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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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尉迟越今日肯定恼了,沈宜秋万分肯定,他之所以不曾当即拂袖而去,多半是为了他自己的体面——太子和太子妃新婚便失和的消息传出去,于他的名誉也有损害。
    他定是忍辱负重,只等天明。
    沈宜秋眼角余光瞥见他身上盖着件衣裳,心里的六分准头变成了八分。他宁愿盖件衣裳也不肯与她同衾,显然是愤怒已极,方才他皱着眉头瞪着自己,眼中暗含威吓之意,大约是要秋后算账的意思。
    沈宜秋想通了关节,顿时心中大定。
    第一夜就旗开得胜,实在比她料想的更顺利。
    尉迟越厌弃了她,必定不会与她同房,她便不用遭那份罪了。
    这种事于她而言痛楚远多过愉悦,每回少则半个时辰,多则一个时辰,令人苦不堪言。
    上辈子她为了得个孩子,咬牙忍着,忍了两年仍旧没动静,让尚医局的老医正细细诊了脉,这才发觉她体质不易成孕,又用药调养了两年方才怀上第一胎——先前两年的罪便白受了。
    如今尉迟越不愿与她同房,真是求之不得的好事。
    按照本朝礼制,大昏之后三日内,太子妃宿于太子的寝殿,三日后便可以搬回自己的寝殿中。
    上辈子她的寝殿是承恩殿,与长寿院隔着两个院落,等闲不会碰面,到时候她过自己的小日子,不得已时露个脸,不是自得其乐?
    沈宜秋如此思忖着,方才紧绷的心弦便松了下来,困意再次袭来,她翻了个身,心满意足地闭上眼睛。
    明日还要去蓬莱宫拜见舅姑,须得养足精神。
    翌日清晨,沈宜秋醒转过来,想起昨晚的事,转过头看向身侧,尉迟越果然已经不在了。
    第24章 婆母(二合一)
    沈宜秋刚松了一口气,便听帐外传来宫人的声音:“奴婢请太子殿下安。”
    她的一颗心又提了起来,他不是因昨晚的事愤怒至极么?怎么去而复返了?
    正想着,纱帐便被一只修长的手挑开。
    一身紫色公服、头戴进贤冠的尉迟越探身进来,嘴角带着一抹若有似无的微笑:“太子妃昨夜睡得可好?”
    看见他这身装束,沈宜秋顿时明白过来。
    对了,今日要拜见舅姑,他们得一同入宫,昨晚的事自然暂且压下不提——一来时间不充裕,二来若是撕破了脸,一会儿恐怕会叫帝后看出端倪。
    他这样皮笑肉不笑地问她“睡得可好”,可不就是暗示?
    沈宜秋心中释然,行个礼,迎着他的目光,坦坦荡荡,粲然一笑:“劳殿下垂问,妾睡得十分酣畅。”
    尉迟越腹诽,一直睡到这个时辰,眼看着就要错过入宫的吉时了,能不酣畅么?他已经练了半个时辰剑,又去后面沐浴更衣,她这会儿才醒。
    他记得上辈子沈氏一向比他起得早,每次朔望朝前一日他总是宿在沈宜秋宫中,常常是天未明,他一睁眼,便见她跪坐床前,将他的公服、腰带、鞋袜、梁冠备得妥妥贴贴,只等他醒来,便能立即伺候他更衣。
    他还从未见她睡过懒觉。
    虽然心中微讶,不过见她笑得那样喜悦,尉迟越还是颇感欣慰,她嫁给自己果然还是欢喜的。
    这也是理所当然的,他后来已经查究得清清楚楚,沈氏与宁十一那日在圣寿寺并非私会,不过是两家相看而已。
    她与宁十一不过见了一面,又怎会一往情深?
    如此一想,昨夜的那点不快顿时一笔勾销,又见她刚睡醒,长发凌乱地披拂在肩头,眼神有些直直的,左脸颊上还印着半枚宝相花状的红痕,显是衾被上的刺绣压出来的,与他记忆中那一丝不苟的端庄模样大相径庭,但又分外爱人,心里便像是生了层细细的绒毛,忍不住也报之以微笑。
    沈宜秋心中一哂,以为他这样冷笑不语,就能叫她自乱阵脚么?
    若她是个不谙世事的十五岁小娘子,说不定还真叫他吓得心里发毛,只可惜他注定要失望。
    两人针尖对麦芒地笑了一会儿,尉迟越败下阵来,避过脸去,清了清嗓子道:“如此甚好,起来用膳吧,一会儿还要去西内拜见阿耶和母后。”
    沈宜秋心道太子还是有几分城府的,心中火焰多半已经三丈高了,面上倒是不显。
    沉吟片刻,便即叫婢女和宫人进来伺候她更衣洗漱。
    盥洗停当,沈宜秋出了寝殿,到得堂中,与尉迟越相对坐定,便有典膳所的宫人上来摆膳。
    以尉迟越平素的做派而言,今日的朝食算得丰盛,大约是大婚翌日的缘故。
    沈宜秋前世记着祖母的谆谆教诲,初来乍到不敢逾礼越分,太子不动箸,她便也不动,太子用了什么,她也跟着用什么。
    便是再喜欢的东西,也不能多吃一口,否则便是坠了沈家的家声。
    这辈子沈宜秋对沈家的家声毫不在乎,更不怕惹得尉迟越不快——她还巴不得惹他不快。
    她便不再约束自己,只挑自己喜欢的吃个够,偶尔抬起头瞥见对面的男人,就见他眉头微蹙,若有所思,便知他定是在腹诽自己吃得多。
    沈宜秋一哂,昨日一整天几乎粒米未进,只在同牢礼上吃了些滋味怪异,难以下咽的饭食,一会儿入宫又是许多繁文缛节,还不知何时才能吃下一顿,自得未雨绸缪多吃点。
    管他怎么想,横竖不能委屈了自己。
    尉迟越暗中留意她吃的东西,默默记下。见她樱桃毕罗吃了两个,知道是极喜欢的。
    他皱了皱眉,虽说宫中的毕罗做得比市坊食肆的小巧,可两个吃下去,不会腻得慌么?一会儿坐车颠簸别难受才好。
    沈宜秋见他脸色不豫,不知她吃两个樱桃毕罗又触动了他哪根心弦,不过见他不高兴,她便高兴,忍着腻又吃了一个。
    尉迟越却盘算着,上回华清宫的樱桃还存了几筐在凌室中,冻过的鲜食风味不佳,用来做菓子馅儿倒是正好,明日叫人与典膳所嘱咐一声。
    沈氏一个十五岁的小娘子,吃了这许多东西,想来想去,也只能是因为他的缘故了——上一世他鲜少陪她用膳,哪怕宿在她宫中,也是用完夕食才过去。
    沈氏吃东西也很有意思,看着慢条斯理十分文雅,却很是不慢,嘴不见怎么动,就看到腮帮子鼓囊囊的。
    看她吃得香甜,尉迟越自己也不由食指大动。
    他向来不重口腹之欲,这一顿朝食却吃得津津有味,心中打定了主意,待沈氏搬去承恩殿,他便日日前去陪她用膳。
    她待自己情深意重,原来些须小事便能叫她欢喜至此,他上辈子却连这等简单微小的欢喜都未给与她,想来着实有些愧疚。
    沈宜秋察觉他一直盯着自己用膳,便是不以为意,多少也有些不自在,吃到七成饱便没了兴致,心道再忍一忍吧。
    左不过忍够三日,往后除了四时八节和每个月朔望,都不必与他同席,到时候自能畅意。
    两人打定了主意,各自放下玉箸,捧起茶杯。
    用罢早膳,沈宜秋回到房中,宫人替她换上入宫谒见穿的钿钗襢衣,戴上金花九树钗,出门登上厌翟车,跟上太子的金辂车,一起往蓬莱宫去了。
    到得蓬莱宫紫宸殿,帝后已在殿中等候,巍峨宫殿前仪卫赫赫,入得殿中,只见帝后端坐于御帐中,宗室、命妇、内官和分列左右。
    一般人见了这阵仗,难免要生出几分畏怯。
    上辈子沈宜秋一夜未成眠,一边担心自己是否惹了太子不快,一边又生怕行差踏错叫人看低了去,紧张得手足无措。
    礼毕回到东宫时,中衣后背已经被冷汗浸湿了,如今回忆起来,仍觉十分狼狈。
    一回生,二回熟,她为后数年,自己也在高处坐惯了,自然殊无怯意。
    她跟着礼官指示,按部就班地上前拜见,然后将准备好的彩缎绢帛献给帝后,帝后按制各有赏赐不提。
    沈宜秋兴致廖廖,皇帝却对这个让太子不惜忤逆于他的女子有几分好奇,不由多看了几眼,见她容貌昳丽,更胜贤妃绮年时,与这太子妃一比,他的六宫粉黛倒成了庸脂俗粉,难怪太子不惜顶撞于他也要将这女子娶回来。
    皇帝不禁思忖,自己后宫这两年未进新人,也该叫人去各地采选搜罗一番了。
    张皇后看着太子妃容光熠熠的年轻脸庞,回首自己当初,心中感慨万千,对两人道:“夫妻本为敌体,尔等当以诚相待,相互扶持。”
    说罢看了儿子一眼,自己费尽心思娶来的,总不至叫人受了委屈吧?
    礼成后,皇帝移驾,预备启程回华清宫。
    张皇后则带着太子和太子妃两人回到自己的寝殿,拉着沈宜秋的手,对身旁女官笑道:“上回也是在这里,还道我们没有姑媳之缘,你看,终于还是叫我抢过来了。”
    尉迟越皱了皱眉,他知道皇后这是怕沈氏心存芥蒂,自己将责任揽了下来,他知道嫡母是好心,自然只能承她的情,但心中却觉大可不必。
    女官明白皇后用意,附和道:“娘娘上回一见太子妃便念念不忘,这下总算如愿以偿了。”
    沈宜秋闻言,却正坐实了自己心中猜测,这桩婚事果然是张皇后的意思。
    她心中涩然,可见婆母眉花眼笑、兴致勃勃的样子,她也只有无奈叹息。
    皇后虽待她好,到底身在高位多年,行事专断也是应有之义,她大约真心以为让她嫁给太子是疼爱她。
    不经意往尉迟越脸上一瞥,便见男人眉头微蹙。
    是了,皇后乱点鸳鸯谱,糟心的不止她一人,如此想来,尉迟越也有几分可怜,心上人自小与别人订了亲事,自己只能娶个不喜欢的将就。
    张皇后好心办了坏事,然而木已成舟,她也只得笑道:“可见媳妇与阿姑有缘。”说罢奉上自己亲手做的绣活,是一套十二件的香囊。
    绣文不是常见的龙凤、花鸟,却是山海经中的山精水怪。
    她深谙张皇后的喜好,东西自然送到了她心坎里。
    张皇后一见之下,果然爱不释手,翻来覆去看个不住,一高兴,又塞了她一堆锦缎和器玩。
    尉迟越伸长脖子一看,那些香囊显见是用了心的,沈氏送了张皇后十二个,却没有他的份,不禁面露不豫之色。
    沈宜秋看在眼里,心想尉迟越凡事一板一眼,多半是嫌自己赠与皇后的女红不合式样,失了体统。
    看一个人不顺眼,连物件也是错的。厌屋及乌本是人之常情。
    说了一会儿话,张皇后对两人道:“时候不早了,你们还要去贤妃那儿,我便不留你们了,七娘便把这宫中当作自己家,无事便来坐坐。”
    沈宜秋谢恩不提。
    除出了张皇后寝殿,两人各自乘了步辇前往郭贤妃所在的仙居殿。
    一想到生母,尉迟越便有些头疼,郭贤妃向来口无遮拦,说话又有些没着没落的。
    上辈子她便不喜欢沈宜秋,这一世知他费了一番功夫将她争来,前日便颇有微词,一会儿见了面怕是要给她冷脸。
    沈宜秋却是胸有成竹,昨晚她将郭贤妃放在儿子身边的宫女逐出宫去,不啻于打婆母的脸,她估摸着消息这会儿也该传到仙居殿了。
    上辈子她侍奉郭贤妃十分勤谨,可还是处处叫她挑出刺来,后来方知她就是看不惯张皇后选的人,自是横挑鼻子竖挑眼。
    那时候沈宜秋不明白,在贤妃宫里受了委屈,回去也不敢与太子倾吐,生怕叫人说她挑唆母子情分,只能默默憋在心里,日积月累。
    如今她却没有这些顾忌了,尉迟越护短,见新婚的妻室对母亲不敬,自然越发嫌恶。
    正盘算着,辇车已在仙居殿前停下。
    两人到得殿中,只见贤妃绷着一张脸,仿佛上了一层浆。
    尉迟越见生母这模样,心里便是咯噔一下,心道幸好他陪沈氏同来,不得已时还能从中斡旋一二。
    沈宜秋若无其事地上前拜见,又奉上女红——这自然是吩咐婢子们做的,普普通通的寿字香囊,横竖都要被嫌弃,何苦费那功夫。
    果然,郭贤妃接过来便交给宫人,不置一词,只从鼻子里发出一声轻哼,便算收下了。
    她叫宫人奉茶,吩咐完便又一言不发,只是沉着脸坐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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