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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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慎楼看着那弟子跟随贺听风离开,恍然发觉,自己竟然没能抓住机会同师尊说上半句话,对方便再一次销声匿迹,容不得他拼命追赶。
    从此之后,他便像是终于想通了似的,认为自己再不必收敛,于是更加努力作死,企图吸引贺听风的注意。
    听闻仙君要办宴席,与正道商议□□之策,慎楼便提前做好准备,恰在众人举杯酌饮之时现身,抢夺酒杯,踹翻酒桌,搅得现场鸡飞狗跳。
    他并未用上十方狱魔尊的身份,因为心知贺听风不会喜欢。哪怕如今只是来捣乱,也不想让对方想起从前那些不好的记忆。慎楼如此捣乱,偏偏贺听风不为所动,甚至不慌不忙地饮尽杯中清酒,颇有些好整以暇地看戏。
    人在无上晴,连身为主人的仙君都没有开口,再者,慎楼又是贺听风名义上的徒弟,哪里有人敢多话。仙门世家纷纷比谁的头垂得更低些,皆是缄默不语。
    那时的董拙还没有资格坐上武林盟主之位,如若不然,按照他的性格,定会直言不讳,要求仙君料理慎楼。
    一时之间,无上晴陷入长久的沉默。台下的正道人谁都不敢当出头鸟谏言,然而在这种场景下提前离开,无疑会让自己显得更加尴尬。
    慎楼捣乱过后,就这么静静地站在原地,看着师尊的眉眼,无声诉说着自己的思念。他似乎在等待着对方的责骂,因为已经好多年没再听到贺听风的声音,心情紧张又焦急。
    然而,待到仙君饮完杯中酒后,他便直接起身,离开了自己的座位。临走之前,礼节性质地做了个礼,算作道别,随后头也不回般转身离开。
    从头到尾,竟然连一个眼神都没有施舍给自己的徒弟。
    慎楼的笑僵在嘴角,长久地站立原地,觉得尴尬至极。仿佛所有人都在窃窃私语,虽弄不明白他的莫名举动,至少仙君这番作为,是狠狠地打了他一耳光。
    啪的一声,梦醒了。
    慎楼从没有这么狼狈过,离开无上晴时几乎是落荒而逃,这里分明是他多年来最想回的地方,此刻却仿佛饱含瘴气,久待不得。
    自那天以后,慎楼消沉了很长一段时间,但他尚且还未彻底放弃,又觉得闲来无事,索性光明正大地走到街巷。
    偶尔顺手牵羊,取走某个门派长老的荷包,又或者直接不管不顾,闯入正道人的府中,带走其中最为珍贵的宝物。他也不曾私藏,转头就给了街头的乞丐,美其名曰劫富济贫。
    这些人,都是从前针对过他,或者屡次上十方狱讨伐的烦人精,被慎楼一一牢记在心里,最后都遭了他的毒手,无一人幸免。
    杀侮辱师尊的鼠辈,盗轻慢自己的狂徒。以牙还牙,以眼还眼。睚眦必报,锱铢必较。
    慎楼所做之事越来越离经叛道,民间怨声载道之音也越发加重。
    他熟视无睹,依旧我行我素。
    尽管如此,贺听风已然不再管他,这些风言风语传得再远,也根本撼动不了无上晴半分。
    最后,慎楼活成了一个只懂得挑衅的小丑,不断来回扮演滑稽的角色,再也没能成功吸引仙君的视线。
    又是好多年以后,慎楼偶然间听闻仙君将作画赠友。这个友的对象,是他最为熟悉的段清云。
    听闻这一消息的瞬间,慎楼只觉得头皮发麻,几乎想也没想,直接带刀冲上了无上晴。
    毫不意外地,仙君面前正有一副画好的人物图,慎楼气血翻涌,连想也没想,直接冲上前去,将图纸抱在怀中,随即一溜烟逃跑,显尽了怂态。
    但将图画抢回十方狱后,慎楼又觉得有些奇怪,贺听风明明是在为段清云作画,纸上的青年却玄衣在身,眉眼清俊,怎么看怎么像是他?
    慎楼甩了甩脑袋,将脑袋中那些不切实际的幻想抛弃,图纸被他粘好在墙,视若珍宝。
    然而,就在某个魔头暗搓搓贴画的同时,无上晴还维持着他临走前的宁静。慎楼所不知道的是,其实他到场时贺听风才刚刚铺开宣纸,研好墨。
    正打算提笔作画,便遇一不速之客,风风火火地抢走了摆在一边的成品,然后匆匆忙忙地离开,没有给其中两人丝毫反应的机会。
    若是他尚留在原地,说不定就会发现,贺听风的瞳孔无神,不论是手下动作还是面部表情,都是如出一辙的呆滞。
    在一旁看了半天戏的段清云终于站起身来,慢悠悠走到仙君面前,抱胸叹气道:刚才醒着吗?
    只见原本只是维持机械动作的贺听风,突然顿了顿,好似眼中恢复了一秒清明,却转瞬即逝,教人无法捕捉。
    他表情动作都伪装得太好,因此,除了知晓内情的段清云,根本没有人看得出来面前人只是仙君的分神。
    贺听风创造了一个并不完美的自己,却硬生生骗过了五洲所有人几十年,或许还将永远延续下去,直到自身灵力完全恢复的那一天。
    段清云永远都不会忘记,仙君决定闭关的那一天,面上的表情从容淡定,好像仅仅只是养伤而非赴死。
    我与天道做了个交换。贺听风对他说,表情温暖而释然,只要我能撑过一百年,他便答应我,用功德帮阿楼洗净骨髓,重修正道。
    说到自己唯一的徒弟,仙君像是完全忍耐不住笑意,连眼角都微微上翘起来,全然不顾自己即将面临的是怎样的绝路:你不用劝我,我必须这么做。阿楼只有我了,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他误入歧途,终身受心魔所困。
    自那日之后,贺听风真身便居于无上晴之中,成日承受天道所带来的惩罚。
    天雷灌体,真火灼烧,偶尔冰雪入骨,甚之古时十大酷刑。
    因为真身的缘故,他以灵力凝聚的分神状态也极为不稳定,不过只是将自己学了个七成,却骗过了五洲所有人。
    分神若想做出额外的表情,须得多费实施者两倍心力,贺听风自然无力维持,于是只能够终年一副冷漠表情,也恰好与他仙君的身份相呼应。
    于是,慎楼便轻易会错意,将师尊的表情理解为对自己的不喜。
    甚至连慎楼都没有发现其中的漏洞,发现仙君其实隐藏得并不完美。他自认为对师尊有愧,每每故意相见都很少与其直视,于是恰好错过发现贺听风异样的机会,也就这样错过了百年。
    可是令所有人都没有想到的是,时间流逝过后,仙君以为自己终于可以重见天日,等来的却是记忆消失。
    他的功德尽数归于天道所有,而自己却成了天底下最大的笑柄。
    贺听风用尽百年,估计从来不会想到,这就是自己拼了命所换来的结果。
    积累的半数功德通通烟消云散,化作尘烟,他甚至连自己原本的目的都完全忘记,仅仅保留了一丝模糊的记忆。
    仙君以为自己积累功德,只是为了将来能凭此作为筹码,让天道助慎楼突破。原来天道早有预谋,不过只是为了吞噬他的功德,消耗他的灵力。
    最后只给人送上一个失忆,便以为可瞒天过海,再无回旋余地。
    第七十章
    贺听风不知道,天下究竟有多少圣者受过天道的欺骗,心甘情愿将自己的功德送上前。
    现在的他还太过弱小,根本无力与天道抗衡。
    百年里经受的苦痛就这么重新唤起他的记忆,仙君呻.吟一声,觉得全身都被巨石碾过,几乎让他无法动弹。
    迷迷糊糊中,好像听到了熟悉的嗓音。他定神一听,男音近在耳畔,大约是那人将嘴唇凑了过来。与此同时,贺听风的手指也被人握住,应当是在问:师尊,你要怎么才能醒过来?
    贺听风脑海中一片空白,只觉得昏沉,根本分不清今夕何夕。用了好久才恍然,耳边人是自己的徒弟。
    记忆如同潮水般倾覆,仙君的睫毛轻微颤动,然后缓缓睁开。入目便是慎楼的脸,面上焦急万分。
    见他醒来,那张只剩下担忧的皮囊才重新焕发生机。慎楼久悬的心总算落了下去,手指却仍然舍不得放开。
    现在是什么时辰了?贺听风半阖目,揉着太阳穴作势起身,慎楼见状,连忙伸手帮助对方坐稳。
    慎楼的动作轻柔异常,活像是在对待什么易碎的珍宝,等到确定师尊伤势无大碍后,他才开口接话:已是戌时,师尊若仍感觉不舒服,可以再躺下休息片刻。
    他对贺听风重伤一事闭口不提,其实不然,罪魁祸首段清云已然上了他的斩杀名单。放在以往,慎楼之所以对此人处处忍让,大多是看在贺听风的面子上,现如今,段清云连师尊都敢攻击,分明是从未真心将其当作朋友。
    既然如此,他也不必再处处退让。大不了除掉此人之后,再来与师尊道歉。
    贺听风摇了摇头,示意徒弟自己无碍。他好像沉默了许久,才意识到自己现在处于怎样的状态。
    早前的记忆灌入脑海,董宜修自爆之时,其实他是有丁点印象的,只是那时贺听风被段清云一击命中,想来对方多年应该研究了不少对付他的方法,于是仅仅只是一掌,就让仙君身受重伤。
    不口否认的,这其中包含了多少心灰意冷的成分。贺听风握了握拳,没有一刻如此清晰地意识到,自己好像再也没办法动用灵力了。
    不论是段清云那一击将他的修为封存,还是因为创伤后的应激保护机制。仙君伸出手掌,那些咒语早已经深刻在脑海中,此刻也像是乱作一团,完全无法顺利组合,更别说施展。
    他收回手指,将目光瞥向身旁的慎楼。看着对方难看的脸色,头一次无法以笑迎合,只是低声问:宜修他埋在何处?
    话音刚落,贺听风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手指被人一捏,慎楼好似很想回避这个话题,却被对方直言掀起,于是所有想要的隐瞒都废弃。
    师弟埋在无上晴后山,是董盟主的请求。他说师弟会喜欢这里。
    他不用说完,贺听风都能明白慎楼的意思。在那样的情形下,分明快要得救,董宜修都能选择与周嬴同归于尽,定然是很早就做了必死的打算。
    当日在场的人,都看到了对方缺失的右腿,不难见得,董宜修在周嬴手下吃了多少苦。他明明只是个尚未及冠的少年,还没来得及遍观这世界,就已经选择深埋白骨。
    自己心中到底是怎样的感受,是眼睁睁看着董宜修自爆却无能为力的颓废,还是被段清云击碎心脉的震惊和迷茫,贺听风说不出。
    最终他只是垂眸,轻声说:带我去看看他,好吗?
    慎楼点了点头,直接伸出手去,将师尊打横抱起。也不知是不是因为心力交瘁,这一次,贺听风竟然没有反抗,而是乖乖地窝在徒弟的臂弯中,任由对方抱起。
    后山离主殿并不太远,但慎楼总觉得自己走了很久,直到靠近墓地,贺听风才示意对方,将自己放了下来。
    两人并没有贸然走进去,是因为看到了邹意的身影。
    少年双腿跪地,腰背弯曲,是从未见过的颓丧情绪。而在他的面前,有一块整洁的石碑,其上几个大字:无上晴弟子董宜修之墓。
    简简单单,平平无奇,一如他来这人间一趟,什么都没能留下。
    邹意看上去已经跪了很久,连肢体麻木都全然不顾。面上毫无表情,仿佛早已入定,只有仔细看时,才能发现此人眼底深藏的悲痛和绝望。
    只要一想起过往,想起那些打打闹闹的日子,邹意依然不能接受现实,也不明白,董宜修为什么不能再等等他。
    其实董宜修是不用死的,明明他们已经成功掌控形势,连周嬴都自乱了阵脚,准备逃跑。只需要再等一小会儿,就能重回邹意的怀抱。
    对方却选择了没有退路的方式,用自爆与世界说再见。
    没有人知道他被周嬴抓走的几天里到底经历了什么。邹意只在董宜修身上,发现了无数的青紫和细小伤口。最令人难以接受的,恐怕就是他右腿的空空荡荡。
    因此,没有任何人能替董宜修做决定,或许他早已预料到了这个结局。
    在落入周嬴手中那刻,他从没想过活。
    看着沉默跪拜的邹意,连对安平之死无动于衷的慎楼,都难得察觉到了一丝异样的情绪。他站在不远处,能看到石碑上清晰镌刻的董宜修三个打字,几乎刺痛了他的眼睛。
    慎楼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为何会产生这般怯懦无用的情绪。只好不顾一切,拼命将其归咎于对师尊的愧疚。
    师尊,对不起。其实他明明是在难过,却偏偏说得像在自责,我没能救得了他。
    贺听风好似不想多说些什么,闻言也只是摇头,并不责怪。在那样的情形之下,董宜修必然是早已做好了打算,根本没有给其他人留下救自己的机会。
    若是换成慎楼自己,被仇敌斩断右腿后,究竟能不能拖着残破的身躯,苟延残喘后半生都有待考究。
    可是没有如果,他也没有选择。
    想起从前那个小话唠,只要有他在,一路上就永远不会陷入尴尬。无论落到怎样危险的境地,董宜修都能化险为夷。
    禁渊的凶兽,玄月舫的风沙,每一次看似绝境,他都能安然无恙。这小孩的幸运,可是连贺听风都惊叹不已。
    可是如今化作一抔黄土,仿若他将这一生的运气都用尽。在被周嬴抓住之后,董宜修的运气似乎就再也不灵了,这几日里他所经受的殴打折磨,都是前半生从来想象不到的。
    或许上天是公平的,把一半异于常人的运气值分给董宜修,另一半却是无边苦痛。他这样逆天的命格,注定要经历一番磨难,只是很少有人能坚持下去,不幸的是,董宜修恰在其中。
    但当想起对方临死前的场景,慎楼突然又有些恍惚,觉得是自己想错了。也许董宜修选择自爆并非是懦弱,而是为了保全他这个大师兄。
    当日在场的长老,似乎都听信了段清云的挑拨,想要将仙君和慎楼一同抓捕,作为间接的背叛者,董宜修如何能活?
    他无法面对无上晴的所有人,无法面对救过自己的仙君和师兄,所以在最后一刻,以这样一种决绝的方式,将所有人的视线吸引。
    董宜修的目的达到了,师徒二人因此逃过一劫,回无上晴的路途中也暂时没有被追击。当时的慎楼近乎已经被心魔掌控,最终究竟是大杀四方,将秘密再次隐藏,还是被长老合力击杀,化成枯骨,结果都是说不准的。
    伪装胸无点墨近二十年的董小公子,好像终于聪明了一次。
    慎楼微微偏过头去,看着身侧目光浅淡的仙君,眼神长久地放在邹意身上,舍不得移开。他心知师尊一定也察觉出了什么,毕竟董宜修选择的这条路,虽有短暂清醒,若想彻底明晰内情却并非难事。
    良久,才听见仙君长长叹息一声,不知是在感慨董宜修的勇敢,还是自己的愚钝。
    他倾尽一生,把信任当作唯一的衡量标准。误解徒弟,错信小人,直到现在才明白,原来飞升也不是无所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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