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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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见她也不是玩笑,极认真的,又有点羞赧像是犯了错眼神愧疚,桓行简怔了怔,无奈一笑:
    “我不是这个意思,”说着忍不住刮了下她鼻梁,“你真会先发制人,显得我心胸狭隘了。”
    他手一伸,想抚她鬓发:“你头上桃花哪里得来的?是辅嗣为你戴上的?”
    嘉柔偏过脑袋,脑子里顿时滚过萧弼那句话,竟是钻心的痛:“是,他也许觉得桃花很美,所以替我戴了,我不忍心让他愿望落空。”
    桓行简不以为然一笑:“看来,除了对我心硬,你对谁的心都很软。你说过,草木有心,戴着罢。”
    嘉柔本以为他要动怒,忙错身从旁侧过去心里发愁想着自己到底去哪里落脚才好?去夏侯府?不成,如今人人自危……除却夏侯府嘉柔再想不出别的住处来,又思量着不能带崔娘,自个儿住几天观察观察才行,可自个儿住好害怕……
    一时间,把她为难地直搓帕子,惘然无措,身后桓行简喊住她:“衣裳脱掉烧了,再去沐浴,你现在情形也不好说我总不能把你扔出去,免得人说我桓家薄情寡义。到时,真的生病了再扔不迟。”
    嘉柔脚步微微一顿,继续朝前走了。
    回到园子,果真,一众人伺候她洗漱更衣,衣裳是拿干艾叶熏过的。捏着鼻子服下碗汤药,嘉柔叫苦,崔娘紧跟着让她用蜂蜜水漱了口,又朝嘴里一塞蜜饯海棠,压在舌下。嘉柔安静无比地坐在窗前,轻抚手底白纸黑字,出神无语了。
    三五日后,大将军刘融撤军的消息传回洛阳。这一役,孤军深入,补给不足,退兵时被蜀将截在险要之地,苦战逃脱,好不狼狈。可大军尚未抵达洛阳,刘融的上表已经先飞帝京。
    雍州刺史郭淮擅自退兵,军心涣散,既为先锋,临阵脱逃,当惩戒云云,又提征蜀将军桓行懋督战不力,意在言外。
    太极殿上再次争执不休,小皇帝被吵得头昏脑涨,目光四寻,落到杨宴等人身上略不耐烦道:
    “王师无功而返,自然当有人担责,郭淮既未得征西将军之命,不战而走,再领关西如何服众呢?”
    杨宴持笏出列答道:“刺史守关多载,外征寇虏,内绥民夷,这次虽有过,功过相抵,陛下略作惩戒即可。”
    小皇帝眼珠子咕噜噜一转,也颇是心烦:“功是功,过是过,什么叫功过相抵?”一面厌恶大将军等当初力主伐蜀如今徒损兵马辎重,关中怨声载道;一面又怀疑郭淮等西北诸将压根调度不动,两下生疑,好不窒闷。
    等下了朝,来给太后请安时主动提起伐蜀一事,太后凤眸闪动,手底却慢条斯理裁剪着斜冗花枝,朝二尺高的瓶子里一插,说道:
    “陛下,依我看刺史退兵倒及时,不退等着蜀军截杀吗?我虽是妇人,没上过战场,却也猜形势千变万化需为将者慧眼裁夺。不过,刺史和征蜀将军既然都有过,陛下贬他们的官也无可厚非,只是当初力主伐蜀的洛阳令李胜要怎么处置?他这一回,既被辟作征西长史判断错误,是不是也该受罚?”
    小皇帝日渐成长,心事多了起来,面对太后,既非生母唯恐她后宫干政多有提防。这时,话不愿说尽,含糊一带而过,太后乜过来一眼:
    “朝堂上,大臣们都怎么说?”
    “他们说什么的都有,母后也知道,太极殿上动辄你一言我一语跟铜驼街上买卖人似的。你说服不了我,我也说服不了你。”小皇帝暗道吵闹时当真一点世家风范都没了,都乌鸡眼一般。
    唯独中书令李丰几个,默不作声,但笑不语从来都是模棱两可的情态,小皇帝默默观察着这些人,心头惘惘。
    偌大的太极殿上,人虽多,却更像空无一人。
    这个时候,尚书郎卫会告假不出,不管大军几时抵京,也不管此战事后赏罚已经引得朝野哗然,他只关心萧弼的葬礼。
    萧弼死在新植的樱花树下,第一年抽芽,婢子找到他时人已经阖目而去。卫府里,散骑常侍卫毓因上书进谏惹怒大将军,被贬侍中,离开京师,拜魏郡太守。卫会没什么话跟兄长说,一人接到丧报,在家中独坐良久,冷冰冰的手指在案上一划拉,最终起身走了出来。
    丧礼上,他至始至终只是红着眼,当真一滴眼泪未流。倒是杨宴,涕泪直淌,因萧弼是年少成名的人物,清谈座主,前来送葬的不在少数。当然,这在家家有位尸之痛,室室有号泣之哀的洛阳城里不算什么,在场众人无一不是看惯生死的。
    桓行简同桓行懋、虞松皆在,山野勃发,四季轮转,北邙山上又是一度芳草青青。他们这些人,来往北邙似乎成了常事。
    那边,杨宴的痛哭之声实在瞩目,桓行简眸光微微一动,瞥他几眼,转头对桓行懋说道:“辅嗣早走这一步,未必不是好事。”
    桓行懋亦在怅惘间,并未听懂,兀自道:“杨宴同他,亦师亦友,辅嗣期许的黄门再不用挂怀了。”
    他走过去,安抚了一番卫会:“我知道辅嗣生前善投壶,解音律,你二人脾性相合是难得知交,士季不要伤心太过。”
    卫会心平气和:“子上看我,哪里是伤心太过了?”反倒让桓行懋略觉尴尬,仔细瞧了瞧他,若在往日,两人指不定互相奚落取笑一通,此刻,实不相宜。
    “留在你家中的那个女郎,要另择佳婿了吧?”卫会冷漠说道,“她要真是有情人,至少替辅嗣也守三个月热孝再定亲。”
    也不管桓行懋面露难色,只管说道:“你告诉她,辅嗣的棺中除却放老庄,便是一朵干了的玉翎管和一方罗帕。他这人向来当忧则忧,遇喜则喜,从未因注老庄善谈玄而标榜过忧乐两忘,也不想什么所谓超世遗物,嬉笑怒骂,最是大性大情之人,你问她,为这样的人守三月孝多不多?”
    可是,这分明就是在难为人呐,即便定亲,但尚未过门要人守孝是什么道理?桓行懋心里把卫会腹诽了一遍,暗道我哪里能当家作主,你来为难我。
    “要我说?我怎么方便跟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家说这个?就是我父母都不好开这个口,你自己同姜姑娘说,她本就因长嫂离世暂陪阿媛寄居于我家中,如今逢此事,难道要我们逼着她,你务必替萧辅嗣守孝三月方能再议亲事?”桓行懋索性拒绝,“丧礼说此事,也不太合适,回头你再斟酌斟酌吧。”
    两人言语,悉数落到桓行简耳中,他不发一词,几时离开的北邙山竟连桓行懋、虞松也未留意。
    径自来到校场,见石苞在旁正操练人马,人虽不多,可声势浩浩,不过五六百人的队伍马蹄子甩的尘土飞扬遮天蔽日。
    石苞一跃点兵台,目光炯炯,手势一起,黑黢黢飞驰的人影犹如鹰隼翅羽乍收,再一直直劈下,立刻化面为线,整齐散开。一收一发间,除了骏马密集如鼓的点地声,再无杂音。
    等回到桓行简身边,石苞试探地问:“郎君,你看如何?”
    “差强人意吧,”他淡淡的,这般打着禁军旗号训练的五校里,塞了不少中垒中坚淘汰不要的兵丁。不过因未送钱财之故,贫寒子弟,弃之如敝履。
    检阅半日,桓行简脸上沾了沙尘,毫不在意,接过石苞奉上的手巾随意擦了一擦,锐利的目光再次定格在夕阳里燃烧的身影之上。
    “郎君,我听闻这次征西长史李胜不降反升,新拜荆州刺史,实在是匪夷所思,伐蜀之事他竟毫发无损。只贬了刺史和二公子,余者无恙,这,这无论如何也说不过去呀!”石苞小心翼翼看他神色,忍着愤恨,桓行简眉头一扬,这才露出个似笑非笑的神情来:
    “有什么说不过去的?大将军的人,总是特殊些,方才我去萧辅嗣的丧葬卫士季说,萧辅嗣是大性大情之人,依我看,怎比得上我们大将军?大将军才是性情中人,罔顾舆情,不尊朝制,狂之又狂,放眼天下谁人可比?”
    话到尾音,那双隽秀的眼忽如夜枭般闪了一闪,掉头望向北邙山方向,树木凝绿,隐约遮路,依稀可见一角纸钱窜升天际。
    “找一处宅子,把姜令婉先安顿了。”
    石苞正顺着他的目光也投向邙山方向,若有所思,忽然回神,露出个错愕不解的表情,嘴巴半张:
    “郎君,这是何意?这是准备要送她出府?”
    桓行简把手巾朝他怀中一掷,不甚在意哼笑:“她跟萧辅嗣见过,我怕她身染恶疾先送出去吧。”
    第33章 蒿里地(10)
    正始四年春,大魏伐蜀虽无功而返,幽州刺史毋纯却三战三捷,杀高句丽王,屠丸都,灭其国,收复先汉失地,此举乃中原王朝于东北方位最远一次征讨,大扬国威。
    小皇帝听闻后,喜不自胜,因此一役毋纯迁为左将军,领豫州刺史。刘融看在眼中心里不大是滋味,草草跟小皇帝商议了寒食祭扫的事,回到府邸,只能悻悻地同幕僚道:
    “毋纯,毋纯,这名字起的好果真我大魏纯臣。”
    “横竖他是先帝使唤的一条忠心的狗,大将军不必多虑,”司隶校尉毕轨满不在乎地说,目光一调,朝对坐的李胜打个眼风,暧昧笑道:“公昭,新荆州刺史这临行前当去辞别太傅。”
    杨宴冷哼:“不错,当去辞别太傅,太傅病得七荤八素,当初连太初的回函都不能写了,不知昼气渐暖,太傅缓过来没有?”
    几人彼此汇了汇目光,刘融哈哈大笑,起了身,给每人舀酒续上,笑意骤收:“公昭,这一次还另有事相托。”
    驱车往延年里去,这一路,梨花风起,流莺戏柳,日头明媚无匹,洛阳城的疫情见了回头,铜驼街上的行人又多起来。
    府前家丁听来人自报身份,态度甚是恭谨,道:“请稍候,今日我家郎君恰巧告假皆在家中,容小人回禀。”
    话说完,一路跑到后苑,桓行简正教嘉柔拉弓,不过立在旁边指点。嘉柔被他强行召来,只当看客,见他次次中靶瞧得有些吃惊。桓行简便把弓朝她手中一塞,引着她,拉弦开弓,嘉柔哪有这个力气,屏气凝神觉得肺腑都要卯炸了,也扯不动,倒不肯放弃把个小脸憋涨得红透,忽的吭哧一声,泄了劲,箭就掉在脚下。
    真是丢脸,嘉柔有些难为情地把箭捡起,桓行简一哂接过:“你不是会骑马吗?我以为你在凉州……”
    说着余光一瞥,家丁探头探脑的,好不焦急,桓行简那道含笑的目光便收回来,命嘉柔先回去。
    “郎君,”家丁见他过来,迎了几步,“荆州刺史李胜来拜会太傅。”
    桓行简笑容隐去,有些惊讶,又来试探?他讥诮笑了一声,脚下步子却走得急,“我这就去太傅那里,你稍后让子上请他过来。”黑眸微转,又吩咐句什么。
    庭院深深,他奔到桓睦的寝居,桓睦正端然坐在案前翻阅典籍,平日在家,发髻也梳得文丝不乱。
    父子一打照面,桓行简直截了当:“李胜来了,父亲。”
    “哦?”桓睦捻了把胡须,眉头一皱,立刻起身把身上披的春衫丢开,典籍放回,几步疾行到旁边设的小榻上一躺,扯过了被子,略作沉吟,冲桓行简点头说:“去请。”
    说罢,神情陡得萎顿不堪,歪在了榻头。桓行简见状,上前低声道:“父亲的冠。”
    “哦,对。”桓睦忙一把扯散了头冠,花白的头发勾下一缕,略显凌乱,桓行简接过头冠放到书案,出去迎李胜了。
    李胜绕过窗格先是朝里一探,提脚进来,到里头稍间见桓睦脑袋耷拉,嘴巴半开,咴儿咴儿喘着,一口气提不上来像缺水的鱼一样打了个挺,随即自嘴角垂涎出两道来,都打在了衣襟上。
    “这……”李胜步子一顿,走到了榻头,桓行简拿来具胡床,“家父起动艰难,多有怠慢,见谅。”
    桓睦忽就咳得胡须乱抖,一阵干呕,涎水更盛,榻头婢子忙为其抚背擦嘴。
    “太傅,”李胜先是作揖,才缓缓坐下,倾身皱眉说道,“多日不见太傅,今陛下命某出任荆州刺史,特来辞行。”
    桓睦一脸老病不见早先英气,只觉苦相,连那花白的眉头都显得可怜,李胜心中喟叹,听他嘴里嗬嗬似滚浓痰,蓄力片刻,才虚弱发颤道:
    “并州?哦,并州,边陲之地胡人杂居,君,君要小心保重啊!”说着手臂颤巍巍抬起,伸向李胜,李胜只得抬臀近前,“你我日后恐能再,再相见,犬子不才,我就把子元子上二人托付给卿了。”
    李胜无奈苦笑,回道:“太傅,某是要去荆州赴任,不是并州。”
    “喔?君从荆州来?”桓睦眯起眼,望着李胜。
    李胜只好大声重复说:“太傅,某要去荆州,并非从荆州而来。”
    “哦,去并州……”桓睦点头应道,当下又咳地唾液乱飞,溅上李胜手背。
    李胜“啧啧”两声,扭头看立在自己身旁的桓行简兄弟二人,“太傅如今怎么病成这个样子,英雄迟暮,真令人伤怀啊!”
    桓行简黯然不语:“实不相瞒,家中已为父亲备好了棺木。”
    “唉,劳驾子元,请借笔墨一用。”李胜唏嘘,就着小几,写下“赴荆州”三字,笔一搁,由婢子捧给了桓睦。
    却见他倒拿便笺,手一伸,身子不由朝后掣了掣费力辨认。李胜看的尴尬,半晌后,才见桓睦颤悠悠把便笺转正了:
    “哦,是荆州。”
    说完,咳的上气不接下气,婢子端汤药来喂,桓睦双唇抽搐,全都顺着嘴角淋淋漓漓洒在了衣襟上,沾满胡须,十分狼狈。
    这样情形,李胜不便再呆下去,匆匆起身,作揖到底:“太傅保重,某不忍叨扰太傅歇息,先告辞了。”
    抬头时,见桓睦已然没了反应,脑袋歪着,一口气只出不进,李胜上上下下再打量了几眼顿生日暮穷途之感,默默摇首轻叹,桓行简走到他身边,凝重道:
    “太傅病重,我实在害怕因此不敢擅离寸步,还请刺史体谅让子上去送。”
    李胜连忙摆手:“子元留步,留步,某自然明白。”走到门前,略略一停,又回望两眼,忽记起一事,打了个手势示意桓行简到明间说话。
    “子元,”李胜压低声音,颇有些不好意思相提的味道,“某来前大将军吩咐某,问那位姜家女郎的事,今萧辅嗣故去,大将军的意思是欲下聘礼纳她为侧室,你看……”
    萧弼尸骨未寒,大将军还惦记着姜家美色,如此未免太心急了些,李胜略感赧颜,话到半拉拉留桓行简自己体会去了。
    桓行简听得满腹邪火顿起,波澜不惊道:“好,既是大将军的意思,只需同姜修说好便是,这位女郎,不过因内子缘故暂居我家中而已。”
    不料桓行简答应得如此利索,转念一想,萧弼病故这女郎留在桓府也不是长久之计,再者,怕是这兄弟二人马上要操办丧葬了。李胜思绪漫漫,心道北邙竟才是这洛阳城里最热闹的地方了。
    “多谢,我回去便跟大将军说,姜修那边自然不是问题,大将军美意怎好相拂?”李胜连连朝桓行简一拱手,随皱眉的桓行懋出去了。
    刚至窗下,听桓行懋的声音响起:“慌里慌张做什么?”
    家仆仓皇而应:“后堂走水,险些烧着了柏木棺椁,小人不敢相瞒。”
    “没用的废物,”桓行懋十分不豫,急躁起来,“既未烧到,你瞎叫什么,滚!”
    父子两人在里头听得一清二楚,片刻后,脚步声走远,桓睦倏地坐起,一撩被褥,精眸闪闪:“他单独同你说的何事?”
    桓行简面如冷霜,平静道:“刘融还是不忘姜令婉,想要人,我已应允只让他知会姜修。”
    听得桓睦朗声大笑:“此人耽于女色,伐蜀大败,依旧有这等心情,也是非常之人了。他父亲大司马刘子丹也算一时英豪,才智胆略,皆在上等,怎得如此宁馨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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