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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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我是怎么过来的?”
    要是沈寒山把自己拎过来的,那也实在太愧对恩师了,希望是哪个有眼力见的下人瞧见他倒在沈寒山的案几上……
    “是太子殿下把你抱过来的。”
    李璟平淡地打断他脑海里面的构思:“太子殿下还托我给你留一句话——他听闻你早年得过血症,嘱咐你以后更要爱惜身体好生安歇,不要顾此失彼,为了这里的病人,耽搁了自己的身子。”
    吴议闻言,脸上一红,拨乱的心绪马上被李璟几句话径直剪碎开去——现在他还有什么可纠结的,只想蒙住被子把自己捂死。
    从西院到东院,别的人不说,徐子文和吴栩两双眼睛肯定瞧见了,更别提王家来来往往的家仆们了,指不定就连那十双狗眼睛都肯定看见了!
    流言的厉害他在袁州就尝过了,到时候要是再传出什么风言风语出去,这事儿可就委实难以解释了。
    正当他准备把自己埋进被子当个缩头乌龟的时候,门外风风火火已闯进一个人,话不先说,直接把他从被窝里面拎出来。
    “睡够了?”
    沈寒山斜眼一瞥,并不因为是自己的学生就格外宽宏,一手将吴议扯出被窝,另一只手里还提着本《肘后急备方》,怒气冲冲地找吴议来算账。
    “你瞧瞧,你瞧瞧这是什么!”满脸的嫌弃。
    吴议一瞧,本来就绯红的脸当即成了煮透的虾米。
    沈寒山手里好好的一本旷世医典,居然被他睡着时掉出的口水洇出好几道印子,连带讲天花的那几行的字迹都模糊成一片,若不仔细看,是看不清字迹了。
    吴议下意识地吞了口口水,正准备赔礼道歉,沈寒山已经把书一丢,撂在他的案上。
    “可惜了这一本还是孙仙人亲自做过笔记的《肘后急备方》,叫你糟蹋成什么样子了。”他摆摆袖子,似乎遗憾非常,“你自己留着看吧,我不要了,不要了!”
    沈寒山一边嘲讽他,一边已经给了吴议入门以来最好的礼物——孙仙人亲手批注的医经,这是多少生徒巴不得抢来供在香案上的好东西啊!
    吴议心知自家老师最是刀子嘴豆腐心的人,想送本书也要先编排他一顿。
    外人看他是脸皮比城墙还厚,只有他自己心里门清,这位看上去不修边幅、落拓不羁的沈博士面皮可薄得一戳就破呢!
    这话也就在心里自己吐槽一番,哪敢抬在明面上叫沈寒山生气。
    他乖乖地谢过自己的老师,又安顿好该睡觉的李璟,整理好自己的仪容,才跟着沈寒山又踏出门去。
    ——
    沈寒山一道走,一道和他交代这一天发生的许多事。
    长安已有来信回报,所幸除郿州之外并没有别的地方发现天花疫情,由于王陵闭关锁门得及时,天花的传染范围暂时控制在了郿州境内。
    而那近百户人家一一排查下来,确认天花者一共八十一户,都已补贴了粮食锁紧了院门,每家各派了个衙役在门口看守,既不许里面的人出来,也不许放外面的人进去,严防死守,一定不许传染出去。
    而徐子文和吴栩看顾的十条犬里,是有五条种过痘的,其中已经有一条已经发出痘来,眼下还有些高热,已经牵出来单独隔了小圈,用小荆熬了水灌了下去,暂时还算有点精神。
    “比起得天花的患儿,这条狗的发出的痘子确实少很多,你瞧瞧。”
    沈寒山指向的那条狗,偏巧就那日气势汹汹的头犬,此刻也失去了当日高傲凶残的姿态,躺在地上抻着舌头不住地喘着气散热。
    吴议下细观察,发现这狗身上的天花痘子稀稀拉拉,除了脸上略多了两颗,并不像发病的患儿那样遍布全身,想来用经过稀释的痘浆种痘,暂且算有点作用。
    接下来的就要观察这条狗的死活了。
    吴议垂眸瞧着这条半死不活的大狼狗,在心中默默祈祷,你可一定要活下去啊。
    师徒二人对着一条奄奄一息的狗相顾半天,沈寒山才淡淡地一开口:“种痘防痘,这办法实在很高明。”
    “老师谬赞了。”
    吴议也委实无奈,这在一千年后成为常识的办法,搁在一千年前确实是太先进了。别说沈寒山,就是他自己若听到别人提出这个想法,都会忍不住想那人到底从何处想来的办法。
    更何况他有砒霜医血症,闭式引流治气胸的前例,怎么看都不像是个才入此门的小小生徒能有的本事。
    除非他天赋异禀如有神助,那就一定是有高人在其后指点。
    第47章 水能载舟
    “张博士和郑博士曾有教诲,这世上的每一味药材、方剂、针砭之法都是从无到有, 是圣人先师上下求索才有此得。”吴议硬着头皮解释下去, “学生不才,也是借鉴了孙仙人点浆治疣的先例, 才想出种痘防痘的方法,让老师见笑了。”
    沈寒山闻言,也不作答, 只遥遥望着无垠天际, 仿佛远眺自己的恩师。
    良久,才深深叹了口气:“当初关中时疫, 孙仙人就已提出‘以病防病’的法子,可惜太宗固执己见, 始终没有同意他的想法。”
    他转眼望着吴议, 眼里映着寒森森的星光:“时移势迁,当今太子殿下广开言路, 听言纳谏,的确是一位难得一遇的明主。”
    这话的意思几乎就要宣之于口——自古千里马常有,而伯乐难寻,太子如此贤明仁德,难得他如此看重你一个初出茅庐的生徒, 你是否也有一两分动心了?
    当今李弘贵为太子监国, 在长安有戴至德镇守, 在外有张文瓘、萧德昭辅助, 朝中势力盘根错节, 早已在处于屹立不倒之位。
    再加上他自己上得圣意,下得民心,行事从无错处,谏言素得赞赏,举国上下,几乎都认为他将成为李唐王朝第四代明君。
    但吴议很清楚,历史的轨迹并不会如人们所预料得那样平直地走下去,而其中一不小心的一个波澜,就造就了中国历史上最令人措手不及的转折。
    尽管迄今为止,他都没有猜透,这个猝不及防的转弯到底是谁在背后推了一手,又是怎样发生在一贯精明强干的李弘身上的。
    可惜他现在没有余裕去考虑李弘的将来,而是要端量端量自己过去的言行了。
    今天的事情,想必沈寒山也有耳闻,放在任何人眼里,都觉得他吴议是身在太极殿,心却向东宫。
    师徒二人顶着沉沉夜幕,虽然没有秉烛,但也算借着疏朗星光夜谈了。
    吴议缓缓往后踱了两步,秉手恭敬道:“老师所言极是,若如今时今日是扁鹊遇蔡桓公,华佗遇曹公,那别说是学生,就是孙仙人恐怕也只能空叹一声,明哲保身了。”
    这一句话是他心里的大实话,从古至今,大夫就是一种高危职业,如果不是遇到李弘这样思想开明,眼光独到的领袖,那“种痘防痘”这种古未有之的方案,恐怕早就被君上的一句话拦腰斩断了。
    毕竟,当今帝后可是连针砭刺头都认为是斩首的封建迷信代表,更遑论二人之下的各路亲贵。
    这话同时也回答了沈寒山内心的疑惑——不是他吴议非要巴结东宫一党,而是眼下李弘是唯一可以攀附的一棵大树,只有通过他的首肯,才能有研制痘苗的机会。
    倘若在此地的换了戴公甚至圣上,都未必能同意这个离奇的法子。
    沈寒山抿唇一笑,算是听明白了这个答案。
    他们是师徒,是臣子,亦是同行。既然他身为武后的一枚棋子,就不能允许自己的徒弟越过党羽之间的楚河汉界。
    大明宫内道路分明,笔直不折,不似郿州乡间小道,还可以踩出一条回头路来。
    “太子殿下对你很是激赏,倘若你将日服侍东宫,想必一定风光无限。”
    吴议但付之一笑:“老师可是忘记了,功名利禄不过浮云过目,这宫里每一件事都比不上种田有趣。东宫的粮仓都捐空了,恐怕不是个种田的好去处。”
    作为被剧透一脸的现代人,他已经可以遥望到东宫一党的结局,太子看似风光无限的前途已经快逼近穷途末路。
    李弘固然是一个极富个人魅力的主上,也只能留住他的赞赏,而留不住他这条性命。
    他唯一没想到的是,沈寒山竟然也参与到党羽之争,本以为以他素日懒怠到恨不得事事皆休的脾性,应该是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和太平玩,没想到他已经暗中列队,挑好了武后这棵良木。
    直到郿州一行,沈寒山才终于肯展现出精明睿智的一面,吴议这才意识到,自己的老师能在如此年轻的年纪就博得博士之位,肯定不是是单单靠着孙思邈的面子。
    师徒两人踩着冷幽幽的一地星光,在西院的梅树下驻足而谈,不觉已到中夜。
    方才说起种田,吴议便想起了王崇章“以地养地”的法子,也不知是否能从郿州推广到整个关中地区。
    沈寒山似乎是看穿他心中所想,直接点破了这个话题:“永宁郡王的法子虽然有趣,不过也只能暂时在郿州推行。”
    不用他多做解释,吴议也知道其中的理由,天下大旱,业已三年,别说东宫开仓,就算是整个朝纲上下缴出家私,也不过能抵一时之用,哪里缓得了整个关中一年的开销。
    所以,以郿州作为一个试点地区,看看这法子的成效,才是谨慎可靠的做法。
    这种政策,搁在现代的话,大概就约等于“先富带动后富”,而郿州等约等于“政策特区”。只要郿州靠着这个办法脱贫致富,那关中的大旱一时便可以缓解了。
    想到这里,吴议心中也不免松了口气,毕竟,现在他可不是对着历史书摇头晃脑背诵的学生,而是这些饱受旱情摧残的老百姓里,暂且还没有倒霉的一员。
    ——
    日子就像郿州天顶飞舞的黄沙,一点点弥散进人们干涩无味的生活中。
    仿佛应验了人们的祈祷,二月中旬,随着一声响彻晴空的巨雷和数道耀眼夺目的闪电,大旱数月的关中地区,终于迎来了开年以来的第一次降水。
    只不过,这场被期盼已久的大雨并没有给人们带来久违的喜悦与希冀,反倒成为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因为这场万众期待的雨,来的姿态也格外锐利而沉重。
    硕大的水珠挟着指头大的冰雹呼啸而下,无情地袭向本来就奄奄一息的田家农地,脆弱不堪的作物纷纷如遭霜打,折断倒塌,一片狼藉。
    这场突如其来的冰雹雨,谁都万万没有想到。
    古代没有天气预报,没有橙色预警,简单朴素的天文知识往往不能预判到极端少见的天气,只有在发生之后才能追忆起之前的种种前置迹象。
    田间,雨正滂沱。
    重重乌云遮天蔽日,天地之间黯然无光。
    唯有通天劈地的闪电蓦地闪落,万物才在沉重的灰黑中映出一刹错落的光影。
    热烫的汗水才从额头滴落到颈窝,便和刺骨的雨水混合起来,迅速地浸透了李弘不算厚实的衣物。
    手指冻透了,就像不是自己的,而仿佛某种冰冷的器械,麻木地重复着脑海里指挥的动作。鞋里泡满了泥水,每走一步都像是从泥淖里拔出自己的脚,沉坠地将他向下拽着。
    轰隆的雨与雷中,许多声音变得不真切起来。
    “太子殿下当保重贵体!请太子殿下回府避雨!”
    模糊而老迈的声音都有些破了音,才从耳朵真正传到脑海里,李弘吃力地回头一看,是一位戴着斗笠、冒雨前来的老农。
    李弘是撑伞而来,一是慰问乡亲,二是体察灾情。
    不过,在狂风暴雨中,簌簌作响的竹骨伞也起不了多大的用处,只能此地无银三百两地遮蔽头顶那可怖的天空。
    太子殿下尚且身先士卒做出表率,郿州大小官吏又岂敢落在其后,只能亦步亦趋跟在后面,一起挨这风雨冰雹的摧残。
    王陵恨不得现在就赶回家去,烧一桶热水,洗去一身的泥水和疲倦,然后钻进被子里昏天黑地地狠狠睡一觉。
    李弘朝裴源道:“拿把伞给那老人家。”
    那老农不仅不收伞,反而两膝一跪,深深扎在冰碴密布的泥地里。
    “太子殿下,草民是大坪村村正李其华,应全村村民之请,请太子殿下暂且回府避雨。”
    他摘下斗笠,脸上冲刷下两行热泪:“殿下的爱护之心,就是草民们的庇护,倘若这时候您倒下了,又有谁来支撑草民们呢?”
    此言一出,跟在李弘身后的大小官员纷纷跪倒在地,收起雨伞,以手盖头。
    张文瓘就伏在李弘脚下,眉梢嵌着冰雹,老来发青的眼睛一片通红。
    “殿下体察民情,又焉知民心不体贴殿下呢?”
    他太清楚自己主子的脾性了,可是不管殿下再能干,再疯魔,再拼命,说到底,也不过是个虚岁二十,刚刚成人的青年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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