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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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容温新房的院落位于郡王府北方向,名为金枝院。
    别看郡王府取名简单直接,但内里一应格局陈设却十分细致讲究。
    假山怪石,映在青松翠柏之中;翠竹芳草,点缀其间。
    穿过左侧游廊而去,过了一道月亮门,便见草木繁花绕着三间雕梁画栋的正屋。
    听领路丫鬟讲,这是首任多罗郡王奇塔特专门僻出来给其妻固伦端靖长公主待客用的小花厅。
    眼下,科尔沁的几位王公正在小花厅内候着。
    容温微敛眼眸,捻了捻左腕上的紫檀佛珠。这串珠子是她幼时孝庄太皇太后赠予的,说不上多喜欢,只是这些年戴习惯了。三不五时,都要捻一捻方觉安心。
    侍立檐下的丫头见她来,早早便打起了那张用金银各色丝线绣成的狩猎图门帘。
    因事先有人通报,容温甫一进门,除了上首太师椅上,沉着脸,坐姿大喇喇的多罗郡王额尔德尼,其余人等皆起身朝她行蒙古躬身礼。
    若按尊卑品级论,容温受得起这郡王府里每个人的礼,包括身份最高的多罗郡王。
    但蒙古科左中旗博尔济吉特氏与皇室嫁娶通婚数代,亲戚关系一层叠一层。甚至连皇帝都曾在大宴上称博尔济吉特氏为舅家。
    私下相处,总得念及长幼辈分,不好太过规矩板肃,以免伤了和气。
    这小花厅里的人,除了曾去过寿康宫请安的多罗郡王,其他容温一概不识,自然也不知晓他们的身份,索性略侧身避开他们的礼,面色和润,“诸位不必拘礼。”
    “多……多谢公主,公主请上座。”为首身着绛红袍服的中年男人敛眉耷眼,低声答道,诚惶诚恐的做了个请的手势。
    小花厅内的布置一应遵循满汉的习惯,以中轴线为基准,呈‘门’字形,成组成套对称摆放着条案木椅、匾额、挂屏等。
    上首条案左右各放了一把太师椅,只有府中地位最尊崇之人与贵客方可上座。
    眼下,黑脸的多罗郡王稳坐在右侧太师椅上,只剩左侧位置空着。
    按容温的身份,自然能与多罗郡王平起平坐上首太师椅的。
    但容温并未如此,她先是在一众人等的注视下,大大方方冲多罗郡王行了个晚辈礼。然后脚下一转,落座多罗郡王下首的第一把红漆圈椅。
    期间,还不忘笑盈盈地冲方才招呼她的中年男人道,“诸位也坐下说话吧。”
    中年男人连连摆手推拒。
    若公主坐在上首太师椅,他们倒是可以陪坐下位。可如今公主出人意料的坐在下位,以他们的身份,怎敢与公主平起平坐。
    容温似没觉察到中年男人的为难,又笑眯眯的劝了两句。
    可能是见她举止面容实在亲和,中年男人唯唯诺诺,又不像个有主意的人,推拒再三后,明显迟疑了。
    “坐什么坐!腿瘸了还是怎么,懂不懂什么叫规矩!”一直没吭声的多罗郡王突然一巴掌拍在条案上,高声发作。热滚滚的呼吸吹动浓密的须发,活像一棵刚从地里扒出来的红葱。
    “公主这是何意?我等本就是为婚仪简陋之事来找公主请罪的,公主却故意屈居下位,还做出这般委屈迁就的姿态,是存心要把科尔沁部不敬皇室的罪名坐实吗?”
    “自然不是。”容温半点没有被责问的惊惶,端着笑脸,不疾不徐的否认道。眼珠子却没收住,往多罗郡王胡子上多瞟了几眼。
    多罗郡王似察觉到了,也不知他怎么理解容温的眼神的,只见他“刷”的一下站起来,往花厅正中快走几步,满脸写着不相信,暴躁道,“哼,不是!我看我等还是站着与公主说话吧,免得等会儿又冲出个老娘们来聒噪,夹枪带棒训我等草原人野性,不讲规矩,不敬皇室。”
    花厅内的气氛霎时紧绷起来,方才与容温搭话的中年男子更是暗地里扯多罗郡王的袖子,示意他冷静,以大局为重,结果被一把糊开。
    容温把两人偷偷摸摸的小动作看在眼里,不由心生莞尔。
    这多罗郡王面相凶恶,言语举止却透着股委屈巴巴的憨厚劲儿。相比起宫中那些弯弯绕绕,打尽机锋的做派。这样火冒三丈,开门见山的发作方式,显得爽气又有趣。
    但容温仍不敢掉以轻心,起身。恭恭敬敬对多罗郡王方向福腰,行了一礼,正色道:
    “王爷勿恼,我之所以坐在下首位置,绝无故意陷害之意。只是念着‘右主左客’的规矩罢了,我既嫁入科尔沁部,便是科尔沁的人,不宜再居左侧客座的太师椅。
    再者,王爷是长辈,我这个当晚辈的,坐在王爷下首,合情合理。就算传到皇阿玛耳中,他也只会夸我们一句慈孝和睦。谁若敢胡乱攀扯说嘴,我第一个不饶她!”
    容温口齿清晰,慢条斯理地把来路上打好的腹稿道出来。
    “我知道王爷有此番顾虑皆是因孙嬷嬷放肆胡闹而起。奴才不知事,险些坏了大清与科尔沁多年通好的情谊,皆是我驭下不严之过。为此,我特备下厚礼,前来赔罪,还望王爷切莫往心里去。”
    见容温言辞这般妥帖坦荡——多罗郡王也逐渐咂摸出味来了。
    感情她是故意由座次这等微末小事,以小见大,来表立场、明态度。解释孙嬷嬷之事,纯属误会,绝不伤及大清与科尔沁的交情。
    倒是个聪明的。
    多罗郡王微眯着眼,觑向容温。
    皇宫里的金枝玉叶他见过不少,这位大公主容色虽算不上拔尖。但约摸是常年随太后礼佛的缘故,周身气度异常从容柔和。一双澄净大眼,尤为出彩,譬如林中幼鹿。
    瞧着面相,便不像藏恶憋坏的人。
    多罗郡王心中自有计较,面上仍是不露声色,朗声道,“我们大草原上的人,不爱争论是非长短,从来是骑马射箭库布,手底下见真章。公主前后态度变得忒快,谁知是不是裹了毒、药的奶皮子。要我等以部族安危为注,相信公主的话,公主总得拿出点诚意来。”
    所谓诚意,自然指的是处置罪魁祸首孙嬷嬷。
    “应该的。”容温浅笑,毫不犹豫道,“蒸刑、剥皮、梳洗之刑,王爷瞧着那样用在孙嬷嬷身上更解气?”
    “咳——”多罗郡王险些被自己的口水呛死。
    他是知道那孙嬷嬷身份的,凭他再浑,也不敢在公主大婚当□□死其乳母。好端端的一桩婚事见了血,可不是结仇嘛。
    方才容温的话,他其实已经信了七七八八。之所以这样说,纯属是气不过,想吓唬吓唬公主与那个老娘们儿。
    谁知这一身佛性的大公主,竟是个狠得下心的。一时间,反倒是把他给架住了。
    多罗郡王拉着张大黑脸,头疼地原地踱了两步,忽然一拍大肚子,“啧”了声。瞅着容温腕间的紫檀佛珠,龇牙笑开,“公主不愧是承过慈宁宫训导的人啊!”
    “王爷也不愧是王爷。”耿直暴躁的皮囊下,心思细腻如发。
    容温迎着多罗郡王那双盛满探究的眼,笑意坦然。多余的解释言语一句没有,只诚恳道,“形势所逼,王爷见谅。今后若有用得着我的地方,尽管开口。”
    多罗郡王朗声应下,“行!”
    明白人讲话,点到即止。
    这事,便算彻底揭过去了。
    容温瞧着已经彻底暗下来的天色,领着宫女们告辞,翩然离去。
    -
    “阿巴嘎(伯伯),你方才与大公主打的什么哑谜?明明上一句还在讨论那老太婆怎么个死法,怎么下一句便笑嘻嘻的把这事儿揭过去了?”
    容温刚走远,小花厅内年纪最小,性格也最跳脱的多尔济便迫不及待的追问多罗郡王。
    “蠢货!这点顺势而为,以退为进的小机锋都看不出来。我没空应付你,有话问你三哥去!”
    若真的狠绝之人,就算面上披着一心向佛的皮,也决计不会在大婚当日,腕上缠串死气沉沉的佛珠。那个女儿不爱俏,珠玉宝石多漂亮。
    这其实三言两语便能解释清楚。
    但多罗郡王脾性暴躁,不耐烦跟小孩费嘴皮子。大手一挥,赶苍蝇似的对厅内几个小辈吼道,“你们几个,都给我滚出去,我有事和你们阿布(父亲)商量。记好了,谁要是吃了豹子胆敢偷听,我就把他耳朵撕下来。”
    几个小辈莫名其妙被撵了出去。
    小花厅内只剩下多罗郡王与方才迎容温的那个中年男人。
    中年男人正是多罗郡王的同胞二弟,班第的父亲,老台吉鄂齐尔。
    “二弟,你瞧着公主如何?”
    “温和,聪慧,知进退。”鄂齐尔一改在容温面前的惶恐模样,指头往条案上一敲,英气的面容半隐在烛火暗处,染了几分阴郁,“可这聪明人,往往都是不省心的。阿哈(兄长),我担心老五做的事瞒不过,毕竟这公主以后可是要与他同床共枕的……”
    班第在府中行五。
    “嗬——你当老五还是那个爱说梦话的黄毛小子。”
    多罗郡王不以为意道,“这些年,老五在你身上别的没学到,扮猪吃老虎的本领倒是学了个十成十,连皇帝都让他哄了去。我单独留你,倒不是担心老五,而是这公主……你瞧着,她可配得上我科尔沁最好的儿郎?”
    两兄弟关系好,鄂齐尔立时反应过来兄长的意思,皱眉道,“阿哈是真打算把老五和公主凑一块?”
    “明媒正娶进来的,有何不可?”多罗郡王大喇喇往太师椅上一坐,说出来的话却意外周全。
    “大公主性情平和,进退有度,配老五那样的炸/药筒子最合适不过。当然,最重要的是还是她这和亲公主的身份。老五是个重情的,若真对她上了心,为她着想,也该仔细思量思量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那些个念头,已经折了我郡王府两个好儿郎,老五万万不能再折进去了。”
    鄂齐尔被多罗郡王说得动容,嘴角翕动。半晌,才沉声道,“话是这样说。可若大公主一心向着大清,我们把她送去老五身边,岂不是等同把郡王府送到死路?”
    多罗郡王眼一闭,猛地扯断胸前的金片珊瑚挂饰,珊瑚珠子活泼得紧,滚了一地。
    多罗郡王把手中剩余的珠串子拍在条案上,高声道,“单双,赌一把。”
    第4章
    容温从小长在肃穆沉寂的慈宁与寿康两宫之间,行事不喜显山露水,但求周全无错。
    从小花厅出来,容温思索片刻,还是决定顺路去瞧瞧自己‘重伤’在身的新婚额驸。无论如何,面上功夫总是要做足的。
    班第养伤的院子紧靠金枝院西侧,取名相较金枝院,更为简单粗暴。
    大红灯笼映照下,玄色方木匾额上,“西院”二字刀头燕尾,风骨销立,很有几分笔扫千军的气势。
    容温颇为意外,特地驻足多瞧了两眼。
    没想到郡王府还有这般懂汉学书法的人。
    要知道自大清入关后,便禁止蒙古各族接触汉家学术。
    早春的京城,夜色已全然笼了下来,冷峭寒凉。
    樱晓噘着嘴哈出一团白气,替容温理了理散开斗篷领口,小声叨叨,“公主要是改变主意,不乐意去看额驸了,咱便回去吧。这外面可凉,没得把自己冻病了。”
    容温面露莞尔,她不过略站片刻,便被樱晓误解成这般意思。由此可见,这新额驸是有多不受人待见。
    “婚仪上我蒙着盖头没看见,你应悄悄瞧过额驸吧?”容温轻声问,语气发愁,“他是不是长得奇形怪状,怒目金刚一般?你先告诉我,若我待会儿被吓得叫出声,不太好。”
    樱晓摇头。
    容温浅浅舒了口气,略感庆幸。
    可还不待容温这口气收拢,便听樱晓道,“一脸乱糟糟的大黑胡子,遮到这儿。若不是指望着鼻子呼气,眼睛看路,恐怕胡子能长到太阳穴去。谁知道他长什么样儿。”
    樱晓怕自个儿讲得不清楚,还特地在鼻尖至颧骨位置比划了一下。
    “……”
    容温想起须发旺盛貌如红葱头的多罗郡王,琢磨着这郡王府的男子大概是共用一张脸的。圆眼眨了眨,认命地跟着引路仆从往班第房里去。
    方一踏进门,药臭与血腥气息交杂的怪异味道扑面而来,浓烈刺鼻,熏得人头晕。
    容温不动声色的屏住呼吸,心中暗自诧异,瞧着情形,这人莫非真是伤了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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