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6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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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然而看着这道清瘦身影,洛九江却下意识地一个激灵。
    那人抬起右手,缓缓地摘下自己的兜帽,露出一张疲惫、消瘦、倦怠的脸。
    他仿佛走过了很长很长的一段路。
    然而他的眼睛却丝毫没有疲困之意,那双眼睛在黄昏和夜的交接处闪着狼一样的幽光,是两颗相照的寒星,是两团孤独的火。
    洛九江一时间全身肌肉都激动得发颤,那人冲着洛九江笑了笑,洛九江的两个眼圈就不自觉地泛起了红。
    对方微笑着问道:“死地旧谊,君可记否?”
    洛九江喃喃道:“谢兄……”
    第249章 神箭手
    看着昔日的旧人在夕阳晚照时叩响院门,洛九江实在忍不住要红了眼眶。
    他心中涌动着一股滋味复杂的激流, 不仅仅由于重逢的狂喜, 更是因着谢春残如今的模样。
    曾经的谢春残是个丰神俊朗的青年, 他身姿轻盈如燕,神出鬼没的弓法是死地每一个人的噩梦。
    他能在人毫无觉察之际, 就已经在死地光秃秃的霜树枝杈上轻盈地腾挪跳跃过一遍,当你不备时已经被一张搭起的强弓指着后脑或眉心。
    他好谑笑,也好赌技, 骰子牌九和双陆样样都行, 还能陪洛九江喝上几口小酒。他写一笔好书法, 朝你抱弓而笑时又是傲气,又是邪气。
    然而如今的谢春残, 说清瘦都是好听的……他骨架上挂着松垮的一袭灰袍, 这模样根本就是形销骨立。
    他瘦了许多, 憔悴了许多, 下巴上密密地顶起来许多暗色的胡茬还没有剃。原本丰润的脸庞凹进去,皮肤全靠着两颊颧骨撑起个模样。
    而最让洛九江震惊和心痛的, 是谢春残空荡荡的左手袖管。
    他左臂似乎齐肘而断, 又和每个人间爱惜衣服, 怕拖脏了袖口普通人一样, 把空旷的下半截衣袖打了个结, 让他的残废之处一眼可见。
    洛九江颤栗道:“谢兄,你、你的手……是何人伤你?!”
    就是洛九江自己断了一条左臂,哪怕那手臂是从肩头齐根断的, 他都未必有现在这般心痛。
    ——作为刀客,没有左手虽然平衡变了,可也不妨碍舞刀弄枪,然而谢春残他,他可是一个箭手!
    对于谢春残这种神箭手来说,弓之一道是何等细微精妙,失之毫厘谬以千里,哪怕只是断去一截尾指,都极有可能影响到手上箭矢的威力,更何况他如今失去了半条手臂!
    或许运满灵气以后,他还能将袖子缠上弓弦张开劲弓。只要修为足够,他能一箭穿山、一箭定海……然而在细腻之处,终究是难以补足了。
    谢春残似乎早料到了洛九江的这个反应,眉目稍稍地展开,露出一个短促的微笑:“我自己砍断了。”
    一瞬间洛九江连瞳孔都在颤抖,谢春残却只是不以为意。他踏在院门口的门槛上,瘦得轻飘飘的身子站得稳稳的,简直同他那次和封雪告别时一样。
    洛九江伸左手去拉他右袖,想把他引进院里来,一时竟然没能拽动。
    “……谢兄?”
    谢春残站得笔直,唇角微勾,看起来总算有了旧日死地雪原里,那个一箭钉透别人脑袋的青年的神气。
    “灵蛇少主,”沉吟片刻,谢春残促狭笑道,“好大的名头,知道时简直吓我一跳,老朋友混得不错啊。”
    洛九江无奈道:“别人也就算了,谢兄这么叫我,要让我无地自容了。”
    “哪里。”谢春残摇头道,“求人就是要有求人的规矩。”
    洛九江突然觉得不对,心脏猛地狂跳一拍。也是他反应快,手腕瞬间就已改扯为扶,右手也飞快弹出,死死抓住谢春残的肩头,到底是没让谢春残跪在自己面前。
    “谢兄!”洛九江加重了声音,“你这样子,我要生气了!”
    谢春残闭着眼睛,幽幽地吐出一口长气:“我有事情,非要相求灵蛇少主……你先别恼,你是灵蛇界的人,我求的这件事关系甚大,你这个身份难道脱得开?”
    洛九江咬牙道:“只要不违正道,谢兄要我办什么不行,何必用求的?”还要行此大礼?
    何况谢春残如果有什么事情相求,多半就是与他的灭族仇人有关。如此破家血仇,洛九江岂能不替他报?
    “不违正道。”谢春残说。在洛九江表情刚放松些的时候,他又紧跟一句道:“但是让人为难啊。”
    谢春残幽幽道:“我不想为难你,九江。此事你只要说不……”
    洛九江打断他:“说不怎样?”
    “你对我说一个‘不’字,谢春残转身就走,权当从不曾请托过灵蛇少主这一件大事。我此次上门的目的,就只是探望一回旧友九江。”
    洛九江冷笑道:“那我若说好呢?”
    “借爪子钱,放大小局,十里赔九末梢三。”谢春残突然张嘴说了一句黑话。
    “……啊?”洛九江没听懂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不由抬眼去看他。
    “意思是说,你借了赌场的高利贷,压上了自己老婆和老娘给柜头抵账,赌的是最简单的骰子比大,结果连输九次不说,最后那一把居然摇出来三个一。”
    谢春残叹息道:“你说这种情况你要都答应,那岂不是亏大发了。”
    他这些年在外面流离奔波,隐姓埋名,为了报自己的家仇也不知道吃了多少苦。洛九江甚至一齐动用过师父和千岭两边的力量,却依旧没抓着过他的尾巴。
    直到今天,像梦一般,谢春残挟裹着一身的伤痕和风尘,踏上洛九江的门槛,如同唐传奇中侠客一样,摘下斗篷,对他微微一笑。
    却是来做最后的性命之托。
    洛九江心里一半有气,一半担心,压低了声音发狠似地说:“我连玄武都立誓要亲手杀了,谢兄还怕我惹什么祸?”
    “……”见面之后,谢春残的双目第一次睁大,看起来在惊吓之外,居然很有几分哑口无言之意。
    “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九江,你我分别四五年了,你这是非要我把眼睛剜出来,贴你脸上看不可?”
    谢春残惊叹道:“我先前说错话了,你哪是混得不错……我看你是枝站低了,庙修小了,三千世界哪片都不够大,实在容不下你了。”
    他这番连逗带捧还不忘押个韵脚的气势,终于很像是当年和洛九江一起开宗立派的相声搭子了。
    洛九江又好气又好笑,一息之后终于板不住脸,加力扯着谢春残衣袖一拽:“进来吧你!”
    这回谢春残没坚持站在他那三寸高的门槛上。
    他没有刻意挣开洛九江的力道,因此一拉就下了门框。洛九江再次印证了自己双目所见的:谢春残确实轻得惊人。
    如果说他之前在死地里还只是身姿轻盈如燕,那如今简直就真是只燕子,连脊骨都仿佛是中空的,一点都榨不出重量。
    分别时洛九江与他都是筑基修为,如今洛九江修成元婴,他也修成元婴。只是不比洛九江几番领悟道源和生死的奇遇,谢春残的经历只怕坎坷非常。
    因为他身上的气息亦正亦邪,混乱非常,不客气点说根本就是乱七八糟。洛九江当初在里屋察觉到他的气息时,甚至把老熟人都当成了来者不善的刺客。
    谢春残温顺地被洛九江拽进院子里,寒千岭则越过二人,去他们身后关上了院门。等他再转回洛九江身边时,谢春残果然发问道:“这位是……”
    洛九江微微一笑——说起来他但凡一念寒千岭名字就未语先笑,这习惯也不知道是怎么养成的。
    可能是因为哪怕只是叫一声他的名字,心里也忍不住泛起来甜吧。
    “他是千岭。千岭,这位就是谢兄。”
    谢春残恍然大悟:“是右手君了,久仰久仰。”
    他本想举起双手抱拳作揖,只是左臂断了,只抬起空荡荡的半截袖子好不尴尬。最终还是改做一个不伦不类的竖掌礼,看起来像是个落魄贫穷的化缘和尚。
    寒千岭也对他见礼:“我亦对谢道友闻名已久了。谢道友对九江有救命之恩,他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
    说到这里,寒千岭非常适时地,用恰到好处的疑惑语气问道:“不过‘右手’是怎么回事?”
    洛九江:“……”
    谢春残:“……”
    这个问题……这个有点哲学的问题,到底要怎么跟寒千岭解释比较好呢?
    谢春残咳嗽了一声,面对这个在洛九江描述里圣洁无比、相貌出众清艳,看起来如同天间皎月,水影寒枫般的深雪宫主,实在是不好意思跟他形容自己从前是怎么带坏无知少男。
    他侧过脸,跟洛九江转移话题道:“你还没听我跟你说,我要求你的是什么事。”
    眼看谢春残还在这个问题上钻牛角尖,洛九江长吐一口气,干脆从自己储物袋里摸出一小坛子酒来。
    他把酒坛递给谢春残,自己另取出一坛饮了一口,示意他喝。
    谢春残也是痛快。他拍开封泥,二话不说仰头便饮,清冽酒水自上而下倾泻出一道小酒瀑。其中一半进了嘴巴,另一半稀里哗啦地犒劳了他灰扑扑的衣服。
    “好酒。”不过片刻,谢春残放下见底的酒坛,恶狠狠地嘶出一口气来,“许久不见,是要喝这么一场。”
    洛九江随手把自己的酒坛抛到一旁的院子角落,笑道:“这还是只是洗尘酒而已,谢兄着什么急。”
    “好了,谢兄现在可以说了——反正无论你要做什么事,我都已经答应了。”洛九江顶着谢春残错愕的目光悠悠道。
    “你是我的朋友,又新喝了我的酒。那无论什么要命的事,只要你肯说,洛九江不辞粉身碎骨,都愿意去做。”
    迎着洛九江炯炯目光,谢春残轻叹一声,终于松了口。
    他从进院以来始终紧锁的眉头终于展开,但这个动作似乎花光了他的所有力气。谢春残用一种疲惫不堪的声音说:“我要杀白鹤州……我要杀当今这位白虎主。”
    像是一个跋涉了半生的旅人,终于看到了自己苦寻多年的那片栖身绿洲。
    不是不欣喜,不是不痛快,只是早在那之前,就已经被无常多厄的旅途折磨地榨尽了每一根手指尖的力气。
    第250章 醉辞
    白虎主?谢春残的那个破家仇人,原来竟是白虎主白鹤洲?
    洛九江一时有些震惊, 他深吸一口气, 冷静问道:“谢兄是已经确定了?”
    谢春残惨淡一笑, 笑容里只有无尽的苦涩。
    “我那时年纪还小,只知道谢家是因书祈招祸。至于长辈们那个神秘的、互通有无的高贵朋友, 我对他的身份一无所知。”
    他抬起自己的右手,有点发怔地打量着自己的右掌心,目光缓慢地在一条条纵横的皮肤纹路上移动, 就如同正凝视着这些年里, 他挥笔写下的每一道浓墨书就的笔画。
    “五年……我追查了整整五年。”
    他回到谢氏一族旧日的族地, 那里却早就被新的家族取而代之。
    谢春残夜里翻墙进入那片新的族地,足尖在地上一点, 就无声地掠过十几间屋子。他现身在每一间曾经布置着花团锦簇的植木, 也曾经被烧成断壁残垣的小院, 没能从中找寻到一点过去的遗迹。
    整个谢氏都被推倒重建, 格局和从前俨然不同。谢家书香门第,格局落处讲究的是清雅恬淡, 自然无为, 然而新过来建族的韩氏却金玉满堂, 堪夸豪富。
    谢春残甚至都没能从里面找到一撮烧焦的泥土, 就好像他记忆里火满宅邸、血布长街的那一夜并不存在似的。
    既然暗地里寻找痕迹不成, 他便化名曾旧年,伪装成一介普通散修,拜入韩家做了客卿。三个月来, 他披着一层和善、懦弱、窝囊又好说话的外皮,一点点地叩开了每个他能接触到的人的嘴巴。
    最终也是最后,他从韩氏三长老那里获得了最重要,也最让他怒火中烧的一条讯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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