来是很不体面的。
    凡事都有个度量的线。在线内是风流,在线外就是下流了。七少爷对这种事很有一些刻板的观念。这令他对宴会产生了理所当然的厌倦。但面上还是淡淡的,别人看过来,只觉得他是有点儿不胜酒力罢了。
    客人多,而陪酒的戏子少。见虞冬荣身边空着,便有自觉很体贴的,打发自己身上的小戏子过来作陪。虞七开着玩笑,三言两语地婉谢,谢不过,到底身边坐了一个。二八的小姑娘,脸上还带着一点妆,伺候人的手段倒是很老道。又似乎因着虞冬荣的漂亮,对他格外地殷勤。
    虞冬荣随那姑娘吃了几口冷菜,越发觉得没意思,正思量着找个什么由头遁走,又一拨戏子过来了。一走进灯光里,客人们的谈笑声慢慢就小了下去。
    一时只剩台上婉转的南曲:“弹破庄周梦,两翅驾东风。三百座名园,一采一个空。谁道风流种,唬杀寻芳的蜜蜂。轻轻飞动,把卖花人搧过桥东……”
    为首的那个男旦固然是很美,他后头的那个却更令人吃惊。
    那是个眉眼极其浓墨重彩的少年人,一张脸好似是让神仙精雕细琢过一般。因为美得毫无烟火之气,而透出股冰冰凉的冷意。
    乍一眼看过去,虞冬荣的反应是这个小戏子带着妆。后来发现不是,那个样子是天生的,因着面色太白而五官又太锐利的缘故。
    虞七少爷自己是个美人,也很爱欣赏美人,含笑打量着那个冷冰冰的小戏子,仔仔细细地瞧了好一会儿。
    谈笑声又大起来,或者说是,调笑声。
    美人很快被拉到瑞王爷膝盖上去。接下来就没办法看了。一只白孔雀被野猪拱进了烂泥塘,这叫人怎么看呢。瑞王爷是出了名的荒淫,今晚只怕这小戏子有得受了。
    虞少爷替这美丽的少年人惋惜。他借口醒酒,离席在园子里随意逛。时间还早,不便就此告辞,于是只得给自己找些别的事做。交际与其说是他的生活,不如说是他的工作。
    他的知交好友姚三小姐正在牌桌上与人谈笑,见了虞冬荣,嗔道:“七弟弟,快来救救我,我的祖母绿耳坠子要输掉啦。”
    虞冬荣扫了一眼牌桌上的先生太太们,玩笑道:“输掉就输掉嘛,反正你戴着又不合适。”他这样说着,走过去替姚小姐打牌。诸位太太们半嗔半笑道:“这样可不行,虞少手气向来很好,三小姐这是作弊啦。”
    虞冬荣翻开一颗牌,丢出去,佯装懊恼道:“啊呀,可不禁夸。”
    胡了的太太喜上眉梢。姚三小姐捶了虞冬荣一下,把自己的明晃晃的大耳坠子摘了,拿手帕包好,抽着冷气给对面的严太太递过去,懊恼道:“得,一辆车子没啦。”
    严太太故作姿态地推辞一番,喜滋滋地收了。这耳坠子大有来历,是番邦原来进贡到宫里的宝贝。后来皇帝倒台,又从宫里流出来。光是这份故事,就很提拥有者的身份了。
    虞冬荣很轻地笑了一下。严太太的丈夫要升次长了。别人不晓得这件事,他与姚三小姐却是一早就晓得的。
    大家一面打牌一面闲聊,不免也说些主人家的事。有位太太是戏迷,很愉悦道:“这个和春班听着倒很好,有几个角儿只怕将来要红。说也奇怪,堂会都请些城里的班子,这一个还没在城里唱过,不知道是怎么搭上周家的线的。”
    “嗨,梨园行里沾亲带故,有人举荐,也没什么奇怪的。”
    有一同从戏台那边过来的,感叹道:“别的也罢了,有个男孩子,听他们叫小玉麟的,生得真是好。”
    “那个呀。别看生得玻璃人儿似的,脾气大着呢。听说在怀州的时候,打死过一个县长!”
    这下大家都来了兴致:“怎么着,打死过人还能平平安安唱戏?”
    那个传八卦的兴许也是道听途说,语焉不详道:“那谁知道。听说他们班主为这事赔了老大一笔钱,这才带着班子北上谋生路……”
    又有人转向虞冬荣:“这下虞少可有事做了。”
    虞冬荣捧过两个戏子,如今都红得像什么一样。他也就不知不觉成了别人口中的半个捧角家。虞冬荣自己可没什么自觉,他纯粹就是看人家唱得好,长得也好,于是尽了一个有钱的戏迷的本分罢了。若说他真的迷那个戏子迷得要命,那是没有的。他也没有那个时间。喜欢听戏是一方面,更多的时候,捧角这种事也是为了给他自己脸上贴金。
    于是他不置可否地笑了一下。
    众人的话题又在先生们的引导下转向了时局和生意。
    姚三小姐想是有事,赖在牌桌边上与人谈笑风生。虞冬荣有意无意地输给了严太太一千多块钱。实在百无聊赖,他打算再换个清静地儿歇会儿走人。
    周园里到处都很热闹,他慢悠悠地溜达,不知不觉地走得偏了。入秋了,月亮挂在枝头上,冷冷清清的,正是个夜凉如水。
    冷不丁阴影里传来几声痛呼,虞冬荣吓了一跳。绕过回廊,看见地上躺着个球状的人影,不远处回廊的美人靠上,立着个劲瘦矫健的人影。
    听见脚步,那影子的半张脸从阴影中转过来,落入月光之下。赫然就是那小玉麟。
    这少年看见有人,也是一惊。然而脸上很快恢复了那种冷硬。他咬着牙,望着虞冬荣不吭声。
    虞冬荣走过去,看见瑞王爷已经昏过去了。他面不改色道:”你还傻站着什么,赶紧走吧。”
    这下轮到小玉麟吃惊了。
    虞冬荣轻轻拍了拍身上并不存在的灰尘,施施然地往回走。走到一半,身边掠过一阵风,小玉麟飞也似地跑到他前头去了。
    虞七少爷笑了一下,觉得这孩子真有意思。
    注:“弹破庄周梦,两翅驾东风,三百座名园、一采一个空。谁道风流种,唬杀寻芳的蜜蜂。轻轻飞动,把卖花人搧过桥东。”——《醉中天 咏大蝴蝶》,作者王和卿。元散曲,是一首怪诞的小令。讲一只奇大无比的蝴蝶,把三百座园子里的花蜜采了个空,吓跑了采蜜的蜜蜂。把卖花的人都扇飞了。
    第2章
    周老爷的堂会之后,虞冬荣又赴了几次牌局,很快同严太太的先生熟了起来。新上任的次长大人闻弦歌而知雅意,虞冬荣有了这个助力,同姚三小姐一起去了趟卫阳,狠赚了几笔。
    他忙完了生意,风尘仆仆地从卫阳回来。门房老胡头见了他,头一句是哎呀哎呀地叫可惜。原来七少爷不在的这些日子,燕都正演秦梅香秦老板的《玉堂春》。秦梅香如今是燕都当红的名伶,亲自登门送票,可见情谊。
    虞冬荣说左右我不在,你和胡妈一起去听听戏也好,空给我留着,岂不是辜负了秦老板的心意。老胡头连连摆手,说那哪儿成啊,不成体统。他们老夫妻是极本分规矩的人,很守老一套的尊卑传统。虞冬荣于是笑笑,说这几日我不在家中住,谁要是再来送戏票,你们去听就好了。老胡搓搓手,兴高采烈,道谢不迭。
    秘书兼司机小何很懂察言观色:“去秦老板那儿?”
    虞冬荣嗯了一声,闭目靠在后座。
    秦宅在福王府边上,从前是王府东边的小花园。皇帝已经没了,旧日里的王公贵族们也跟着做猢狲散。除了些懂经营善钻营的还能维持着往日的气派,余下的大都典卖家产,离了旧都城,往别的地方谋出路去了。好宅子如今都是新贵们的府邸。只是口头上延续了上百年的名儿一时改不过来,所以还按从前的叫。
    福贝勒当年卖不掉整座大宅子,于是就把周围能拆开的都零拆卖了。小花园几经转手,拾掇修缮,最后成了个独门独院的精巧园子,被秦梅香买了下来。那时秦老板刚刚走红,口袋尚空,能购得宝地,要多亏虞七少爷的慷慨解囊。
    所以对于虞少爷偶尔赖在秦宅这件事,秦老板一向是欣然相迎的。
    虞冬荣进门的时候,秦梅香正在院子里练功。
    霜降将至,他通身却只着羊脂色的中衣,面上一层细细的汗,在太阳底下微微泛光。虞冬荣屏息看他行云流水的身法,只觉得他真应了那个名儿,整个人好似一棵白玉生就的梅树,端的是雪肤花貌,玉骨冰姿。
    清到极处生艳色,秦梅香即便是卸掉戏妆,依然令人见之望俗。虞冬荣认识他好几年,常常厮混在一处,照理来说该当是见怪不怪的,可仍然时不时被他惊艳一回。可想那些只能偶尔在戏台上得见其芳踪的戏迷了。
    秦梅香一整套练完,停下来时才看到虞冬荣,惊喜道:“七爷!”
    一直在旁边伺候的徐妈赶紧递上来外衣和茶壶。秦梅香含笑点头,是道谢的意思。他对自己的身边人也永远是柔和知礼的:“给七爷泡壶祁红,要上次沈老板特意送过来的那个。”
    沈老板是秦梅香的戏迷,也是新安的大茶商,每年来燕都看生意,都不忘给秦老板带一些有钱难买的好茶。
    虞冬荣也笑:“我这是沾了秦老板的光。”
    秦梅香正色道:“没有七爷,就没有梅香的今日,何来沾光之说呢?”
    虞冬荣摆摆手:“得了,可甭提。你再这样,我还是回我自个儿那儿窝着吧。”
    秦梅香于是含笑不语。
    秦宅是个舒适所在。一来是宅院确实好,二来是有美人,三来是主人家会打理。最最要紧的是,秦梅香的厨娘方氏烧得一手极好的江南菜。没吃过方婆婆的菜前,虞冬荣一直觉得胡妈手艺很好;待吃过了,才知道什么叫作小巫见大巫。
    秦梅香换了衣服洗了脸,陪七少爷窝在榻上吃茶说话。虞冬荣给他带了几匹好料子过来,还有擦脸的鲜奶霜和果仁李的琥珀桃仁。旁的倒也罢了,有一匹料子是飞花棉布,光洁细密,如银绸一般。贴身穿着,轻软又吸汗,是秦梅香最需要的那种。这种布早年是进上的,价格昂贵自不必说。如今棉纺多用机器,这类好料子已经几近绝迹。
    虞七少爷就是这点好,他真心疼谁,肯在这些细致的小事上花心思。秦梅香一生都在江湖的风雨里打滚,面上瞧着温柔解意,其实内里早就是个金刚钻的心肠。若不是这样,他只怕连活都活不到今日。
    可对于虞冬荣,他总是念着情的。一方面是虞七爷确实是他的恩人和贵人;另一方面,虞七爷待他,是待知己至交的样子。
    他都是懂的,因为懂,所以也格外地肯拿出真心。
    徐妈送了秋梨羹过来,秦梅香咳嗽了两声,拿来舀着吃。虞冬荣放下茶杯:“怎的又咳上了?”他们唱戏的,嗓子和肺上多少都带着一点暗伤,秦梅香因为早年受的苦楚,底子比旁人又更弱一些。
    秦老板自己倒是不以为意:“一入秋就有点儿,也看了几个大夫,算不上毛病,吃些养阴的东西调理调理就好了。”
    留声机里放着婉转低柔的南曲,两个人不知怎么从时局生意聊起了过往的旧事,一时都有些叹息。
    秦梅香原本出身江南的名门,高祖父是旧朝的探花,家中直到他父亲那一代也很兴旺。然而天有不测,他长到七岁时被拐子拐走,卖进了安庆的戏班,从锦衣玉食的小公子变成了下九流的小戏子。学戏的苦就不必说了,更苦的却是旁的事。
    他容貌出众,天资卓绝,照理来说应当顺风顺水,早早地红起来。只是既然入了下九流,从此自然命比草贱。班主贪钱,师兄弟妒忌。因为好容貌,秦梅香小小年纪就给人糟蹋了。他病了一场,身体从此坏下来。班主以为他毁了,放任他在戏班里自生自灭。洪顺班进燕都的时候,秦梅香只能跑跑龙套,连个开腔的机会都没有。虞冬荣那日偶入三庆园,看见他在后院儿干杂活,一面做事,一面清唱浣纱记里的词句,声音之清润动听,前所未闻。待看到他的脸,虞冬荣心中已经有了决断。
    他把秦梅香的事说给了五福班的班主曹庆福,曹班主亲自去看人。那时秦梅香瘦得只剩一对大眼睛,两腮全凹下去,胳膊腿儿好似芦柴棒。但曹班主和虞冬荣都深知,美人在骨不在皮。秦梅香被买入五福班后,只养了小半年,就如脱胎换骨一般。曹庆福当时对虞冬荣感叹道:“长成这副模样,就是唱成个破锣,也要红的。他那个从前的班主当真是瞎了狗眼。”
    五福班又叫曹家班,是数一数二的梨园世家。秦梅香的境遇翻天覆地,便如洗净了灰尘的美玉那般熠熠生辉起来。出科时第一次登台,虞七少爷怕他冷场,雇了一大帮闲汉在底下叫好。谁知人家根本用不着,只一开口,底下的座儿就都惊了。待到一场唱完,掌声和叫好声排山倒海一般。秦梅香从此红了起来,成了燕都里数得上号的名伶。
    说来虞冬荣最大的功劳,与其说是捧人,倒不如说是当年慧眼识珠。
    秦梅香性子聪颖通透,红了之后免不了与人应酬周旋。他自人情冷暖与世态炎凉中长大,能忍能笑,许多无可奈何的事,也能想得很开。最初他只把虞七少爷与那些老爷们当作一路。可两个心思剔透的人凑在一处,彼此很快都察觉出对方的与众不同。知己的情谊渐渐盖过了一切。
    如今他们只是至交。只是行止比普通的朋友来得更自在亲昵罢了。
    虞冬荣斜倚在秦梅香身畔,哧溜哧溜地去吃秦梅香吃剩的秋梨羹。秦梅香先是捂着碗,后来拧不过他,颇是无奈:“你倒也不嫌脏。”
    虞七少爷风流倜傥地睨了他一眼:“你要是脏,这世上就没有干净人儿了。”
    秦梅香听得眼里一热。一时默默。虞冬荣也觉失言,正要说什么来哄,厨娘方氏端着两碗焖肉爆鱼面送了来。
    虞冬荣低头吃面,浇头也不知在灶上煨了多久,肉质酥烂,一抿就在口中化了。秦梅香把青菜过桥往他这边推了推,才低头一口一口吃起面来。虞冬荣在秦梅香跟前向来随意,一面吃一面笑:“方婆婆的手艺怕是又精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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