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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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安不知自己这样躺了多久,脑中的念头纷纭杂沓,直至快清晨时分才终于偃旗息鼓,给被狠狠压制了一整晚的睡意腾了地儿。
    在梦里,他似乎又回到了X县那片一望无际的田地。自己沿着田埂快速走着,追着头顶的月亮一路走进了田野后面的树林。
    树林里有条河,月光洒照在上面,成了这漆黑环境中唯一的光明。
    他跌跌撞撞地朝那光明跑去,却在即将到达时,突然不慎踩上了青苔旁的淤泥。于是刺骨的疼痛从腿上瞬间升起,可他顾不及查看伤口,一心只惦念着从地上翻身爬起,好继续朝那光源处走去,却不料刚走了没两步,又一次无力地摔落下去。
    如此循环往复。
    漫漫长路似是没有尽头,林安不知道自己究竟第几次摔倒在地,也不知有几次满心恐惧地从那泥泞中爬起。他只知道,自己竭尽所能想要靠近的那个地方,此时此刻正坐着一个人。
    一个和那在月色下的河道一样,寡言沉默,却会散发出耀眼光芒的人。
    可这光他终究也没能抓住在清晨第一缕晨光冲破黑暗照进窗户时,一阵略显凄凉仓皇的来电铃声也紧跟着携风带雨地闯入。
    林安尚未彻底从梦境中的急切与绝望里脱身,闻声只皱了皱眉,好一会后才勉力睁了睁干涩的眼睛。
    电话已经被挂断过一次,却分秒不停地立刻又新打进来了一轮,可见来电者的心焦如焚。
    林安拄着头,强忍着不适坐起来,摸到卡在沙发细缝里的手机后按下了通话键,然而还没来得及张口,便猝不及地被电话里一个惊天噩耗给砸了个头晕目眩。
    只听冯萍带着哭腔和些微的颤抖的声音在耳侧响起:林、林老师,你、你们班的周涛同学出事了现在正、正往医院抢救
    第25章
    林安虽在X中任职了才不到三个月, 但这个名字对他来说却算得上是7班40多名学生里印象较为深刻的一个, 他是7班的数学课代表,理科成绩在整个年级里数一数二, 但平时为人太过内向腼腆,不爱说话, 又兼总是独来独往, 就连跟同桌也鲜少有什么密切交流, 因此经常被班里的同学戏称为闷葫芦, 且因身量瘦小,也有人叫他作葫芦娃。林安有时候对班里的学生悄悄地进行观察, 也总能发现对方喜欢在集体活动时脱离人群, 比如每周两次的体育活动课,如果没有来自老师安排的练习内容,他便会默默地将那节课自动转换成自习课,跑回教室去看书,或者做题, 总之更倾向于一个人呆着。
    林安内向的学生接触过不少,却鲜少碰到自我孤立到这个地步的, 于是便找7班高一时期的班主任聊了聊, 没想到对方却见怪不怪地让他别放心上, 说这孩子从刚进X中起就这样,一向都是除了学习什么都不管, 他父母也乐意他这样, 只要成绩没问题, 其他都没什么所谓,还说当初要不是自己坚持,他妈妈甚至连这个数学课代表都不想让他做,说是怕什么当班干会占用孩子学习的时间云云。林安听后频频皱眉,想找个机会和周涛谈一谈,却一直没什么好的契机,再加上他初到X中,一切还在熟悉适应阶段,后来工作一忙起来,就暂时搁置了。
    一直到一个星期后,有次他在办公室忙完,忽然想起落了本书在讲台上,便返回去取,那时7班正值活动课,所有学生都在操场或体育馆三三两两的到处乱跑,唯独周涛,又是一个人坐在教室的角落,伏在桌上奋笔疾书写着什么。林安看见,有心想跟他聊一聊,便在拿了书后坐到了他前面的座位上。
    对方写得似乎十分投入,直到听到林安温柔的一句在写什么?时,才肩膀一抖,急忙想将手上的这一页翻过去,却不知是因为害怕还是别的什么原因,手一滑将纸撕开了一个口子。林安稍稍扫了一眼,只见纸上的字密密麻麻的一片,显然不是任何一个科目的作业。
    别紧张。林安见他慌乱的样子,又温声道。许是察觉到他的声音里并没有兴师问罪的意思,对方忍不住抬头看了他一眼。林安一笑,又问:我可以看看吗?
    周涛压在纸张上的手指动了动,却并没拒绝。林安试探地将本子从他手底下轻抽出来,随后在当前那一页上扫了两眼,又翻到前面认真读起来,十多分钟过后,发现这竟是一篇精心构思的玄幻小说,且所有人物和故事,都是以班上的学生和各门功课的任课老师作为原型,或者平日班级里的发生的各种趣事为背景改编而成的。所写的各个人物形象也虽有些夸张猎奇,但性格却出乎意料地与现实贴合相近,再加上文笔幽默言辞风趣,让那异世感也变得可喜可亲起来。
    不可否认,林安心底非常赞叹和惊讶,但更多的,还是意外和感动。他看得出对方对这本自娱自乐的作品的喜爱和用心,好像这些虚无缥缈的文字,涵盖了这个少年对身边一切事物全部隐秘炙热、却从不对外诉说的情感。因为哪怕是甫一开学就害他吃了个处分闹得满城风雨的徐媛,在这个独属于他的王国里,也只是被描绘成了一个脾气稍稍有些暴躁,却直爽可爱带着丝侠气的怪力女,他甚至还给她配备了精良的武器,让她在隐喻着考场的战场里所向无敌。
    当然除此之外,故事里还有其他许多个性鲜明的同学,包括一些经常接触的老师,像彭春林、陈建良等。虽也不乏技能奇奇怪怪的反派形象,却因为事件多是取材于现实,而变得别有一番风味。
    林安觉得有趣,看完后忍不住笑了出来,对他调侃道:写得很好。不过可得小心藏好,千万不能让像徐媛那样儿的同学看见,不然肯定不会放过你。
    周涛原本紧张得手都在抖,乍得到林安这样的反应甚至肯定,惊讶地整张脸都抬了起来,一双眼中更充满了欣喜与不可思议。
    林安将他的神情看在眼里,笑了笑又问:写了多久了?对方重又低下头,讷讷回答:没、没多久。说着像是怕被责怪似地飞快抬了一下头,继续毕恭毕敬地低声道:刚开学的时候开、开始写的
    林安点点头,将本子合上,温和地递还给了对方,没想到我们班的数学课代表文采也这么好,老师平时看你写的作文和交上来的周记,还误以你只会写议论文呢。说着又微微一笑,开了个小小的玩笑:好好加油,老师看好你。以后万一出书了,可别忘了送老师一本。
    对方脸红到脖子根,窘迫却难掩兴奋地坐在位子上。
    林安见他似乎稍稍卸下了防备,便趁机又与他多聊了会儿,斟酌着语重心长道:但同样的,老师也希望你能跟你笔下的主人公一样,尽量与周围的环境多接触,融入这个7班这个大集体,如果愿意的话,多结交几个朋友,没事的时候,也能有人一块儿打个球或聊个天儿。
    谁知周涛一听到这个话题,整个人突然又恢复到了十分紧张的状态。林安暗自将他的反应看在眼里,心中不由奇怪,不知对方这对人际交往的强烈抵触究竟因何而来,却没多问,只想了想后又换了个方式激励对方道:我知道这个改变的过程或许很难,但老师还是希望有一天能看到你更开朗自信的一面。你其实比很多人都优秀,成绩我们就不说了,你看,今天又让我发现了居然还会写小说这么大一个闪光点,不能怪徐媛当初紧缠着你不放。
    对方听他竟将众师生都避如蛇蝎的和早恋搭边的事情如此轻描淡写地讲出来,不由比刚才更惊讶了几分,忍不住就抬起头看向了他。
    林安对上他的目光,又是温和地一笑,轻声道:是不是不敢相信?说着佯装出一副不解地模样,林老师居然拿这种事情说笑
    周涛紧绷的脸上终于在此时露出了一丝微笑,虽异常微小,还是被密切关注着他的林安观察到,他停了停,片刻后又继续温柔开口:其实老师从不反对所谓的早恋,你们能在这个年纪拥有这样一份情感,无论对象是谁,都是件很幸运的事,说实话,老师当初第一次喜欢一个人的时候,也没有比你们大多少,那时候风气可是比现在还要严一些。
    一番话说下来,周涛的心防明显又卸下来了一些,林安看了看时间,发现离这一节课结束尚有一段距离,便干脆同对方闲聊起来,而话题也并没有纠缠着对方的性格等问题不放,多是跟对方交流些自己还在读书时看过且印象深刻的书。氛围逐渐在林安的温声细语中变得松弛,周涛多数时候虽仍是默然不语,但已不复起初那般小心翼翼和警惕。
    直到临近活动课下课,林安才又婉转地再将话题转移回了自己这次谈话的本身目的上,循循引导道:其实读书和成长有许多共通的地方,都需要长年累月的积累,再加上逐步地磨合和转变,也许有时候收效甚微,但只要耐得下心来,沉得住气,不轻易放弃,每天努力一点点,放开一点点,就算一年、两年没用、但五年十年后,收获就会变得非常可观,毕竟人的认知和改变,从来都是潜移默化的,没有谁能够一蹴而就,对不对?
    周涛没有回答,可那双认真看着自己的双眼让林安知道,对方把他的话听了进去,不论有没有消化,这都是个好现象。
    林安原本以为那场谈话到这里就结束了,却没想到在临走前,始终没怎么出声的对方会突然把他叫住。周涛的声音非常轻,他两眼直愣愣地看着已经走到门口的林安,好半晌后,才犹豫着出声问道:老师,你刚刚说的喜、喜欢上一个人是幸运,是真的吗?
    林安微一怔,点了点头。
    任、任何人吗?对方的眼中忽然迸发出光来。
    林安那时候还不知道对方这么问的原因,因此又一怔后,凭着本心给出了肯定的答案:当然。
    对方眼中的光又闪了闪,刹那间,整个人似乎都被连带着照亮。
    谢谢。片刻后,林安听见声音极低的一声道谢。
    这是林安印象中与周涛最密切的一次交流,此后对方仍旧少言沉默,但交上来的周记却不再是千篇一律的模范作文,甚至偶然有几回的体育活动课林安经过罗汉园时,也能看见对方瘦弱的身影出现在操场的边缘,虽然只是单纯地站着。
    林安坐在赶往人民医院的出租车里时,酸胀的脑中有关于周涛的为数不多的景象一幕接一幕地闪过,且不知为什么,两个月前两人之间的那次聊天内容亦是无比频繁地不断在脑中闪现。
    他不由自主地心慌着,畏惧着,害怕着,甚至连手心都不自觉得发冷冒汗。好像前一晚还在为情所困浑浑噩噩的灵魂已抽身离去,此时此刻,他就只是一个为了学生安危而忧心如焚的教师林安。
    赶到手术室外的时候,走廊上就只剩红着眼眶的冯萍还有一丝余力朝自己走来,周涛的父母情绪几近崩溃地坐在等候的排椅上,尤其是周涛的母亲,脸埋在双掌之间,整个人像一座无知无觉的雕像。
    怎么回事?林安喘着气问冯萍道,他一路跑过来,本来惨白的脸色此时却染上了一层微红。
    冯萍吸了吸鼻子,擦了把眼泪,轻声道:不、不知道我昨晚聚会散了后嫌太晚没回去,就跟主任打了个招呼住在了学校的员工教师宿舍里,结果,结果今天早上突然有我们班的住校生打电话给我说、说是3号教学楼的一楼扶梯旁边有个人摔、摔下来了全身都是血
    冯萍断断续续地说着,早晨那极其可怖的画面还残留在脑海她于清晨睡梦中迷迷糊糊地被一通电话叫醒,随后便急急忙忙穿上衣服从操场的一端跑到另一端,拐进教学楼西侧的楼梯口的时候,一个噩梦一般的场景出现在了她的眼前:周涛仰躺在地,两眼紧闭,唇色青白,身下是一大滩已经干涸的血迹,她整个人一下就懵了,现实的冲击力比电话里学生的转述更大了何止十倍。冯萍的大脑瞬间变得一片空白,愣了好一会后才凭借着本能抖抖索索地掏出手机打了120报了警,随后又马不停蹄地通知了周涛的父母和陈主任。
    X中被紧急封锁,葛靖身为校长,骤然出了这样的事,自然也在第一时间内赶到了现场,配合警方调取了校内能调取的一切监控。
    谁也没想到昨天还热闹非凡满是朝气的X中,会在第二天一大早就迎来了这样一起事故。陈建良跟在葛靖身边做着调查,时不时就要耐不住心急地和守在医院的冯萍联系一下,问问那边的状况,谁知就在打去第三个电话的时候,心底那个最坏的预想还是不幸发生了,通话中隐隐传来周涛母亲崩溃地哭喊声,撕心裂肺,不住地叫着周涛的名字,而将电话接通的人却始终默不作声,只余低低的呜咽顺着听筒传过来。陈建良心里顿时咯噔一下,急切地问:冯萍,冯萍,你那边怎么样?
    两秒后,电话似乎被转移到了另一个人的手上,又过了一会儿,林安沙哑的声音传了过来,陈主任,周涛他刚刚走了。
    而与此同时,监控录像中那道坐在楼梯扶手高处的瘦小身影,也像是一只断了线的风筝般,从窄窄的缝隙中一坠而下。
    而由于坠落途中曾被栏杆挡了两下,那个鲜活的生命又在黑暗中多尝了近7个小时的痛苦,才在手术台上最后走向了尽头。
    录像里晦暗的画面叫人不忍卒视,如同久聚不散的阴霾,笼罩在每一个人的心头。
    葛靖和警方协调后,又跟陈建良简单商量了下,心情沉重地给全校下达了临时通知,停了周一周二的课,在周末的基础上,又多放了两天的假。
    一时间整个X中皆都人心惶惶,校内有人发生意外高坠死亡的消息很快不胫而走,种种猜测也随之蔓延在无尽的悲伤和震惊之后,直到周三X中恢复了正常上课,所有人都仍然沉浸在这突如其来的噩耗中,而身为这个噩耗中心的7班,更是集体陷入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无言的沉痛,哪怕是连平日里取笑欺负惯了那个猝然离世的生命的某几个男生,在这一天也早早地就来到了教室,异常安静地坐在了座位上。
    大家的情绪爆发在了十分钟后的收交作业上林安看着班里的孩子像往常一样,陆续将各科作业井然有序地放到了每一排的组长桌上,后又由组长分别整理统计好后转到了各个课代表手里,但等当语文英语等各科其他作业都转交好之后,几个组长的桌上却都不约而同地留下了另一个科目的一摞练习册:数学。
    气氛一下比之前更沉郁起来,大半的学生都默默低垂着脑袋,可面前的书却没几本被翻开。林安站在讲台上,看了看下面四个默默坐在位子上的小组组长,沉默了片刻,轻声开口道:今天的数学作业就先交给我吧。
    底下突然响起了一声按捺不住的啜泣,有个声音哽咽着问:老师,周涛真的不来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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