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节

    田嫂子愣在原处好一会儿，因为不愿意相信，那躺在不远处的女子，是刚才还想逗她笑的沈随心。雨水很快便落了下来，沈随心身上的光芒，似乎一下子便消失不见了。田嫂子一步一顿，走到了她跟前，想要替她抚开额间的湿发，不经意间，感觉到了她微弱的呼吸，”张嫂子，快来帮我一把，我家小水还有气。”因为田嫂子是从水里捞起的沈随心，她又不记得自己的名字了，所以田嫂子叫她‘小水’。
    沈随心看着面前淡紫色的一团，虽有股子亲近感，却不敢靠近。她记得，她被雷劈了。她的符咒画的没有问题，却不知道怎么的，引来了雷电。被雷劈死的修士，沈随心见过，焦炭一样，听说刚被劈死的时候，还能闻到烤肉的香味。这么比较下，当初被淹死或许也能好看些。沈随心叹了口气，她的生死，真的从来不由她。
    “老赵家的，这是我新认的闺女，你快给看看，还有救没有？”耳边传来的，是田嫂子带着十分急切的声音，让沈随心听着只觉得心酸。其实不用往后听，她都知道结果是什么，她压榨了全身仅剩的灵气，只为给她们一丝希望。她终归要死的，这么死，也算回报她们待她好的一二了。她名随心，所做之事，就该随心所欲。
    沈随心气息微弱，浑身冰冷，眼见着就要有出气，没有进气了。村里的人因为刚才落了一场大雨而雀跃的心情，在基本确信或许即将逝去一个人之后，寡淡了下来。无数人心里涌起的，都是同一个想法，她们命硬，来一个人，便要被克死一个。
    赵大娘算是村里的赤脚大夫，她夫家祖上，是铃医。四处为家，与人诊治疑难杂症，岁数大了之后，觉得这儿山清水秀，民风淳朴，便在这里安了家，娶了媳妇。那之后，繁衍了几代，这村子里的人但凡有了头疼脑热，便都去寻赵家的。不论各种技艺，一般都是传男不传女的，更不要说媳妇了。可这代的赵大夫是个疼爱婆娘的，觉得不应私藏，待儿子出生，开始识字，娘子，儿子便都成了他的学生，赵小郎中先出的师，赵大娘晚了些年。可正是赵大夫的疼妻之举，让赵大娘在这乱世救回了不少性命。村里的人都说，老天不公，一家都是好人，老天却也让他们经受离散之苦，这样世道下的离散，那便是生离死别了。
    赵大娘摸着沈随心的脉，似有若无，将断未断，上次田嫂子从水里把沈随心捞起来的时候，也是她给探的脉，当时她是没忍心开口，这孩子也算争气，多撑了这么段日子，这回，却是撑不住了。赵大娘收回了手，掩下了眼帘，轻轻地摇了摇头，”田嫂子，趁着她身子还软和，给她换身衣裳吧。”这话的意思，大家都听出来了，人去了，身子硬了，衣裳就不好上身了。得趁着还有口气的时候，把人弄干净了，换身好衣裳，让她好好儿地去。
    “怎么会呢？刚刚她还好好儿的呢，她刚刚还想逗我乐呢！田里那样，我心烦，没理她。你们说我这一把年纪了，跟个小姑娘置什么气呀，她愿意和我亲近，我就该我就算想哭，也该笑给她看哪！”田嫂子扑在床边哭了一阵，再抬起头，面容憔悴了许多。屋里其余的人也不多话，她们都是有故事的，个个儿心里都带着伤痛，这样的离别，她们甚至是羡慕的，要是她们家的当家的，孩子能回来，便是让她们看着他们走，她们也情愿，至少那尸身能不被糟践。众人默默地分了工，打水的，递盆子的，递帕子的，递剪刀的
    赵大娘说了，大概是半夜时分。田嫂子便守着沈随心，怕她去的时候孤单。这一回，田嫂子头一次没有吝惜灯油，天还没黑透，就点上了。到了半夜里，沈随心本来苍白的脸色突然间红润了起来，田嫂子曾经送过公婆，知道这是回光返照了。她赶紧抹了抹泪，小姑娘心思重，她怕她走的不安心。
    不一会儿，沈随心睁开了眼睛。身上已经没有了多大的痛楚。大约是被雷劈的后遗症，她身上还有些麻麻的，不好动弹。沈随心对着一直盯着她的田嫂子笑了笑，她知道田嫂子是要送她最后一程，这份心，她领了。她其实也在等着自己的死亡。可是等啊等，等到天都亮了起来，她的气都没绝，沈随心半夜醒过来的时候，就觉得自己好很多了，可是她也跟田嫂子想的一样，那是所谓的回光返照。只是这照的时间，好似久了些。沈随心吸气吐气，发觉顺畅了许多。
    田嫂子毕竟上了年纪，睡过去了一会儿。沈随心看着她睡着了，自己也有些犯困。可刚闭上眼，却发现，她依旧能看见东西。那是神识。沈随心宁心静气，发觉了一丝丝的不对劲，她居然能感受到周遭的灵气波动，沈随心内视了一番体内的经脉，发现本来因为灵气枯竭而碎裂开来的经脉，在慢慢地愈合。沈随心随即内视丹田，发现多了些东西。
    沈随心在修仙界待的时间并不久，进的又是欢喜宗这样不顾人死活的地方。但凡入了宗的人，只要开始修炼那套功法，就没有人管他们了。待得他们学有所成，就会被待价而沽。沈随心发现自己识字之后，曾经研读过一些欢喜宗内还算正派的藏书。沈随心虽然知道的不多，却也大约能断定，她现在的情况不正常。
    第五章坏家伙（二）
    若此刻有人问沈随心，你觉得哪里不正常啦？她大约会答：”濒死之后，多了一条灵根。”
    凡人之所以能修仙，那都是因为有灵根的缘故。有了灵根才能沟通天地灵气，将其纳入自身经脉，为己所用。沈随心原是水灵根修士，单灵根的修炼速度，不论在哪一派中，都会成为佼佼者。偏她运道不好，进了欢喜宗，不然前途恐怕也是不可限量的。
    那夜之后，她曾经探查过丹田，她的水灵根，几乎已经透明的看不见了。若不是她知道它在那里，恐怕根本发现不了它的存在。可现在，她的水灵根回来了，似乎还跟什么叫着劲，所谓水火不相容，沈随心轻轻叹了口气，水灵根回来也就罢了，怎么突然又多了条火灵根呢？她就没听说灵根有不是天生的，还能后天长出来的。为什么偏偏是火灵根呢，她不奢望变异灵根，便是木灵根，土灵根，金灵根也是好的单灵根变成双灵根已经是个悲剧，还是一水一火，简直
    又再望了眼隐隐成对峙之势的一蓝一红两条灵根，沈随心只得尽量安慰自己，有了灵根，能感受天地灵气了，经脉能修复了，她终归不用死了。这应该算是好事。至于相斥的灵根等她身体稍稍恢复些再考虑这么复杂的问题吧。
    因为不用死了，沈随心安心地睡过去了。
    田嫂子打了个瞌冲，猛的一激灵，醒了过来，看着外头已经爬的有些高的日子，看着已经合上了双目的沈随心，捂住了嘴，那泪水，一下子就落了满脸。她终归，没能送她最后一程。”小水啊，你个狠心的丫头。”
    沈随心睡的并不熟，听到田嫂子的这句话，张开了眼睛。在田嫂子带着些惊恐的眼神下，沈随心紧了紧牙根，握了握拳头，有些生硬地说，”娘，我有些困，想再睡会儿，有事，等我醒了再说，好吗？”
    田嫂子愣了好一会儿，呆呆点了点头，待得反应过来，她转身就冲了出去。沈随心好容易闭上的眼睛，又张了开来。这觉，恐怕是睡不了的了。果真如沈随心所料，赵大娘很快就被不知所措的田嫂子拉了来。”老赵家的，你再给我闺女看看，再看看。她刚还跟我说话了，她叫我‘娘’了，我”
    听说沈随心还有气，赵大娘第一次开始怀疑自己的所谓医术，在又一次探了沈随心的脉之后，赵大娘今天第二次开始怀疑自己的医术，若不是田嫂子的大手劲，她都要以为昨天到今天的事，是一场冗长的梦境了。赵大娘刚说完，沈随心的脉象已然奇迹般的平稳了下来，之后，赵大娘就像是被吓到一般，极快地收回了手。在田嫂子和沈随心的灼灼注视下，赵大娘深吸了一口气，又开始细细地帮沈随心把起脉来。
    之后，赵大娘的神色有些凝重，没有了之前叙说沈随心脉象平稳时候的松快。
    “又咋啦？”田嫂子战战兢兢地问道，只怕赵大娘再说一句‘不好’的话。
    赵大娘的手就像是粘在了沈随心的手腕上，之后，她的脸色开始古怪起来，她先对沈随心说，”小水，你身体没什么大碍了，只要好好休息就行。”而后对田嫂子使了个眼色，示意田嫂子跟着她出门去。
    田嫂子担心沈随心的身体，并未跟着赵大娘走的太远，这点儿距离，沈随心将两人的对话‘听’的很清楚。
    “听说，当时你把小水捞起来，她身上都是你猜测，是因为她被人糟蹋了，一时想不开跳了河的？”
    田嫂子点了点头，”咱们都是过来人，有没那事儿，脱了衣裳，可不看的清清楚楚的。不过小水什么都不记得了。只要咱们都不说，她就不会知道的。”
    “恐怕瞒不住。”
    “啥意思？”
    “她有喜了。这会儿月份都浅着呢。前些日子，她那脉象太差，我才没摸出来。”
    “坐的这么稳，八成是个小子。”田嫂子开心的不行。
    其实赵大娘也是高兴的，自从村子里已经很久没有喜讯了。”咱们得好好想个说辞，她这样的情况，得好好养胎，终归以后也是个依靠。”
    “你说的对，我好好想想。”不一会儿，田嫂子都要急哭了，”我当初跟她说过，她是我从河里捞起来的，这谎怎么圆啊？”
    “让村里知情的人都注意点儿，别乱说话，其它的，走一步看一步吧。待孩子大点儿，再告诉她。孩子现在月份小，可经不起折腾。”
    沈随心将两人的对话听的很清楚，却一时间很难以领会其中的意思，好一会儿，沈随心才突然想起了梦中所见的那淡紫色的一团，此刻，它待在它应该在的地方。因为她神识的靠近而有些雀跃，雀跃之后，又有淡淡的羞涩。沈随心抽回了探查自己腹部的神识，终归清醒了些，所以，她这被雷劈到快死之后，不但多了条火灵根，还多了个血脉相连的孩子？当然，沈随心也不是人间那些十四五岁的小姑娘，似懂非懂的，会傻傻以为孩子是送子观音送来的。这孩子，妥妥的，是那人的。
    沈随心懊恼地挠乱了自己的头发，翻了个身，趴在了床上。不是听说，高阶修士很难有子嗣的吗？难道是他的修为不够高，还是因为她的修为太低了？这孩子，来的太突然了。沈随心只想趴着，静一静。
    那头，田嫂子听了赵大娘的嘱咐，轻手轻脚地进了屋子。小水这会儿，可金贵着呢。本来身体就有些垮，这还带着孩子。也不知道这是哪个杀千刀的做的孽。
    “哎呦喂，小水，你赶紧的，躺平了。别压坏了肚子。”
    沈随心翻过来之后，田嫂子就开始碎碎念，”以后可不能趴着了啊。趴着容易气闷，手会酸”听着田嫂子不停地想要找个像样的理由让她再不趴着睡，沈随心觉得心里暖暖的。她与她肚子里的孩子一点儿关系都没有，尚且能这样看重他。他毕竟生长在她腹中，她又如何能无动于衷。至于那人，她没有一丝印象，除了知道他个头不矮之外，旁的什么，一点儿都不知道。此刻，她在凡尘，他在修仙界，倒也互不干扰。在她肚子里的，就是她的了。她的孩子，她一个人的。这样想着，沈随心高兴了起来。
    第六章坏家伙（三）
    “嗯，我都知晓了。娘，能给煮点儿吃的吗？我饿了。”沈随心想，从今天开始，她就是重新活过来的田家‘小水’了。她没有前头许多年的记忆，今天是第一次叫‘娘’，看着田嫂子激动的神色，她想，能让大家都觉得幸福、高兴的事，她便愿意做。
    沈随心有了身孕的事，很快就在本就不大的村子里传遍了。本来村里的人就愿意串门子，知道了这事之后，就更窜的勤快了。天天儿的，都有一群村里的妇人上门看着她笑，什么也不说，就是笑眯眯地看着她。好似她看着哪儿哪儿都极好的模样。自然，她们都不是空手上门的，每次上门都带着些她们觉得拿得出手的东西。因为田嫂子啥都没告诉她，所以沈随心便也装作一副受宠若惊的模样，只当大家因为她大难不死，送来的贺礼。
    沈随心被田嫂子好好将养了两个来月，整个人都圆润了一些不说，还隐隐地长高了一些。田嫂子倒是不觉得奇怪的，因为沈随心看起来，那就是个十五六岁的小丫头，女孩子到了双十年华都还有长高的呢。可沈随心知道，她肯定是不止表面上看上去这样年轻的，毕竟她在欢喜宗醒过来便是现在的模样，之后又在欢喜宗待了十来年，若是认真算起来，她给田嫂子她们做妹妹大约都是可以的。至于再大，沈随心表示，她什么都不记得了，不记得的岁月，不是她自己走过的岁月，不能算在年龄里。
    她第一次到村子里的时候，大约因为灵根差点儿尽毁的原因，所以没有感受到丝毫的灵气，这会儿灵根回来了，沈随心才终于知晓，为何那些大门派会到凡尘来招弟子，凡尘既然有灵气，自然就有可能有带着灵根的孩子出生。
    沈随心肚子里的小子，这几天很是安分，若不细细感受，几乎感觉不到他的存在。至于为何这样安分，还得从一个多月前说起。
    因为沈随心的身体那是赵大嫂多次确认不大好的，所以即便灵气已经渐渐地修复了她破败的经脉，她壮的已经能拍死一头牛。可这话她说了，根本就没人信。最最重要的是，她肚子里揣了个小的，这是全村都知道的却要瞒着她的事，怀娃本来就是大事，若是身体不好的女子怀了娃，那就更得慎重了。所以沈随心能够活动的范围，小到不能再小。虽然知道大家都是为了她好，沈随心还是不免郁结的。
    沈随心身上的经脉都愈合之后，她渐渐开始觉得饥饿，饿的能吃下牛的那种饿。田嫂子和村里的人虽然对她很好，可是也不肯眼睁睁地看着她无限制地吃东西。那一段日子，据田嫂子她们回忆，在看到吃的东西的时候，沈随心的眼睛都是绿色的。
    村里只有一条牛，是王家当家的趁着兵匪来之前，藏在山里的，怕那些人去而复返，那牛在山里待了整整两年多，只王家人定期去山上喂一喂。好容易得知世道稳定了，王家婶子才去山里把牛接了回来。这牛啊，就成了村里的宝贝了。沈随心是知道这条牛的，田嫂子说故事给她解闷的时候说过。那天，大家都以为沈随心是因为没见过牛，好奇，却没想到，她冲着牛背，一口就啃了下去。要不是牛皮厚实，恐怕那牛身上得少块肉。沈随心被拉开的时候，还一直喊着‘饿’，倒是吓坏了大家。
    为了不让沈随心祸害村里的活物，田嫂子给沈随心准备了不少吃的，原来能经几个月的粮食，一天就下去了一大截，最可怕的是，沈随心吃下去的东西就像凭空消失了一般，她吃的再多，肚子也没大出来。村里的人，是笃信鬼神的，想起沈随心那天扑着牛就啃的做派，有些人便猜测着，或许这活过来的，根本不是小水，就是个饿死鬼占了她的身子，也有可能，她肚子里的孩子，那就是饿死鬼投胎的。虽然饿死很惨，可是加上个鬼字，大家便都有些害怕了。不是自家亲人的鬼魂，谁能不怕呢？便是自己亲人的魂魄，若是没有准备，也是会害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