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1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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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施铭远重病,旁人犹可,谢璃华哭得不行,却是一日数次叫人询问舅父病情,又与宋昀商议前望相府探望之事。
    数日后,于天赐被传至福宁殿。
    宋昀扶着额正独坐于阔大的御案前,看他见礼毕,沉吟许久方道:“这几日。你可曾见到施相?”
    于天赐躬身回禀道:“前日隔着帘子见了一回,远远瞧着那气色很差,说话也没了中气。”
    “红绡、紫纱她们还在跟前侍奉?”
    “在呢,不过也不敢太靠近了。太医让挑那些健壮的男丁在旁侍奉,最好是会武艺的,每日服着药,便不容易染病了。”
    “小温、阿鸾呢?”
    “她们是凤卫的人,应该也在做着抽身退步的打算了,不过面上倒还过得去,每天都会例行去请安,只是也不敢靠近。都年纪轻轻的,谁想找死?”
    宋昀纤长的手指轻轻地叩着御案,眼底有些微的犹疑和恍惚,“你确定,施相已经无药可医?”
    于天赐向殿外看了看,再走上前一步,才低低道:“臣问过最近为施相诊治的太医,两人都说前儿受了刺激,病势转重,虽用了对症的药,也已无济于事,左不过就这几日的光景了。皇后遣侍儿回去看过,那侍儿原是相府里带去的,看了一回哭得死去活来。”
    宋昀的指尖再一叩,便顿在案面不动,低叹道:“便是那侍儿传话给皇后,说施相病得厉害,且疑心是朕要取他性命,所以病得越发沉重。”
    于天赐怔了怔,“皇后……也疑心皇上了?”
    宋昀低眸,“此事么,终是朕不够厚道。皇后如今一心为朕,事事先替朕思虑,虽不说什么,到底猜出几分。她是施相养育成。人,眼看他行将不治,自然伤心。如今她只请求朕亲去探望一次施相,免他继续惊忧,或许就能痊愈;再则施家那些亲友也不必再终日惶恐,她这个相府出来的皇后也不至于被娘家人指点非议。”
    “皇上打算……”
    “去瞧一眼,也不妨吧?”
    “若论施相功劳地位,皇上自然该去看看,不仅可安抚皇后之心,也可安抚那些曾依附过施相的朝臣之心。只是施相这病并非寻常症侯,连他素日知交都极少前去相探,何况皇上万金之躯,岂能冒险?旁人绝不敢议论什么。”
    “正因旁人不敢去,朕若去了,应该更见得诚意吧?”
    于天赐揣度宋昀心思,低声问道:“皇上……不想伤了皇后的心?”
    宋昀唇角微弯,仿若是一个笑弧,却只能看出苦涩和自嘲,“嗯,她一心为朕,朕便不能让她伤心。”
    “可贵妃对施相恨入骨髓,若皇上前去探望施相,贵妃会不会有意见?听闻贵妃这几日才有些好转,可太医也再三说了,贵妃症侯颇重,经不住再有情绪波动。”
    “她不会在意。”
    “这……”
    宋昀笑意愈苦,自语般强调道:“朕宁愿她在意,可惜……她不会在意!”
    只要料定仇人在劫难逃,她不会在意宋昀安抚皇后。她看重的是大楚江山,而不是他这个皇帝,更不稀罕他捧到她跟前的一颗真心,——懒得珍惜,也懒得践踏。
    正因为她不在意,他品尝太多被意中人轻轻忽略的苦楚,他不想忽略谢璃华所受的苦楚。
    她不懂得珍惜,他懂得。
    可惜如此不懂得珍惜他的女子,他始终放不了手。
    若是无她,他好容易争得的天地,再广袤无垠,也是满眼苍凉的灰白。
    他捏着凉下去的茶盏,定定神继续问:“南安侯还在京城?”
    于天赐答道:“是。或许不放心朝中局势,怕人再对他不利,或许……想寻机再看一眼柳贵妃?这几日贵妃生病的消息已经传开,若他放心不下,只怕也会延宕着不肯离去。”
    他察看着宋昀的神情,“南安侯私自回京,如今更滞留京中,认真计较起来,便是将他下狱治罪也是无可厚非。韩母和不少韩家族人都在京城,便是有忠勇军撑腰,料得他也不敢公然与朝廷对抗。”
    宋昀摇头,“忠勇军如今还在配合诸路兵马作战,若处置南安侯,恐怕不只是军心动摇的问题了……南安侯敢回京,敢质问朕,自然也有把握朕不能拿他怎样。何况……”
    何况他不得不顾忌着十一心中所想。
    究,霜鬓谁染(四)【实体版】
    一句功成身退隐居花浓别院,不晓得暗蕴了多少他无法明了的情愫,才会令十一病势遽然恶化,严重到两个蠢笨太医居然进言,让预备后事冲喜。若横下心追责南安侯,他完全想不出他的柳儿会怎样想,怎样做。
    他赌不起,也输不起。
    无声地吐了口气,宋昀又沉吟片刻,才道:“南安侯不放心,一直不肯离京?那么……找机会安排他和贵妃见一面吧!”
    于天赐失声道:“让他们见面?”
    宋昀道:“全了南安侯的心愿,顺便……请他去跟贵妃解释解释聂听岚的事吧!”
    于天赐怔了怔,“贵妃有疑心?”
    “或许……已经开始疑心朕。“回思十一生病前后之事,宋昀仿佛有些冷,无声地抱了抱肩,”凤卫耳目众多,虽肯听命于朕,但贵妃的吩咐,他们更视作金科玉律。虽再三吩咐过,少拿这些事打扰贵妃,可她若追问,齐小观他们必定知无不言,天晓得到底说了多少琐碎小事,指不定便有几桩让她起了疑?”
    于天赐沉吟道:“可让他们见面……若南安侯改了主意,说出真。相可如何是好?贵妃行。事,一向也有些任性。”
    若十一一怒之下跟随韩天遥离去,眼前这位指不定会疯了。他恐怕受不起大楚帝王的雷霆之怒。
    宋昀轻轻一笑,“放心,南安侯对不住贵妃,已无颜提出带她离开。何况她病势正沉,维儿又有病,这些日子一直依赖朕照顾着,根本经不起长途奔波。再说韩家有家眷,贵妃也有凤卫,哪一个是说走就能走的孤家寡人?你只管去找南安侯,明着跟他讲,朕请他跟贵妃解释聂听岚之事,想来他不会令朕失望。”
    于天赐细品宋昀话中之意,分明早有把握,连忙应了,自去安排不提。
    十一已经病卧在床七八天。
    睡得太多,梦也多。
    似乎总是在黑暗里奔跑,奔到筋疲力竭时,便发觉身边多了一个人。
    身材高大,却面色苍白,双目滴血。他拖着一身的伤,沉默冷静地跟着她,由着她带他奔波于雨夜的山间。
    他低低地唤她:“十一,十一……”
    即便在梦里,她都已晓得那只是梦。
    她离弃他,却为自己留了一夜念想;他怨恨她,便赠她以刻骨凌辱。
    在他心里,她早不是他的十一,而是皇上的贵妃;而他于她也只该是臣子和名将,再不容有其他。
    彼此怨憎早成定局,她不想留恋那些曾经,她甚至不想去回忆那年从覆灭的花浓山庄成功逃脱后所经历的一切。
    除了芳菲院的彼此相护,奔往京城的一路相惜,还有在韩府同一屋檐下相知相守的那段岁月。
    竟如阳光般要破开那雨夜,猝不及防地照进她狼狈奔逃的梦境里。
    梦里也晓得抗拒,抗拒接近那样温暖馨香的梦境;于是她拼尽全力地挣扎,要挣扎出那些雨夜,以及那样阳光烂漫的日子。
    她终于挣开了,终于离开了韩天遥,却更惊恐地发现,她似乎落入了密室,屏山园那间差点害死她、最终断送了宋与询性命的那间密室。
    “朝颜,朝颜……”
    “十一,十一……”
    风佩剑在拼死挣扎里断裂,耳边的声音分不出是谁在唤。
    有一种惊恐,更甚于直面死亡的恐怖。
    剑毁,人亡。
    但只需她亡便够了。他们要好好的,好好的。
    于是,她失声地叫起来,“询哥哥,别过来!天遥,快走,快走……”
    被剧儿等唤醒时,她汗流如注。眼前的昏黑渐渐被光亮冲淡,她才忆起自己在清宸宫,已是当今楚帝的贵妃。
    而那疾步奔来的少年帝王,正默默顿住脚步,身形僵硬,唇角笑容苍凉如雪。
    自从那日。她那样明显地表达出她对他的抗拒,他们间便似横亘了一堵无形的墙,彼此在墙后谨慎地看着对方,再不肯轻易向前踏出一步。
    病中的梦境不断重复,她也不断惊醒。
    有时宋昀在,有时宋昀不在,但后来不在的时候似乎更多些。恍惚记得他有一次低低说道:“柳儿,你喊过宁献太子,喊过南安侯,却从未喊过我。”
    至尊至上,至情至性,却只能领受她无数次的视若无睹。
    这一日。她再度惊醒时,没有看到宋昀,却听到维儿的啼哭声,还有乳。母慌乱的安慰声。
    十一从剧儿手中接过湿手巾,擦去额上的冷汗,唤道:“抱来。”
    乳母慌忙将维儿送过去,惶恐道:“刚喂了奶,可还是哭得厉害。”
    十一不响,默默将维儿揽在怀里哄了片刻,维儿哇哇的大哭渐渐转作了委屈的呜呜声,小小的手掌无意识地抓。捏着她的脖颈。
    “维儿,维儿!”
    她柔声再唤几声,维儿便不哭了,睁着乌溜溜的眼睛看着她,眼眶里还含。着大包的泪水,忽一咧嘴,却又笑了起来。
    十一松了口气,低笑道:“其实维儿也很好哄,就是太挑人。”
    剧儿等忙笑道:“正是这话。这些日子跟在皇上身边,从早到晚也没见啼哭几声。”
    维儿挑人,十一又病得厉害,近来便都是宋昀带在身边,便是去前朝处置政务,往往也把维儿安置在附近,一旦哭闹便令抱过去亲自照看。
    她沉吟片刻,问道:“朝中是不是有什么急事?”
    若非有急事,宋昀不太可能把维儿送到清宸宫来。这两日十一病情有所缓和,但那日吐血似乎已经吐出去所有的精气神,此刻距离康复还差得远。
    剧儿忙道:“没什么急事,只是皇上有事需出宫一次,特地交待下来,让我们先看护半日,他傍晚便回。”
    “出宫?”十一微诧,“去哪里?”
    剧儿道:“这个皇上并未说起,我等也不好细问。”
    十一扶额沉吟,然后抬眸,迅疾说道:“派人去看中宫,问下皇后是不是一起出去了。传话给小观,让他立刻来见。”
    剧儿、小糖都是心头剧震,忙应道:“是!”
    战,绝地深谋(一)【实体版】
    宋昀对相府并不陌生。
    早在他是晋王世子时,来往相府便是常事。能一步登天从亲王世子一跃成为当今天子,与当时和相府的良好关系密不可分。
    施铭远声名赫赫,权势熏天,依附者众多;但真论起他的声名,着实算不上好。不论是为了帝王威信,还是为了顾忌十一的想法,宋昀登基后着实来得极少。
    扶立新帝登基,并成功让甥女入主中宫,这一步一步,施铭远不可谓不成功。但相府似乎并未因为增添多少荣耀。宋昀携谢璃华下了车辇,只见往日车水马龙的相府如今门可罗雀,一路走过去,虽有管事带侍仆迎候,比往昔却多出几分小心翼翼和瑟缩不安。
    此时正是万物繁盛的时节,松竹森森,榴花耀眼,满池荷花盛开,圆圆荷叶摇曳清举,这相府风光看来并不寂寞。可树底花下,已是乱木杂草孽生,甚至连拼石的路面都有一层层的杂草探出了罅隙。几处窗棂半开半掩,有避在屋内的女眷或女侍们仓皇的身影和躲闪的眼神。
    不论从哪里看来,都能觉出这偌大的府邸迅速走向衰落的气息。
    谢璃华耐不住,大颗的泪珠直直地滚落下来,偏又怕人瞧见,忙侧了脸只作整理额边碎发,悄然拭着泪水。
    宋昀不忍,悄然握住她的手,柔声道:“别太忧心,吉人自有天相。”
    谢璃华应了,哽咽道:“想逢凶化吉,只怕还得皇上多费些心安抚安抚。太医一直说,若非舅舅忧思太过,也不至于病到这样的田地。”
    她柳眉紧拧,眸中除了忧愁担心,还有些难以掩饰的愧疚。
    宋昀所思所想,她未必不知,却一心维护,甚至有意无意间帮着夫婿针对自己的舅舅。施铭远跋扈专权不假,却一手把她这甥女拱上皇后之位,并无半分亏待。她虽时时牢记她首先是大楚皇后,当以大楚江山为重,却也不能将养育她的母族抛诸脑后。如今施铭远病重,再难威胁夫婿皇位,她自然盼他能平安度过这次大劫,得以富贵终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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