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6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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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寇翊的手紧紧攥成了拳。
    他...他又跟我说了许多我当前的处境,告诉我我死定了...我当时气极了,便指责他害死了旁人。可...我也不知为何,他突然捂着胸口倒地不起,样子很可怕...我一时慌张便跑了...
    害死了谁?寇翊从她断断续续的叙述中捕捉到了关键信息,问道。
    他...他不是裴总督的遗...遗孤吗?我就问他...他是怎么活下来的...
    寇翊心里狠狠一抖,道:什么遗孤?你如何确定?
    这件事事关重大,裴郁离对他都只字未提,应当也不会透露给桃华知道。
    裴郁离从大统领府安然无恙地出来,全陆域的人应当也会直接否定他是裴瑞独子的事实,只当他是在撒谎。
    那桃华凭什么如此笃定?
    我...桃华支支吾吾道,几年前,裴郁离曾有一次高烧不下,烧了一天一夜。那日本是他给小姐伴读的日子,却直接晕在了书桌旁...小姐担心,又不放心旁人,便让我去照顾...
    我听他昏睡中一直叫着一个人,听了许久,才听出叫的是裴伯。
    短短的几句话,寇翊却已然明白。
    裴郁离当时的身份是裴管家之子,整个裴府,没有一个人能让他唤一声裴伯的。
    裴瑞是堂堂总督,府中其余裴姓人也都是总督亲眷。作为家奴,该唤老爷、少爷等等,却万不该唤一声伯伯。
    再往下人身上去想,全府唯一一个冠了主家姓的,只有裴管家一人。作为裴管家之子,该唤他爹爹,也不该唤什么裴伯。
    我当时就觉得很奇怪,回去告知了小姐...小姐却叫嘱咐我保密,叫我再也不要提起,也不要去查。桃华继续道。
    李小姐果真对裴郁离袒护到了极点,就连这样天大的秘密都选择视而不见,只为了保全他。
    可即便那件事没了后续,结合裴郁离在大统领府前自爆身份这一点,也很容易将两件事联想到一起。
    桃华稍加思量,便确定了裴郁离并非胡言乱语,他真的是裴府遗留的独子,这样,才可以解释为他口中的裴伯就是裴管家。
    寇翊的心中砰砰打起了鼓,说实话,多一个人知道这秘密,就更让他多了一份忧虑。
    若这个秘密再也守不住,裴郁离卷入的可就不止是李家的案子,还有多年前裴总督通敌一案。
    裴筠这个名字,连带着的,是杀身之罪。
    而裴郁离以罪臣之子的身份求见卫大统领时,抱着的本就是必死之心。
    这让寇翊甚至不知作何感想,歉疚的情绪在这半月内已经出现过太多次了,他只想将其掩盖下去。
    这些虽扰乱了寇翊的心,但他知道,裴郁离痛不欲生的原因尚不在此。
    你说他害死了旁人,是什么意思?
    他...他冒用了裴管家幼子的身份,不就是...
    桃华的话甚至没能说完,寇翊的双眼倏地睁大了。
    裴管家本有幼子?寇翊整个身体前倾了出去,声音甚至有些隐隐的发抖。
    桃华草木皆兵,又被他的反应吓了一跳,连忙答道:这这...这个我不知道,但是当初裴家行斩刑时,裴家那个独子是在行刑台上的...若、若...
    话已至此,不必再说...
    寇翊将那椅子把手捏得几乎要碎,再也坐不住,拔起青玉枝起身便走。
    大人!大人!桃华连滚带爬地往前去,我什么都没干!什么都没说!你放过我吧!
    寇翊听不见她说什么,刚迈出一步,又猛地回头,问道:裴家行刑是哪日?裴府下人流放又是哪日?你可知道?
    桃华当时年纪也小,哪里记得清这么多,哭哭啼啼地想了半晌,才道:我不记得,就记得那一日很热闹...好像,好像原本是个什么节日...
    ...寒食节。寇翊稍稍喘了一口气,不敢确定地接话道。
    对、对!是寒食节!
    寒食节,祭扫的节日。寇翊同周元巳一同去给母亲祭扫,回来的路上,被周元巳用绳子绑在了海边的礁石上。
    那是裴府行刑的日子,也是裴郁离走上流放之路的日子。
    怪不得寇翊对轰动一时的裴府之事丝毫不知,他正巧是在那一日后,便被范岳楼带入了天鲲,从此在海域生活。
    所以,在海岸边救了他性命的那个孩童...就是裴郁离。
    上次在赌船上寇翊试探过,却被裴郁离否定了。他为何否定?是有自己的缘由,还是说...他真的不记得?
    寇翊满心的混乱,思绪只在这上面停留了一瞬,便又回到了方才桃华所说的:行刑台上有那裴府独子、裴郁离冒用了裴管家幼子的身份。
    若真是如此,便是裴管家的幼子替裴郁离死在了行刑台上,这是导致他情绪激动甚至一心求死的原因吗?
    在这短短的时间里,寇翊的脑子里不断回想着裴郁离对他说过的所有过往。
    他不敢随意揣测,可既定的事实居然能对裴郁离造成如此大的刺激,难不成...难不成这段痛苦的记忆...原本是被遗忘的?
    这也就解释得通为何裴郁离不记得自己曾在海岸边救过寇翊的事。
    大人!求求你放过我吧!桃华还在哭嚎。
    寇翊本就熬得通红的双眼更红了几分,若是桃华的话唤起了这段往事,那么猝不及防的痛苦回忆对裴郁离来说无疑是凌迟。怎么...怎么可能受得了?
    寇翊的心就像被扔进了油锅里在炸,每一滴油溅出来都是一道伤,他真的心痛至极。他没有任何再去对付桃华的精力,大步出了门,跨上马向着回城的方向疾驰而去。
    小北舵帮众见状并未追赶,而是退回去将那被木板钉得严丝合缝的小屋子又给关实了,顺带将桃华的哭泣声重新挡了回去。
    *
    寇翊脚步匆匆回到牢房门前的时候,裴郁离依旧毫无意识。
    窦学医不知从哪里弄来一张竹席铺在干草上,又在竹席上铺了一层雪白干净的褥子。裴郁离躺在那褥子上,身上的衣服也被换成了崭新的中衣。
    我帮他清理了一下,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都上过药了。窦学医正蹲在一边往瓷瓶中分装药物,听到身后牢门打开的声音,稍微顿了顿,又道,大夫本责,莫怪莫怪。
    寇翊站在原地,哑着嗓子道:不会。
    ......窦学医回头对他看了一眼,并不问他查着了什么,只说,他能醒,放心。
    寇翊点点头,蹲坐到窦学医的旁边,轻轻将手搭在了裴郁离的指尖上。
    有什么要叮嘱的吗?他压下一切翻江倒海的顾虑,问道。
    一日三餐只能喝白粥,别太烫,水也别喝太多,尽量不给他的胃增加负担。窦学医尽职尽责道,原本的胃药继续喝,出去后我再给他开滋补的方子。红瓶里的伤药往上腹部涂抹,白瓶里的伤药往其余的伤口上抹。记住了吧?
    寇翊点了点头,又问:大约要恢复多久?
    只要他醒了,就好了大半。窦学医道,他半月前胃出血后,大狱的人便给他喂了药,服用到昨日为止其实已经见好了,只是心绪不稳再度复发了而已,可复发的这次本是没有上一次外力击打下的胃伤严重的。
    窦学医在这几个时辰里仔仔细细为他诊了一番才得出这番结论,这让寇翊终于稍稍放下了心。
    你多同他说说话,自己的身体也顾好了。窦学医忍不住叹了口气,抓起地上的药箱放到腿上作势要走,要我做什么?说吧。
    窦学医与寇翊的默契本就不必多言,寇翊看了看他,在裴郁离的指尖上轻轻地敲了几下。
    有人在找桃华。
    言外之意:引蛇出洞。
    没问题。窦学医起身,在身后那衙差满脸不耐烦的目光下踱了出去。
    衙差将牢门咯哒一声锁好,紧跟着也走了。
    作者有话要说:  下章结束本卷(本卷结束意味着刀结束了,呼呼~~)(下章没刀,预计有糖)
    第100章 含羞带臊
    日头西斜,牢房那小小的一方窗户透进了一缕暖黄色的光,正扫在裴郁离的脸上,他的睫毛似乎动了动。
    他身下的褥子阻隔了潮湿的地面,躺起来应当是舒适的。寇翊便没再去抱他,而是将外袍解下,贴着他侧躺在了一旁。
    想说的有许多却又不知从何说起,寇翊静静凝视了裴郁离片刻,先轻声道:你不愿醒,我不愿睡,岂非连话都说不上一句?
    裴郁离自然没有反应。
    寇翊布满血丝的眼睛里流转出了一丝无可奈何的情绪,又道:那我同你一起睡,希望能在梦里听你说说话。
    寇翊很清楚自己现在的状态,若是再不休息,便应了窦学医的话:小裴醒来的那日,就是你倒下的那日。
    这样的事可不能再发生一次,他与裴郁离谁都承受不住。
    寇翊稍稍往前凑了凑,双唇在裴郁离的侧脸上轻轻印了一下,又缩回去,慢慢阖上了眼。
    这一觉就像是睡在根悬于高空的绳索上,前后左右都是空的,随便动一动就要掉下去。
    寇翊没能如愿在梦中与裴郁离对话,因为他的梦都是支离破碎的碎片,许多场景与人混成一团,做到最后连究竟梦到了什么都不知道。
    只是心中那份不安越扩越大,意识被一股浊气充盈着,脑子里撕来扯去,啪哒一声,似乎有什么脆弱的线被扯断了,惊得寇翊一颤,猛地睁开了眼睛。
    天已经彻底黑了。
    大狱中安静极了,安静到了落针可闻的程度,安静到了寇翊在那一瞬间就捕捉到了裴郁离与白日不同的呼吸声。
    寇翊半边身子窜了起来,立刻去看。
    他看见裴郁离睁着眼空洞地望着上方,眸子里就像汪着一潭深水,黑洞洞的,瞧不见任何情绪。
    郁离,寇翊第一反应自然是大喜,连着唤道,郁离。
    裴郁离这次没再晕过去,可也没做出任何回应。
    寇翊心里一抖,怔愣了片刻,才小心翼翼地问:你回来了吗?
    裴郁离的目光没有什么焦距,半晌,喉间轻微地翻动了下,道:好黑。
    他这一出声,寇翊胸口含着的一口气几乎是立刻散开,将他自己的三魂七魄都给招回了体内。
    牢房的灯火的确有些昏暗,寇翊伸手探探他的额头,见他体温无异稍稍放下心来,道,我很快就将你救出去。
    可裴郁离此刻的反应似乎极慢,又是半晌,他微微皱了皱眉,却什么话都不说了。
    两人间的沉默持续了一会儿,一个只是直勾勾地对着虚无的半空看,另一个窝着满心的话却不知怎么开口。
    周围的牢房里空无一人,外面连风都没有,一切都是静的。
    寇翊不能再忍受这样的死寂,俯下身靠近了裴郁离的耳朵,涩着嗓子问道:你在想什么?
    裴黎。裴郁离有些麻木却顺从地答道。
    裴黎,寇翊低声重复了一句,又问,是裴管家的儿子吗?
    嗯,裴郁离似乎很平静地在说,黎明的黎,是个好名字。
    的确。寇翊道。
    可他消失了,裴郁离的眼睛没泛出波澜,声音也没有起伏,只是在问,还会有黎明吗?
    会有的。寇翊说。
    骗人,裴郁离说,是我偷走了他的命,所以我走到哪里都是黑的。
    他的平静只是假象,不如说他实在是太累了,累到无法再痛心竭力地哭一场,也无法再去责怪命运又或是责怪他自己。
    一切都是无解的,他只想继续沉睡下去,那能让他无知无觉,是好事。
    可他还是醒了。
    是惩罚吗?裴郁离在想,是惩罚吧。
    不是的,寇翊还是贴在他的身边哄道,这不是你的本意,你并未偷任何东西。
    这样的安慰显然是苍白无力的,寇翊用手抚着他的鬓发,继续道,你身上背着的并不是命债,而是寄托。裴管家用裴黎的命换你,你更应该带着裴黎的那一份好好活下去,不是吗?
    裴郁离沉默着,连呼吸声也是平稳至极的,没有波动。
    这世上多得是无法逆转之事,寇翊将上半身撑起,近距离地看着裴郁离的脸,语气轻柔道,可你知道你改变了什么吗?
    不知道。
    要归功还是要归咎,都得是自发的行动。旁人如何待你,命运如何待你,造成的后果如何,都不该由你来承受谴责。寇翊道,你救过我,这才是你自发的行为。
    裴郁离的嘴唇并不明显地抖了抖。
    你在自己身陷囹圄之时,救过我的命,还记得吗?
    流放的翌日清晨,裴郁离路经一片海域,在那里遇上了被捆在礁石上的寇翊。
    队伍行了一天一夜,那时正在沙滩上歇息,他跑到礁石边如厕,这才发现了奄奄一息的十岁小儿。
    流放路上,一整日只发了一个馍馍,那馍馍被他揣在怀里许久,只咬了一口。
    他看见礁石边的哥哥似乎快不行了,便用手上的铁制镣铐边缘磨开了那绳子,又将怀里的馍馍掏出来,塞进了小哥哥唯一还不算太湿的领口中。
    不远处的官兵还在高声呵斥,他拖不动小哥哥,又没办法帮其呼救,只能做完了这些赶紧回到了队伍里。
    这个记忆伴随着对裴黎的记忆一起消失了十一年,就在前日,自己又钻回了裴郁离的脑子里。
    裴郁离的唇不住地颤抖,喉结上上下下地翻动了好几遭,他渐渐找到了眼神的焦距,极其、极其缓慢地将目光落到了寇翊的脸上。
    寇翊的眸子都亮了亮。
    记得。裴郁离喘了口气,声音里终于染上了一丝哭腔。
    你看,寇翊的心被他那抖动着的声音割了一刀,却仍旧笑了笑,道,许多事情都是注定的,你八岁时救了我,十八岁时又重新遇见了我。这才是你自己种下的福因,自己摘到的福果,不是吗?
    裴郁离的眼中涌出了泪,盈在眼眶中,被昏黄的灯火笼着,跃着一丝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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