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花郎(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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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提在厨下备好了饭菜, 把饭菜来回几次送到了饭厅,这才转路去到主屋。从饭厅到主屋会经过一条敞亮平整的石板路, 路两旁载着垂柳,走过一道弯就看到一所清凉瓦舍,一色水磨砖墙, 清瓦花堵。
    在屋前有许多玲珑山石,几乎要把里面所有房屋遮住, 中间栽种着不少奇花异草。阿提这段时间来, 也认了七七八八——她被林蒙雇来,照顾她衣食起居。
    阿提心里清楚,她只是个粗人,哪里做得来这种精细活。林姑娘愿意雇她,无非是因为心中过意不去。
    对此,阿提倒没有拒绝,但她因只会做几样粗茶淡饭, 就厚着脸皮去向王府那边的厨娘请教, 又觉得还不够, 还将院内洒扫的活接了下来,还很认真地记下如何养花种草。阿提是认为如此, 才能对得起林蒙付给她的工钱, 和一番好意。
    这不怪林蒙喜欢她。
    再说阿提,她刚走进房门前, 挂在门檐下的一个灯笼, 就响起了清脆的击铃声。阿提见怪不怪, 朝里面喊道:“林姑娘,我进来了。”
    阿提并没有得到回应,不过她还是轻轻推门走了进去。
    这几间房舍自是极为宽敞的,只是里面各色事物摆得满满当当。阿提每次来都会多加小心,这次也不例外,甫一进门,她就觉得屋内凉风滚滚,不知比外面凉爽了多少。她不禁看了眼不远处的凉风来源:
    七轮扇。
    扇轮如同芭蕉叶般宽大,相互连续,没人站在旁边转动,这七轮扇却能在连续不断地卷动着,让满堂都觉得沁凉。若是仔细观察,会发现七轮扇的转动快慢,和屋顶的风车转动快慢有关,它们俩是相连的,否则可就不守恒了。
    阿提再张望了下,便在窗前贵妃榻上看到了正在安睡的林姑娘。
    阿提看她恬静的睡颜,很难将此时的她,和当日一剑霜寒的神勇表现联系到一起,也很难想象她明明是个大家千金,又怎么整日和这些奇巧的玩意为伍,但阿提每次见她浸淫其中,又觉得一切都是那么的理所当然。
    忽然,屋内传来咚咚咚的击鼓声。
    阿提冷不丁地被吓了一跳,再一抬眼,就和前一秒还在安睡,但这一秒就睁开眼睛的林蒙,来了个大眼瞪小眼。
    林蒙朝她招财猫般地招招手,一点都没有意识到她悄无声息地醒过来,有那么点叫人森寒。
    阿提抚着胸脯,一跺脚:“林姑娘!”
    林蒙把入睡前看的书,放上了书签,合起来放到了一旁的书架上,接着伸了个懒腰:“好阿提,我起来了。”
    阿提蓦地心软,上前拎起雪青色外衫,送了过去。
    鸣钟击鼓的木人,完成了自己的工作后,又安安静静起来。
    林蒙穿好了外衫,又简单梳了下头发,和阿提去了饭厅。
    没想饭厅已经坐了个人,不把自己当外人的王怜花摇着折扇:“诗音你来了呀,饿了吧?”
    林蒙:“……我真该养只狗的。”
    王怜花折扇一收:“那敢情可好,我精于飞鹰走狗。”
    林蒙莞尔道:“不,这样的话,我就可以在门口挂个牌子,上书‘狗与王怜花不得入内’。”
    王怜花:“…………好阿提,去帮公子我拿双碗筷来。”
    阿提看向林蒙,林蒙点了点头,阿提这才去了。
    王怜花此次来,是想邀林蒙去船上玩。
    林蒙兴趣缺缺,王怜花见状,装模作样地哀叹道:“我那艘船着实可怜,竟是摊上个冷酷无情的新主人,连愿意看它一眼都不愿。”
    林蒙态度有所软化。
    王怜花趁热打铁:“诗音大可放心,我这次绝对不会哪壶不开提哪壶。”
    林蒙:“……我恨你。”
    原来自从王怜花提起被中香炉后,林蒙有接下这个挑战,只是她每每有了新思路后,到最后往往都差上那么点意思,而且越是苦恼,越是思路堵塞。明明她连七轮扇都做了出来,记里鼓车都能完好得复原的(记里鼓车乃汉朝发明,车子每行一里,车上面的木人就会敲一次鼓)。
    这也导致林蒙最近一段时间,都不太想看到王怜花。
    到最后林蒙还是跟着王怜花,去码头参观他输给自己的那艘大船。
    这艘船刚落成没多久,请了最顶尖的工匠打造,各色船工亦一应俱全。王怜花没让他们陪着,自己带林蒙各处参观了起来,“稍后我们还可以驶出海湾,在附近的海上飘行,到时赏景垂钓,都看你喜欢。”
    他那么体贴周到,林蒙都有点不好意思了:“你有心了。”
    王怜花:“嗯哼。”
    王怜花对这条之前还属于他的船之构造,可以说是如数家珍,讲解起来半点都不枯燥。
    林蒙压下烦闷的情绪,渐渐听得津津有味起来,忽而听到王怜花说起船只能够进行远洋航行,最核心的物件之一乃是罗盘。那一刻她就跟过了电门似的,就是脑海中忽然电光一闪,困扰她的症结“啪”地就被打通了。
    “我早该想到的!”林蒙激动地上前抱了王怜花一下,就差亲他两口了,“谢谢!谢谢!”
    然后,她就掏出她的小本子,开始了写写画画。
    王怜花整个人都僵住了,他过了会儿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不客气?”
    已经被打通任督二脉的林蒙,根本没听到他的声音。
    被中香炉是球形的,如何能保证环内炉体常平直不倒呢?林蒙之前想了很多设计,但不少都很繁琐,直到“罗盘”乍现:
    因为罗盘的出现,进入了大航海时代,之后人们还会飞上天空,其中起到至关重要辨认方向作用的,就是罗盘的延伸,陀螺仪。
    也就是罗盘放在持平环装置支架上,无论有多大的风浪,,也无论是多复杂的气流中,罗盘都能够正常工作。这和被中香炉无论如何滚动,其环内炉体始终常平,根本就是一回事啊。
    《西京杂记》记载的被中香炉之事,发生在西汉,甚至这名工匠只是复原了前人作品,那么被中香炉最初被制作出来,又得是多少年前呢?
    林蒙被古人好好上了一课。
    王怜花见她眼冒亮光,好似回光返照,又好似荣登极乐世界,下意识地呼唤起来:“诗音?诗音?”
    林蒙被唤回了神,她举着手上的草稿:“这是被中香炉吗?这是古人智慧的结晶!这是改变世界的伟大创举!看到它散发出的耀眼光辉了吗?”
    王怜花:“…………”
    林蒙:“你干嘛?”
    王怜花放开给她诊脉的手:“我以为你突发癔症。”
    林蒙:“哼,凡人。”
    王怜花冷酷无情地给了她一记爆栗。
    “疼疼。”林蒙收敛了表情,恢复寻常,还坚定地表示:“我很清醒,我只是有点激动了。好吧,是过分激动了。”
    “我只是觉得我们俩可能要改变世界了。”
    王怜花被她所展现出的画卷,蛊惑了那么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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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即便陀螺仪即将应运而生,可这并不妨碍林蒙当下被王扒皮,催着把被中香炉复原出来,以及他在事后还嘲笑了发癫的林蒙一通。
    只扪心而论,王怜花还有怀疑当时的林蒙,是不是对他使用了迷魂慑心催梦大法,否则他不可能被她的言语蛊惑,产生了飘飘乎不知今夕的错觉。
    林蒙则表示不和王怜花一般计较,兀自沉浸在那种难以言说的愉悦中,看什么都带柔光滤镜,做什么都感觉事半功倍。
    这样的神清气爽,以至林蒙用比预期还要少一个星期的时间,将那本漂洋过海来的解剖学书籍《人体的构造》,给翻译完毕。
    只是如果林蒙如果要出版的话,最好还是要征得原作者的同意,为此林蒙打算写封信,让佛郎机商人帮忙带给原作者。
    此外,当王怜花来让林蒙履行赌约,就是赔给他一项新娱乐活动时,林蒙大脑异常清明,将另外一本外文书拿过来。她明明只是粗略地翻看了一遍,这时却清楚地记得她想要的内容,然后翻到那一页给王怜花看。
    那一页记录了高卢,即法国兴起不久的娱乐活动:台球。
    王怜花没好气道:“你可真能省事,还是当着我的面明晃晃地敷衍了事。”
    林蒙瞪大眼睛:“我可是做梦都在学外文。”
    林蒙略一想,又明知故问道:“说来西洋人会带咱们的书,翻译给他们本地人看吗?”
    王怜花不以为然道:“那你可太为难他们了,他们连汉话都说得乱七八糟,你难道还指望他们懂得‘之乎者也’?”
    “怎么?”
    林蒙思维转得挺快:“我只是想到前几日和七七姐,一起看的傀儡戏,演的是‘三英战吕布’。那傀儡被碉镂得十分精良,我想着自己来一套,不过人物要有服饰,可以拆卸,能够放在手中把玩。不仅如此,背景也可以捏制。便是两军对战时,各样兵种都来一队,自己能在桌上复盘,或者干脆自己做指挥官,指挥兵人作战。”
    王怜花神色不明:“这可不就是纸上谈兵?”
    林蒙把书阖上:“字面意义上来说,是这样没错啦。”
    王怜花心念一转,炮语连珠:“你能不能照着那一机械小人的规格来打造?这又和西洋人译书有什么关联?难不成你还有心向他们推广我朝人文历史?那比起三国的,汉唐的岂非更容易?你为什么叫朱七七‘七七姐’?”
    有什么奇怪的问题混进去了。
    林蒙:“……”
    林蒙更大声地反问回去:“你知道那个机械小人,制作起来有多繁琐吗?你可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你走开,我懒得再和你掰扯。阿提,送客!”
    等王怜花被赶出了门,他还是懵的,所幸他很快就反应了过来:“…………”
    这是差别待遇!
    林蒙则暗呼:‘我可真是个机灵鬼。’
    话又说回来,林蒙并没有落下被中香炉复原之事。不仅如此,她还让王怜花送个罗盘过来。接下来,制作陀螺仪就是顺理成章的,只是该怎么将这一切显得自然而然,那就考验她的编故事能力了。
    索性林蒙从前没少做这种事,再者发明家发明什么,很多时候都无迹可寻,有没有逻辑可寻又有什么关系呢。
    对这样可能会改变世界的事,林蒙格外心潮澎湃,这将会成为她存在过的有力证据。
    半个月后,林蒙从她的作坊出来,虽然身体疲惫,但情绪却很高昂。她想将这份喜悦分享出去,第一个想到的,自然是王怜花。
    “王怜花呢?”
    阿提答道:“林姑娘,王公子十日前坐船出海了,说是有生意要打理。”她其实之前就有转告过,显然林姑娘心无旁骛地没能听进去。
    林蒙有点失望:“这样啊?”
    “找我吗?”这种微乎其微的事,竟然发生了。王怜花他人还未到,声音就先传了过来,接着嘴中还泛酸道:“我可真没想到诗音你在背后,竟然直呼我大名,那你是不是直接叫朱七七‘朱七七’啊?”
    “怜花哥——我实在叫不出来,饶了我吧。”眼睛亮晶晶的林蒙,不顾王怜花先喜后恼的神情变化,嘴里抱怨着,手却直朝他召唤:“你能不能不要那么斤斤计较啊?我有东西要给你看。”
    阿提见状,忙她自己的去了。
    王怜花起初还漫不经心着,等到林蒙将陀螺平衡仪拿出来,给他解说其妙用,他的眼睛便渐渐地明亮起来,且越来越亮。
    林蒙问道:“怎么样?”
    王怜花觉得之前那种耳晕目眩的感觉又回来了,他腮帮子动了动,缓慢地眨了下眼,这才看向林蒙和她手中的陀螺平衡仪:“我看到了。诗音,我看到了它发出的耀眼光辉!”
    林蒙缓缓笑起来,现在她得到了双倍的喜悦:“真好啊。”
    然后,台风来了。
    实际上,台风不是后脚就到的。在台风来临前,已有异象显示它要到了,所以城中居民都戒备起来。
    林蒙让阿提把她阿爷接来,她家可比阿提家牢固数十倍。
    阿提从小就生活在吕宋,见过的台风可不止这一遭,知道情况刻不容缓,也就没有推辞,跑回家把她阿爷和家中重要物品带了过来,住进了林蒙给他们安排的大屋中。
    接着,在阿提的协助下,林蒙将该收进屋的物件,给收进“屋”内。
    阿提这才见识到院子的冰山另一角,并给自己心理暗示,上朝的园林都是这么修建的,他们就是将家中的地下,掏出个地下迷宫来,都是有可能的,甚至将地上的房子给“咔咔”收进地下,那也是屡见不鲜的。
    ——林蒙得辩解一句,她没有把地上的建筑收进地下,收进去的只是她仿制的水运浑天仪。
    这时候王怜花带人过来了,很快他就让没有用武之地的人离开了,他自己反而没有离开:“我要是把你一个人丢在这儿,等回头我肯定会被朱七七挠花脸,我可不敢忤逆这么个母夜叉。”
    阿提:“???”
    林蒙拍拍她的胳膊,让她别和王怜花一般见识。
    阿提低头道:“我知道的。”她接着就去照顾她阿爷去了,林蒙眨了眨眼,只得请王怜花进屋,还调侃他道:“该不会是你自己怕飓风,不敢一个人呆着,才找借口和我作伴吧?”
    王怜花冷笑连连:“真好笑。我见过的大风大浪,可不是你个黄毛丫头能想象的。”他的人生经历确实丰富多彩,其跌宕起伏程度,远超绝大部分人的。
    林蒙低眉顺眼道:“是是,怜花叔叔见多识广,非我等可及。”
    她说罢,又自顾自感叹道:“不知道为什么,‘怜花叔叔’叫起来就顺口得多。”
    王怜花:“……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林蒙没再火上浇油了,老实说她还是蛮感动的。
    没多久,台风来临。刚开始的时候,风还小,就已经像是脱缰的野马,将屋外的树叶吹得沙沙作响,渐渐风就更大了起来,躲在屋内听屋外的动静,就感觉外面像有万马齐奔,又好似千车竞逐。
    这其中也有林蒙听觉灵敏的缘故,而实际上,台风到她家这边,已经被山石中由竹笼装着的土石防御工程给削减了些许,只是还是很骇人。
    王怜花幽幽开口:“传闻中若有奇宝降世,必定天地为之颤抖。此番大风来临,‘鼓千尺之涛澜,襄百仞之陵谷’、‘势翻渤澥,响振坤轴’,便是响应了此传闻。”这两句来自苏东坡的《飓风赋》,不过这并不是重点。
    林蒙回过头去看他,目光闪动,听他继续说道:“老天爷都在为诗音你之发明,欢声鼓舞,鸣鼓呐威呢。”他真好意思地那么说出口,且还能说得情真意切,真挚动人,任谁听了都下意识信了他的邪。
    林蒙知道他这么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大概是让她不要惧怕。
    只不过在感动之余,林蒙还不合时宜地想,他这吹彩虹屁的水平之高,绝对是她生平仅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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