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9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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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夜,宫外,徐府。
    覃西王在正厅中坐了足有两刻,徐明义才终于进了屋来。二人沉默地相互抱拳为礼、各自落了座,徐明义便摇头叹息:“殿下,您对末将有知遇之恩。但这件事,末将不能帮您。”
    覃西王道:“我知道夏家对你也有恩,但你可知舒贵妃如今在宫里都做了什么?”
    徐明义眉心轻挑:“做了什么?她侍奉圣驾、抚育皇子、执掌六宫,未有过大错。殿下生母在冷宫殒命一事与其怪到她头上,还不如说是郭氏栽赃陷害更可信。殿下只因昔年的天象之说就如此一意孤行,未免过于迂腐。”
    “孤王迂腐?”覃西王冷笑,“那将军可知皇兄刚给我下了一道怎样的密旨?”
    徐明义淡然:“既是密旨,殿下便不要多言。”
    覃西王却置若罔闻,从怀中取出一明黄绢帛丢到手边的案头。绢帛折了两折,掷过来间又有些松散,但仍能看见一个硕大的“旨”字。
    徐明义冷眼睇着:“本朝惯例,密旨看罢理当焚毁。”
    覃西王下颌微抬:“将军看完就地烧了可更安心,免得还要担心孤王以此为证,再参舒贵妃一本!”
    说罢便是四目冷对,许久都无人再言,唯剑拔弩张的气氛荡漾殿中。
    须臾徐明义到底上前了两步,执起绢帛翻开。
    明黄的绢帛上寥寥数字,皆与舒贵妃生辰有关。
    宠妃生辰,皇帝要一讨宠妃欢心,下密旨着人去置办点什么原也不是大事,可当下里谁不知道覃西王正看舒贵妃不顺眼?这道旨这样下到他手里,看着就成了皇帝在帮舒贵妃出气。
    舒贵妃要的东西倒不复杂,一样是梅花鹿,这在覃西王的封地上确有,挑几头好的送来便是。
    但另一样,是鹿血酒。
    这东西十分凶猛,女人是不喝的,唯男人会用,至于功效……说来还有那么点暧昧。
    是以连徐明义都一看这三个字就禁不住一阵局促,情不自禁地一声轻咳。覃西王睇他一眼,面色铁青地又一声冷笑:“皇兄还从不曾要过这样的东西。”
    徐明义一时想要辩驳,想说旨意虽是皇上下的,酒却未必是皇上要用。
    可细想想,又不可能。
    宫里的男人屈指可数,除了皇上就是皇子们。可皇子里最大的一个今年才十三岁,连“开蒙”的年纪都没到,哪里用得上这样的猛物。
    覃西王道:“蛊惑圣上用这样的东西,将军还说她无大错?”
    这确是大错了。这样的东西一旦用的多上一点,就不免伤及龙体。一旦被揭出去,就是杀头的大罪。
    覃西王说完就目不转睛地等着,等着徐明义有所动摇。等来的却是徐明义再度不假思索地摇头:“我不能帮殿下。”
    “将军你……”覃西王蹙起眉头,神色变得失望而复杂,“孤王一直以为将军胸怀大义。”
    徐明义别开视线,面无表情:“殿下就当看错人了吧。”
    又是半晌的安寂无声,覃西王不可置信地盯着他,但他没再说一个字。
    最后,覃西王带着几分不甘离开了,那幅密旨被留在了案上,由着他自去焚毁。
    这大约是他们之间最后的情分。
    这一天到底是来了。从徐明义察觉覃西王对夏家的敌意开始,他就知道覃西王的知遇之恩他大概是报不了的,他们迟早有割袍断义的一天。而他也没办法告诉覃西王,其实他所做的一切或许都和外人所以为的原因不一样。
    他在沙场上奋起杀敌,豁出了命去,无数次的死里逃生。每个人都以为他是忠心报国,但他并不是。
    他从不是什么胸怀大义的人,他普普通通地出生、普普通通地长大,在进入夏府之前过的是常常吃了上顿没下顿的日子,这样的情境里,人的一切精力都会拿去谋生,哪里能有闲心去想什么“大义”。
    第一次接触“胸怀大义”这样的情绪,就是在夏府里。
    夏府里的那些孩子,不管是男孩还是女孩、还有夏蓼的门生们,日日挂在嘴边的都是家国大事。那对他而言十分奇特,是一种他不能理解的活法,他甚至不懂他们为什么能去思索那么多的事情,而且思索得理所当然。
    是以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他茫然过、更自卑过,他觉得自己与那些光鲜亮丽的贵族比起来实在不堪。从前是根本接触不到他们的生活,如今是即便接触了也无法理解。
    认清鸿沟,会让人产生前所未有的恐惧。
    再后来,因为机缘巧合,夏家嫡长女要给某位庶出的妹妹找个能陪她一起疯的玩伴,他认识了夏云姒。
    那个女孩子啊,当年脾气差极了,和现在宫中仪态万千的舒贵妃可不是一回事。她闹起来可以什么也不顾,会伸脚踹他、会捡起石头砸他,夏家的所有孩子加起来都没有她难对付。
    而她活得也很自我,今天乐得读书了就闷在屋里读上大半天,明天不爱读了就出去疯疯癫癫地爬树。傅母拿着戒尺板着脸要教训她,她还会从树上揪叶子丢傅母:“这些个大事关我什么事!当官的读书的都有那么多,差我一个吗?我过好自己的日子不给他们添麻烦、不作奸犯科,便也是忠心之举了,不是吗?”
    当时徐明义原也正在树下急得团团转,猛地听到这话,好生愣了一愣。
    而后他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她好像从来也没像夏家的其他孩子一样把家国大事挂在嘴边过。
    于是等到傅母被气走、她从树上爬下来,他小心地凑过去,对她表示了一下赞同:“我觉得你刚才说得对……为什么人人都要关心那些大事?其实过好自己的日子也就是尽忠了。”
    她没顾上看他,边掸手边说:“就是的。再说那些做文章的老夫子,道理永远都一套一套——今儿个要你帮忙了,就说‘国家兴亡匹夫有责’;明天用不上你了,便道‘不在其位不谋其政’。怎么说都是他们对你不对,倒不如完全不听他们的好了!”
    这话说得很有嗤之以鼻的味道,他想一想,不知怎的突然想逗她:“可你大姐姐跟那些老夫子一样,也常说‘国家兴亡匹夫有责’啊!”
    她那双小狐狸一样的凤眼就一下子扫过来,他反应快,转身就跑,她提腿便追:“不许你说我大姐姐!你站住!你站住你别跑!”
    在她心里,她的大姐姐是不能冒犯的,谁都不行。
    他们就这样打打闹闹地过了好几年,他慢慢习惯了她的嬉笑怒骂,她的脾气慢慢比当年好了不少。
    他们不知什么时候成了可以交心的朋友,再后来,年长几岁的他先一步到了情窦初开的年纪,某一个清晨他起床晚了被她嘲笑,他睡眼惺忪地瞪她,却刹那间怦然心动,觉得她真好看。
    那日之后,他眼里就看不进别的姑娘了。他着魔似的想更多地陪着她,觉得只要看到她高兴,就怎样都好。
    可也没过太久,她的大姐姐出事了。
    先是难产,不到一年后又香消玉殒。那阵子她过得很艰难,他也开解不了她多少。
    之后的三年,她变得分外忙碌。
    她开始努力地读书了。她很聪明,日复一日地挑灯夜读之后,先前落下的功课也就补了回来。
    她还很勤快地常往宫里跑,有时是去向太后或者皇帝问安,但更多的时候是去见一位许昭仪,常常一去就是一天。
    单凭直觉他也慢慢摸到她有事在瞒着他、瞒着夏家的所有人,便终于找了个机会问了她。
    她对他也没有太多的隐瞒,告诉他说:“贵妃杀了我姐姐,我要杀了贵妃。”
    那时她才十四岁,眼里生出的凶狠令人生畏。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脱口而出的竟是:“我帮你。”
    可她拒绝了他,她平静地说这件事她要一个人做,而且她一定要做成。
    一年之后,她就做成了。
    贵妃虚不受补而死,和她姐姐的死因一样。
    最后的那一天,她在宫里安排了人给贵妃喝了一碗大补的汤,足以送贵妃西去。
    在贵妃差不多饮下那碗汤的同时,她穿了一身大红跪在姐姐灵位前,气定神闲地跟她说了好一会儿话。
    那时他也在她身边,静静看着她精心染就的朱唇和红甲。
    不知看了多久,他一动都没动。直到她从灵位前起身,一语不发地要走出灵堂,他才猛地开口:“大仇已报,你当真还要入宫么?”
    她穿着绣金纹红绣鞋的小巧双脚停了停,侧眸看着他,发出一声冷笑:“这算什么大仇已报?”
    他那时就知道,他劝不住她的。
    这个世上只有她的大姐姐能劝住她,可她大姐姐已经不在了。
    他那时就想,她一个人进宫一定很难。皇宫那个地方吃人不吐骨头,大小姐那样论性子论出身都完美无缺的人都没了,她要怎么过?
    连夏家都未必肯帮她多少。宫中妃嫔若没有宫外的助力,日子只会更难。
    如果可以,他愿意成为她宫外的助力。
    他是怀着这样的心思进的军营、上的战场。
    从来都不是因为大义。
    第140章 风光
    三月过去, 天就渐渐开始热了。去年因着大选的缘故没能去避暑, 今年宫中就人人都盼着去行宫走一趟,不止为凉快, 更为行宫中规矩松些, 还有许多宫里没有的景致可看。
    宫里的女人啊,被困在这一方不大不小的院落里,总归是闷的。再怎么贤良淑德, 也会想瞧瞧新鲜。
    但眼下的皇宫, 愈发不同于早些年了。
    早些年后宫人员不多,到避暑时阖宫都去也不费太多工夫。眼下历经几次大选、后宫又陆陆续续添了几个孩子,若各个都去不免大费周章,便必须要有取舍。
    如此一来,永信宫的就被踏破了门槛。许多小嫔妃不敢搅扰夏云姒, 就去央含玉说项, 直逼得含玉也不得不躲到延芳殿来。
    含玉跟夏云姒说:“娘娘放心, 那些求过来的人, 臣妾哪个也不曾私下应过, 绝不给娘娘添半分麻烦。”
    夏云姒淡泊笑笑:“玉姐姐不愿意见,咱们就把永信宫的大门关上便是。其实这样的事哪里是你我做得了主的呢, 总归还是要看皇上的意思。”
    含玉衔着笑垂眸:“可谁又不知道,能得娘娘的‘意思’,便也是皇上的几分意思了。”
    这话点到为止, 再多说一分便是大不敬的揣摩君心。
    但事实也确是如此。皇帝从来都对后宫说不上多上心, 避暑的人员安排向来是掌权宫妃列个单子呈给他过个目便罢了。这事最初自是佳惠皇后操持, 后来交到贵妃、昭妃手里,再后来是德妃。
    如今,也就是看夏云姒的意思了。
    不几日,这单子就理了出来,宫中的高位嫔妃——贤妃、燕妃、和妃、宋淑仪、柔淑媛自都要去。往下,夏云姒挑了贤妃宫中随居的赵月瑶、自己宫里头的含玉,外加三两个近来还能见到圣颜的。
    莺时帮她誊抄单子时觉得有些意外:“娘娘何必还带苏美人同去?打从郭氏出了事,皇上都不见她了。”
    夏云姒笑一声,反问:“既然皇上都不见她了,我又何须在意她去不去呢?”
    还不如做个大度,起码做个公平。
    去年那一回大选入了皇帝的眼的人太少了,除了最初的苏氏就是后来“有孕”的林氏,其余的哪个也没风光过。
    那若真按着得宠来排,去年那几个一个也不能随去避暑。可倘若当真一个都不带,瞧着又像她这掌权宫妃打压去年刚入宫的新宫嫔。
    这样一来,带苏氏走不是最合适?和她有过过节的苏氏去了,正堵旁人嘴。
    况且现下开来,苏氏与郭氏的关系也不过如是。郭氏在殿选时说苏氏与她是旧识,不过是个障眼法罢了,真正的棋子早就是林氏。
    苏氏在郭氏那里并不曾捞到什么好处,反在郭氏落罪后遭了皇帝厌弃,一切都不过因为郭氏那句“旧识”。
    夏云姒在这日晚将拟定的名单拿给皇帝看,皇帝只粗略地扫了眼,就交还了回来:“就这样吧。”
    她不禁瞪他:“臣妾辛辛苦苦思量了好几日,皇上就这样敷衍?”
    他听得笑了:“朕是想顺着你的意就是了。你总归要跟着朕去,其他人带你愿意带的即可。”
    说着又睇一眼她的小腹:“算来也五个月了?你近来总食欲不振,等到了行宫,朕挑几处景致好的地方带你去散散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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