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7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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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缚负手站在船头,眺望远处的鹤城。
    相比较鹤城,从鹤城往东延伸的捍海堤仿佛一条蛰伏的巨龙,更为雄伟壮观。
    “他们留在崇州,动作也不慢啊!”林缚眯眼看着捍海大堤,跟周普、葛存信笑道。
    历时半年之久,江门到鹤城段的捍海堤初步建成,堆土高一丈六尺,底宽三丈、顶宽一丈四尺,从鹤城往东南延伸到江门,将近百里长。
    从江门到清江浦南岸,整个捍海堤修下来有三百里长,计划是两年之内建成。江门到鹤城为南段,准备最为充分,此时才算是初步建成。接下来,还要在堤顶筑驿道,移种固堤柳树,在堤外还要种培植大量的防风防海林带。
    整个淮东地区从五月起就要进入梅雨季,一直到九月仲秋,都是多雨季节,而且夏忙秋种,差不多也都集中在这半年里,无论是工时还是人力,都不如冬春季充足。
    以这个计算,南段捍海堤的修造速度比计划中要慢了些,主要也是受元月大潮灾的影响。
    但是这个建造速度要传出来,却足以令江东郡司及工部的官吏吓掉下巴。
    刘庭州要算一员能吏,在盐渎任职时,就筹划着要修捍海堤,对修堤很熟悉。年前林缚在崇州召集诸官议修堤事,刘庭州就盘算着林缚要能在三五年间将捍海堤修成,就算了不起了,根本没有想到三百里捍海堤真能在两年里修成。
    当初工部侍郎陈钟年征三十万民夫修黄河大堤,工程量甚至不足南段捍海堤的一半,折腾了半年多时间,却折腾出修堤民夫大乱来。
    ************
    鹤城港也有内港、外港之分。以河闸石坝为界,石坝外为外港,是海港;过了河闸便是运盐河,南岸即为内港,是河港,鹤城内还有城港,要从北水门进去。
    由于海船都有高桅,能过河闸,却过不了城闸,林缚的座船也只能在河港驻泊。林缚与周普、葛存信等人登上岸,与留守崇州前面迎接的林梦得、秦承祖、孙敬堂、孙敬堂、胡致庸等人见面。
    即便朝廷及江东郡司对东征之事淡漠,但林缚东征得大捷而归,对崇州、对淮东也是一桩天大的喜事。再说林缚离开崇州已有四个多月,留守的官员,能离开的,差不多都到鹤城来迎接;提前知道消息的崇州士绅,也都赶过来相迎。场面十分的热闹跟壮观。
    百多人里,朱艾与张苟也轮不到说话的机会,他们仅仅是来凑热闹的。待韩采芝随林缚及其他迎接的众官员进入鹤城,朱艾与张苟便打算先回工段去。还有一摊子事情,说好今天赶回去了,就不便留在鹤城过夜。
    朱艾、张苟走到牲口棚里牵马,韩采芝这会儿折回身来找他们,说道:“转眼怎么看不到你们两人?大人要你们留下来用宴!”
    朱艾颇为兴奋,他虽然还是基层的吏员,但已经融入淮东军司这个群体中来,自然更盼望得到赏识跟提拔,搓着手,跟韩采芝一起往鹤城走去。
    张苟颇为冷淡,他心里清楚:无论是他对淮东军司,还是淮东军司对他,杆爷都是过不了槛、过不了的死结。他在工辎营的实权,甚至还不如朱艾,但他同时又不得不承认,朱艾是个极有能耐的人,淮东军司若真能不计究出身的用他,朱艾将来的成就应该在韩采芝之上。
    鹤城虽是巡检司、草场司之设,但城池之固、之大,不亚于州县,城中民众以及周边的屯田,都有了不小的规模。与江门一样,包括在巡检司的官吏设置上,都实际上已经完成置县的准备,就差朝廷一纸令文。
    林缚就任淮东制置使,作为淮东两府十一县的军政长官,但也仅仅只对崇州一县之地,能做到军政、民政以及财政、官吏任命等事务上的完全掌握。
    就算两淮盐区不需要鹤城草场提供草料,张协、岳冷秋之流,也只有在吃错了药的情况下,才会同意将鹤城草场分拆置县,使林缚完全掌握之地,从一县拓展到三县。
    张苟由于粗习文墨,在流民军里比其他将领见识多,受到刘安儿及孙壮的重用,张苟也颇为自得,但到崇州后,才算是真正的开了眼界、提高了见识。
    在崇州大半年时间,有一种好处就是张苟能够看到各地汇集来的塘抄邸报,新的老的都可以。仅仅这些就给张苟提供了一个更高层次的视野,去反思流民军这些年来越打越疲、越打越弱的问题。
    前年,进淮泗地区的流民军一度高达四十万,而淮泗地区的官兵以长淮军、淮东军为主,不过四五万人。流民军就在四五万官兵的压迫下,给打得流花落水。
    不要说淮东军了,就是长淮军在极为不利的情况下,也以不到两万兵力,抵挡住流民军十数万精兵的攻城,死守徐州城长达半年时间未给动摇过。
    这其中的差距,已经不能简单的拿战斗力、战术水平来衡量了。
    包括韩采芝、陈魁立、张苟、陈渍等人在内,许多归附的流民军将领,都在反思这个问题。
    由于没有多少实权,也就意味着事务不多,张苟反而有更多的空闲时间去反思流民军的成与败。
    以前囿于视野有限、条件有限,从地方上收集来的书册,也都是些经义典籍,文字生僻,言简义奥,有故弄玄虚之嫌。一册兵书,恨不得在短短数千言里,就想将带兵打仗的事情说完了,对实际的帮助很有限,更多的是要靠将领个人根据实战经验进行总结、领会。
    林缚亲自编写的淮东军马步军操典,仅旗伍一级最基本的战术操训,就著有数万言。在文字之外,更为重要的,是辅以上百幅图解。即使不识字,看图解,听人解说几遍,脑子稍微灵活一些,也能掌握最基本的旗伍队一级的战术。
    张苟初得操典时,还是从韩采芝那里借来的,刚得到时,还如获至宝,以为唯有韩采芝能得淮东军的信任,才能得到这样的绝密卷宗,想暗中抄写下来,给杆爷送一份过去,心里想着,要是流民军能早些日子得到这本操典,绝不至于给官兵打得这么惨。
    设于鹤城的战训学堂,年后招人,工辎营一次推荐四百名军官进入鹤城初级战训学堂学习,张苟也在其中。每个月进鹤城集中学习半个月,还有半个月回工段处理事务,轮流进行。
    进入战训学堂后,张苟才发现他如获至宝的马步军操典,只要进入战训学堂,就能是人手一册,在淮东军司并非什么绝密卷宗。也难怪韩采芝不防备他,轻易将操典先借给他看。
    不断的看到新的落差,令张苟心里对流民军的前途也越来越沮丧。
    不到说操典里所写的令人如获至宝的内容,仅一本两百多页的寻常书册,有近三寸厚,印制精良,张苟以前托人从江宁书商购卖,少说要十两银子。
    最基本的马步军及水营操典,淮东军都卒长以上的军官,几乎能做到人手一册,进初级战训学堂的学员能做到人手一册。更有各种讲义、塘抄印刷,淮东军内部的纸张消耗,就达到一个惊人的规模,仅这一项就是连饭都吃不饱的流民军,远远无法相比的。
    除了免费发放的书册外,淮东军司向内部将领及官吏供应的其他书册,售价也极其低廉,常常只要花一二百钱就能买一本城里书肆需要好几两银子才能买到的一本书籍。
    除了书籍之外,淮东军司向内部将领、官吏定量供应的其他生活物资,售价通常也仅仅只有市价的一半甚至几分之一。这些书籍及其他生活物资,绝大多数是由观音滩、崇城的工场作坊供应,也是售价能够低廉的关键因素。
    这也保证将领与官吏在薪银不高的同时,手里头也相对宽裕,生活不那么窘迫。
    流民军需要经过残酷的血腥战争淘汰,在千百死尸上,才能有一名合格的营将脱颖而出,也仅仅是在基本层面上做到有勇有谋而已。
    年后挑选到鹤城初级战训学堂进行短期学习的工辎营四百名军官,多为原流民军都队一级的基层军官。经过短期集中学习,这批军官里就有好些人表现出比流民军营将更高的战术水准来。
    张苟认识到,除了流民军能有淮东如此优良、完备的后勤保障体系,能组织这么大规模的战训学堂,否则永远都追不上淮东军的战力水平。
    仅各级军官的战术修养,就差以千里,更不要说淮东军司对各级军官的直接掌握与控制,远非流民军能相比。
    至少在淮东军内部,还没有哪个将领有能力独立将部众拉出去另投他家,更不可能出现渠帅率部袭杀主帅的事件来。
    对淮东军了解越深,张苟也就觉得淮东军的东征大捷就不那么令人惊讶了。
    心里有着种种心思,夜里的聚宴上,张苟也是落落寡欢。
    夜宴上便是韩采芝也没有多少机会挤到跟前去。张苟的性子冷淡,自然连说话的机会都没有,吃过酒,便早早离开,先回到馆舍来。
    韩采芝、朱艾等人倒是醉熏熏的回来很晚。难得有不禁酒的机会,带兵打仗的,哪有几个不馋酒的?张苟给他们闹醒,给告之,他们明天还不能离开鹤城,要等候召见。
    林缚初回崇州,要处理的事务太多,要见的人太多,什么时候能召见他们,也没有定时,只是要韩采芝、朱艾、张苟他们在鹤城等着。
    第42章  政务
    张苟随韩采芝、朱艾留在鹤城,连着三天,都没有得到林缚的召见。
    这三天时间里,陈魁立、陈渍等人也陆续给召到鹤城,差不多有三十多人,都是工辎营出身。除了朱艾等工造官外,更多的是鹤城战训学堂的学员。
    到第四天,更有大批的学员军官外地赶来。大家都住在一起,热热闹闹的,也不难知道最远是从淮安府山阳县赶来的,也有从大横岛过来的学员军官。
    眼下鹤城、崇城、山阳、大横岛四地都设有初级战训学堂,以鹤城的规模最大,一次就从工辎营挑拨四百人进行短期学习,崇城、山阳、大横岛的初级战训学堂一期规模也就百人左右。
    虽然没有明确的通知下来,但这么多性质相同的学员军官聚在一起,很快大家也都确认,他们这一批百余人,是作为初级战训学堂的佼佼者给挑选出来。
    以比例计算,崇城、山阳、大横岛三地的战训学堂这次给选拔出来的佼佼者达到五选一的比例,鹤城仅为十五选一。
    这倒不能怪淮东军司歧视鹤城的学员军官大多出身流民军,像张苟等人,集中学习的时间加起来也就两个月而已,选拔比例较低,也很正常。
    而崇城、山阳、大横岛三地选拔出来的学员军官,本身就是出身淮东军,又至少经过两期、甚至三期,最长时间达半年的集中学习。至少在战术学习上,他们比鹤城战训学堂的学员军官,有着更扎实的底子。
    还有相当一部分人,如张季恒等人,已经在军中担任哨将、副哨将甚至营将、营哨官一级的实权武职,也都给调令集结到鹤城来。
    正式的命令一直没有下达,林缚也先召集工造官们先去建陵视察去了,朱艾也先跟着去建陵了,张苟一直都不清楚他们这一批人给集结起来的目的,怀疑淮东军会再度大扩军。
    到四月二十六日,到鹤城集结的中高级军官已经超过一百四十人。以最基本的正副哨将编制计,这一批军官至少新编出二十营、六十哨共一万两千人的兵马来。
    张苟起初以为林缚决定打奢家,很些军官也都这么认为。大家集中在一起,在学习、总结溪野原一战的得失经验之时,有些人倒先讨论起从嵊泗防线出击攻袭明州府的方案来。
    林缚去了北面的建陵、盐渎等地视察,秦承祖在鹤城坐镇,集结军官方面以韩采芝、张季恒二人为首。
    他们两人都能接触到淮东军司的核心机密,很快大家就知道这次中高级军官大规模集结的真正原因。军司将在旅、营、哨三级军中正式增设军令官一职,他们这批军官,将在短期学习后,作为第一批军令官编入各级军中。
    四月二十八日,林缚才从盐渎返回鹤城,正式签署成立军令官学员队的命令,
    学员队以哨队编制,以军司行军右司马秦承祖为首,韩采芝、张季恒、张苟为学员队副哨将,一百四十余人编八个学习组,以陈渍、陈魁立等人为学员队都卒长。
    张季恒作为东征溪野原之战的首功之将,本身就是营指挥一级的武官,他给调进来任学员队副哨将,是再正常不过的。
    韩采芝是上林里子弟,淮泗一战里,流民军能大规模投附淮东,他居功甚高。韩采芝在工辎营里就很受重视,这次给编入军中,获得重用,没有什么好奇怪的。
    真正的命令下达之后,令张苟疑惑的是,为何自己在学员队里,会给提到与张季恒、韩采芝两人同等重要的位置上?
    淮东军制与当世军制有极大的不同,军令官也是新设,不要说张苟了,就连韩采芝、张季恒两人,都不大清楚军令官在军中具体负责什么。
    二十八日夜里,张苟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与韩采芝、张季恒一起,前去见林缚。
    **************
    进去时,林缚正找与孙敬堂、王成服、陈雷商议事情,朱艾等人也在场。
    江门与鹤城段的捍海堤初步建成,工辎营将大规模北移,负责着中段及北段的捍海堤建造。但南段除鹤城、江门外,在之前三个工段营地的基础上,将正式设立屯寨。
    南段捍海堤后续驿道、防风林等工程的建造,将由屯寨负责。屯寨更主要的职责,就是在鹤城草场腹地,进行大规模的屯田,安置工辎营将卒高达九万人之多的家属。
    工造官朱艾等三人给提拔出任屯长,分别归属鹤城、江门两巡检司治下。
    张苟、韩采芝、张季恒他们要等秦承祖过来,先在偏厅等候,能隐约听到里间在谈草场屯种的事情。
    朱艾等三名新任屯长先退了出来,要等王成服、陈雷两名巡检谈完话再一起回去。
    张苟、韩采芝与朱艾他们也熟,便问及屯种的事情,才知道林缚这次北行,才将方案最终确定下来:三个屯寨加上鹤城、江门,两年时间里要开垦六十万亩粮田,包括工辎营将卒家属,共要安置四万户丁口。
    “两淮盐铁司那边没有意见?”韩采芝问道,“鹤城两年开垦六十万亩粮田,差不多要开垦掉小一半的土地,两淮盐铁司总不可能一点都不知道!再说这么多人手用来开垦粮田,又要占用大量的土地,如何向射阳、大丰盐区保证每年八百万捆草料的供应?”
    张苟心想林缚刚回崇州,人没有回崇城去,就直接带着诸人北上,大概就是跟两淮盐铁司的官员进行协调。
    大规模的屯垦,必然会影响到草料的供应。
    “射阳、大丰盐场会尝试着改煮法为晒法,节约草料的使用,”朱艾这次跟着北上,知道淮东军司跟两淮盐铁司的协调情况,这种事自然是机密,但韩采芝、张苟、张季恒三人的调令已下,已经明确是淮东军司副旅帅级别的高级将领,朱艾能知悉的事情,对他们是没有隐瞒必要的,“这两个盐场因此造成的官盐生产减损,由这边负责从海东地区购入海盐来贴补。今年会直接贴补三万石海盐……盐铁司每年从这两个盐场收购官盐也不过十二万石,我们一下子补贴给他们四分之一的量,他们还少了收运之繁琐,还能有什么不满意的?”
    “这倒也是,即使将鹤城草场所出的草料一并算上,用煮法也顶多只能产八万石盐,这边一次贴补这么多,两个盐场的官员不知道能从里面捞多少银子。”韩采芝感慨道。
    官盐销价奇高,主要是盐税倒占了十之八九,盐铁司真正从盐户手里收购三万石食盐,花费也不过三四万两银子。淮东从海东地区收购海盐补足给盐铁司,成本不会超过五万两银子。即使增加一倍,也就十万两银子。
    而整个鹤城草场来,在捍海堤之内,丈量土地面积超过为七千平方里。
    与崇州进行整合、调整,完全能分置出三个县来。即使早期开垦成本巨大,但以崇州的人口密度计算,多置两个县出来,差不多能安置十万户丁口,这个绝对不是每年多投入十万两银子能够衡量的。
    “下一步该收口子了吧?”张苟问道。
    “怕是不会,看大人的意思,怎么也要等到捍海堤建成之后,”朱艾说道,“能跟两个盐场监院谈成交易,也是以收口子相要挟。既然谈妥了,暂时不会有什么变化。”
    朱艾等三个屯长,与韩采芝、张苟共事有半年时间,彼此间很熟悉,也常讨论这些问题。
    张苟说的“收口子”,就是利用捍海堤以及淮东诸巡检司所形成的封锁线,严厉打击私盐从两淮盐区流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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