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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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应该叫喊,然而喉咙里发不出半点声音。
    他近乎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伫立的身形仿若巍峨的山岳,有一种沉凝的厚重,只道:“你很聪明,也很娇纵,自你上次进宫,我便警告过你,不要惹我生气。”
    姜雪宁于是一声冷笑:“我是娇纵,毕竟一如谢少师所言,顽劣不知悔改。竟不知少师大人对我也是一再容忍呢。”
    谢危道:“我训你不该?”
    姜雪宁抬眸同他对视:“尊师重道,自然是先生教什么,学生学什么,先生说什么,学生是什么。谢先生压我斥我误会我,都是应该。”
    谢危望着她不说话。
    姜雪宁却觉得那一股戾气非但没消下去,反而在她心底疯狂滋长,让她的言语越发尖锐:“只是没想到,堂堂一朝少师,竟然怕猫,当真稀罕。”
    谢危的脸沉了下来。
    她却一动不动地续道:“昨日见少师大人对那小猫退避三舍,心里不过有此猜测,可胸有韬略的谢少师怎会怕区区一小猫呢?这猜测无论如何也太过荒谬,以至于连我自己都不敢相信。未料想今日随意一试,竟证明这荒谬猜测属实。原来完人也有所畏,原来圣人也有所惧。”
    在今日之前,谢危是所有人眼中的完人,甚至是半个圣人,天下间少有能令他色变之事,重生而来的姜雪宁更因深知他底细而诚惶诚恐;然而今日之后,才知道上一世满朝文武都畏之怯之的谢危,竟怕这世间小小一只柔软堪怜的猫儿,于是始知——
    世上终无完人。
    圣人也不过肉体凡胎!
    这让她一时脱去了旧日的恐惧与忌惮,以一种前所未有的针锋的姿态与他对峙。
    谢危眼底神光变幻。
    若是他想,值此宫中风云暗涌之际,顺势借机除去一个入宫伴读的小姑娘,实在再容易不过;然而他终究不是随意迁怒之人,还是慢慢地放开了自己的手,也松开了那紧紧钳制着她胳膊的五指。
    “完人确有所畏,圣人确有所惧。然而谢某既不是完人,更不是圣人。”
    他宽大的袖袍垂了下去。
    指尖依旧痉挛似的发麻。
    没有起伏的声线,沉而缓,落在她身上的目光却仿佛有重量:“姜雪宁,你该记着,有的人不愿碰某些东西,未必全出于畏惧,也可能是他痛恨、憎恶至极。”
    痛恨,憎恶至极。
    那重量山岳沧海似的压下来。
    姜雪宁竟一下觉得有些喘不过气,抬眸望着他。
    谢危在世人眼中毫无瑕疵的一张脸,覆了一层阴影,低垂的眼帘遮住那一片晦暗难明,仿佛庙堂上那高高立着的神像般,有一种近乎麻木的完美。
    她忽然觉得自己犯了错。
    谢危却已敛眸转身,只平淡道:“今后你不用来学琴了。”
    第62章 魔高一丈
    谢危进了偏殿。
    姜雪宁那张蕉庵还同他的峨眉一道挂在墙上。
    他看见便想起来, 欲让姜雪宁将这琴一并带走,不成想转过头来,竟见姜雪宁两眼微红地看着他, 一跺脚, 赌气似的便下了台阶,留给他一道背影,径自往奉宸殿外去了。
    话便没能说出口。
    偏殿里静悄悄的。
    昨日焚过的香已经冷了,徒留一炉没有余温的残灰。
    谢危坐下来。
    有一会儿之后那股气渐渐消下去, 才想自己不该生气。她年岁不大,虽有些精怪顽劣处,可还有些小女孩儿心性, 那模样不过一时同他使了性子罢了。
    而自己竟也失了常性。
    是近日来出的事太多太乱, 搅得他心神不宁?
    他慢慢地拧了眉,抬起手指来, 用力压了压眉心。
    *
    姜雪宁一路回去,却是觉得心底一股意气难平。
    谢危同她说那句话时,她觉着自己或许是没留神伤了人, 触着人逆鳞, 有一瞬的内疚。可谢危下一句话让她走,让她不用学琴!
    所有的委屈一股脑涌上来。
    她于是将那一股内疚全抛了,固执地觉着自己没错。
    “不学便不学, 以为我稀罕不成!”
    用力地踩着宫道上那紧紧铺实的石板, 姜雪宁向着仰止斋走去,忍不住地咬牙。
    可话虽这么说,实则深感憋屈。
    她固然是想离谢危远点, 也怵着琴这一道,可自己不想学和谢危不让她学了, 是完全不同的两件事,无论如何心里是一股气攒上了,越往下压气得越深。
    回了自己的房里,左看那花瓶里刚插上的树枝是歪的,右看那书案后才挂起的名画是丑的,有心想要打砸点东西撒气,可这屋内种种摆设尽是沈芷衣着人为她布置,无论如何也没舍得下去手。
    末了只能抓了那棋盘上一盒棋子。
    黑白子俱是石子磨成。
    姜雪宁捡起来就一颗颗朝墙上扔,一颗比一颗用力,直打得那墙笃笃作响。
    “还当你姓谢的是什么好东西,原与那些酸儒一丘之貉!”
    她不去上学自有自己不愿上学的理由,平心而论,姜雪宁觉着自己还是很能忍的。便是那教《诗经》的赵彦宏偏心,教书法的王久看不起她想写草书,她也没翻脸不学,而是把这些细枝末节忘掉听他们讲学。
    可张重不一样。
    她听不得这人站在殿上胡说八道,讲些令人作呕的言辞。
    姜雪宁本以为谢危不同凡俗。
    尽管上一世此人确有谋逆屠戮等等惊人血腥之所为,可恰是如此才证明他并非一个循规蹈矩之人,该能体她不愿上那张重之学的因由。
    可她才说了自己不愿上学,谢危连缘由都不问便说是她顽劣不知悔改。
    如此独断刚愎,同那几位惹人厌恶的先生有什么区别?
    纵是上一世自己之死与此人谋反之事有脱不开的关系,可她也从未因此觉得谢危是个小人,是个庸人,相反,从另一种角度讲,她极其认同此人的本事与才华。
    然而今日这一切的印象都打碎了。
    只因为他在听闻她不愿上学后的臆测与独断。
    此人在她心目中忽然便一落千丈,掉进那屠沽市井的庸俗泥堆里,与那些老不死的酸腐一般无二了,再称不得什么“半圣”了。
    “啪!”
    又一枚棋子被她用力地扔了出去打到墙上,又弹落下来,滚在地上。
    姜雪宁冷着脸都不看上一眼。
    两眼目光钉在那墙上,像是钉在谁身上似的,也把谁给射穿似的,透出些许凛冽。
    其他人下学回来的时候,那两盒棋子都被扔完了。
    点点黑白散落满地。
    外头有人轻轻叩了她门。
    她拿了本话本子坐在躺椅上看,听见声音便问:“谁呀?”
    外头竟然响起沈芷衣的声音:“宁宁,我。”
    姜雪宁一怔,忙把话本子放下,起身走过去把拴上的门拉开,一抬头就看见沈芷衣站在她门口,身后也没跟着人,有些担心地望着她:“你没事吧?”
    姜雪宁道:“不过是找借口逃了课,没事。”
    沈芷衣松了口气道:“我猜也是。那张夫子,我听了都忍不了!”
    姜雪宁也觉这人实乃毒瘤,便想起自己以前想打小报告的事情来,拉着沈芷衣的手,让她进了自己屋里坐,道:“殿下也觉此人不可?”
    沈芷衣犯恶心:“从来只闻外头闺阁女儿要学《女诫》也不曾放在心上,今日一听大倒胃口,哪里将女儿家当做人看?可憎的是此般上不得台面的东西,还要拿进宫里,拿到学堂上来讲!”
    姜雪宁旁敲侧击:“那殿下打算如何处置?”
    沈芷衣原本只是抱怨,并没想到要处置,姜雪宁这话一说,她还真跟着想了一下,两眼顿时一亮,拍手道:“对呀,本公主何曾受过这样的气?这《女诫》寻常人家胡来也就罢了,难不成本公主堂堂一个公主也要如此?我自告到皇兄与母后那边去,也好敲打敲打这愚顽夫子,让他取消了这一门。”
    姜雪宁欢喜了几分:“如此甚好。”
    沈芷衣也跟着高兴。
    然而那眉眼才舒展开不久,便又忽然垮了下去,声音低沉:“不过这两日宫中事多,皇兄与母后都不大高兴,换了往日必定对我百依百顺,如今却未必有闲心搭理我了。”
    姜雪宁一时无言。
    沈芷衣便叹了一声,道:“不过也没事,至多等这阵过去便好,晚些时候请安还是要向母后说上一声。不想这些了,今日的先生糟心也没关系,明天就是谢先生来上课了,要教我们那边他新选编的文集呢!”
    “……”
    若不是她提,姜雪宁险些都要忘了还有这件事。
    是啊。
    谢危一人教两门,往后她虽不去学琴了,可三日里有谢危两日的课,糟心的日子怕还多呢。
    只是她与谢危之间的龃龉也不必道与沈芷衣。
    姜雪宁淡淡地笑了笑,道:“是啊,谢先生同旁人不一样,明日便高兴了。”
    *
    不管心里对谢危此人已存了多深的偏见,次日起来还得要洗漱,收拾心情去上课。
    姜雪宁昨晚上睡时已经想清楚了。
    谢危若因这一桩事恼了她撵她出宫从此不用上学,那自然是天大的好消息,她一回府就求了自己那和稀泥的爹浪迹天涯去;可若谢危只不私底下让她学琴,那学还是要继续上的,见了谢危也恭恭敬敬,只权当不熟,也当先前那些事都没发生过。
    至于谢危因此迁怒要害她死……
    姜雪宁觉着他要除她趁早就除了,且上次入宫时有言在先,不至于因这些许小事暗计害人,失了他的气度。
    想谢危独断不分青红皂白说她,她也抱了猫吓他,堪堪算扯平。
    所以把昨日的义愤抛下,心平气和去了奉宸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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