赎罪的开端

    （现在）
    第二天，刹那在嘈杂的手机铃声中醒了过来。
    揉了揉红肿的惺忪睡眼，隐隐感觉到眼睛有些疼痛，等周围的视野渐渐清晰之后，他看到床边的小柜子上放着一碗还在冒热气的皮蛋瘦肉粥。在粥类里面，这是刹那最喜欢的，知道这一点的只有花铃。
    不难想象这是她做的。
    看了下手机的时间，现在是六点四十分，数封未收邮件在显示屏上，十分刺眼，即使刹那想要回避，也还是免不了看到其中的内容。
    “那些，不是梦啊。”
    一觉醒来，人们最期望的就是昨天发生的悲伤的事情只是一场梦，因为醒来的那一刻，意识往往是朦胧不清的，人们只能靠这种朦胧不清来不断麻痹自己。但一旦清楚现实后，那种实与虚的落差又会让人无比沮丧。
    这是不管哪个时代，哪个年龄的人，都无法改掉的习惯。
    刹那坐起身来，把被子拉到肩膀的位置，明明是夏天，他却觉得很冷，将自己紧紧包裹起来，那份诡异的冰冷还是没能缓解下来。
    无从躲避的他，只好打开手机，将那些邮件从头到尾看了一遍。
    宫城只发了三条邮件。
    ——羽岛君，发生了什么事情？
    ——就连我也无法说么？
    ——不管怎么样，回一条信息也好，有什么难过的事情也不要憋着。我不想看着你难受，因为那样的话……我也会难过……
    “宫城……”
    刹那哽咽地呼唤着他所心爱的人的名字。
    但现在的他，没法完好地保持自我去面对宫城，要是见面的话，一定会像个难看的失败者一样，连正眼都不敢看宫城一下。
    ——抱歉，我不要紧……就算我想这么说，我也没有余力强撑自己精神了。老实说，那段被遗忘的记忆，我已经恢复了。不过，请你不用担心。
    邮件发出去后，刹那又立马后悔了。
    “说出那种话，却还要她不担心，这怎么可能……”
    如果他和宫城的立场互换，现在的他早就快马加鞭赶到宫城的家里去，巴不得现在就呆在她身边保护她，安慰她，给她最大限度的关心。
    回复完宫城的信息后，接着是处理剩余的邮件。
    ——黄金菠萝面包店坊明早六点半开始营业了，这次推出加了柠檬调料的新产品，数量有限，每天限量十个。
    这是昨天晚上的邮件了，不过那个时候刹那已经睡着了。
    ——一您的专属面包坊通知您，明明店门还没开，门外已经排起长长的队伍了呢，不知道贵客您是否有在其中呢~感谢一直以来的支持。
    须藤淳太发来了一封道歉的邮件，并表示最近的自己不会想着自杀了，算是对刹那的小小补偿。
    医院心理科的医生催促刹那早点去医院做更全面的检查。
    恢复记忆的事情大概是花铃通知医生的，因为自己无能为力，又不打算麻烦父母，只好通知医生。她的想法一直以来都是那么好懂。
    接下来就是相泽惠的邮件了。
    ——学长，你果然恢复记忆了吧？
    ——昨天的你突然离开，也是这个原因是吧？
    ——突然间恢复记忆，难免一时没法接受。况且，学长是那种情况……
    ——我说，学长，你是在逃避我么？
    逃避……
    不是，刹那并不是逃避相泽，只是一时之间的事情太多，即使按照先后顺序，现在的他也没法去和相泽解释清楚。
    光是如何保护自己，就是一个难题了，他没法在这种时候和相泽好好谈谈，因为这只是一种不负责任。
    ——抱歉，暂时一段时间让我处理好自己的情况。
    他回了相泽的邮件后，关掉了手机。
    他试着呼唤花铃的名字，但没有得到回应，估计是回到自己房间继续睡了吧。
    这么想的刹那，也想躺下来继续睡，但看到小柜子上的热粥，肚子开始发出毁气氛的叫声。
    看来，人不管再多么痛苦的情况下，一旦肚子饿，还是会老老实实。
    从昨天中午开始，刹那就没有吃过任何东西，现在肚子早就空空如也，他拿起碗，连吹走热气的功夫都省了，直接舀起一勺粥送往嘴里。
    温度刚刚好不会烫嘴，不像是放了很久凉掉，应该是花铃吹过的。
    三下五除二就把粥喝完后，刹那对着隔壁的房间，小声地说了谢谢。
    就在他准备拉起被子继续睡觉时……
    门铃在这个时候响了。
    送早报的话有邮箱，刹那家也没有订购早餐奶，快递员也不可能一大早这么勤快，这种时候只有熟人拜访的可能。
    尽管不愿意起来，刹那也只好踢开被子。
    虽然是在夏天，不过一大早的时候温度还是有些低，刹那换了身衣服才慢悠悠地下楼，这个时候，门铃又响了一次。
    “来了。”
    刹那慵懒地喊了一声，走到玄关口打开门。
    但门扉开到一半的时候，他的手便僵在门把的位置动弹不得。
    他眨了眨眼睛，生怕自己悲伤过度而产生了幻觉，又捏了捏自己的脸，疼痛感清晰地反应在面部肌肉上，于是他不得不相信眼前的事实。
    “早安。”
    可是……为什么……
    刹那一时忘了回应她的招呼，光是傻呆呆地站着，脑袋花了好一会功夫都没法理解。
    “你是睡糊涂了么，啊……抱歉，这种时候不应该和你开玩笑才是。”
    “……”
    眼前的少女——宫城结衣，手里拿着一个包装袋放在身前，嘴边不停地喘着粗气，脸上泛起了红晕，看上去很累的样子。
    “喂……你……”
    “接到你的信息，我就赶过来了。”
    可是……从刹那回复信息到现在，也才过了二十分钟左右，如果没记错的话，要从宫城的家赶往刹那这边不可能那么快。
    而且，她的身体还很虚弱……
    “啊，我想你可能还没吃早餐，所以就在平时你经常去的面包坊买了黄金菠萝面包，听说是新口味的，你很喜欢的，对吧？”
    她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小小地走上前一步，捧着包装袋的双手伸了出来，微微抬起头，不安地看着刹那。
    “为什么你会过来？”
    “就说了，稍微有点担心……我可不会说谎哦，所以，我真的很担心。”
    宫城目光哀戚，说话也比平时小声了许多。
    “给你……添麻烦了么？”
    刹那默默接过宫城手里的菠萝面包。他的内心突然一阵悸动，抓住了宫城的手腕，还没等她惊讶的功夫，就把她拉进屋子里。
    “进来吧，外面很冷。”
    “不、不会，现在是夏天……”
    虽然这么说，可刹那拉过她的手时，早就冻得冰凉。唯有包装袋里还有一丝暖和的温度。
    刹那邀请宫城在客厅坐一会，自己到厨房倒了杯热水，接着又折回浴室，洗了一条热毛巾，替宫城擦擦手。
    “羽、羽岛君，不用那么麻烦……”
    “虽然顽固是你的优点，但要是感冒了就不好了，你的身体不好也是不争的事实吧？”
    “话是这么说啦……”
    为什么……为什么在他最无助的时候，她会出现？
    明明已经毫无办法，已经累到无法替他人着想，已经不想去思考任何事情，可看到宫城这副柔弱的样子，刹那无法控制住自己内心的冲动。
    他给宫城擦了擦手后，又替她拿了一件花铃的大衣，披在她身上。
    “嗯？为什么你的衣服是湿的……”
    “没、没什么。”
    “宫城结衣可是直率，不会说谎的人呐。”
    “好狡猾……我睡不着，所以一直在外面散步，没想到半夜的时候会下一点小雨……不过很快就过去了，所以没事！”
    没事个鬼啊！你这笨蛋！是说，为什么会半夜去散步啊！要是碰见了坏人该怎么办！
    刹那顿时一肚子火气，他强忍着想要喷发出来的欲望，替她擦干衣服。
    “要不要去洗个澡，浴室可以借你，要是感冒了我会头疼的。”
    “不、不必了。况且，我过来是因为担……”
    “等会我会把事情告诉你的好么？所以这个时候就不必逞强了。”
    “……那，说好了。”
    “嗯。”
    刹那回到浴室放热水，又到花铃的房间借用了她的衣服，两人的身材很接近，而且花铃一直有买衣服就买大一点的习惯，所以应该适合宫城穿。
    “那，等会一定要和我商量哦……虽然我也不是逼羽岛君你交代所有事情啦。我、我只是，至少想为你分担一点……毕竟，一直蒙受你照顾了。”
    到底是谁照顾谁啊……
    宫城进入浴室洗澡后，刹那整个人跟脱了水似的，一屁股坐在地上。
    不行的……明明决定要一个人静一静，明明没法去和宫城见面的，这一次……却是她主动出击。
    “啊，对了。羽岛君，面包还是趁热赶紧吃哦，据说这次新作上还加了柠檬，都是你最喜欢吃的呢。”
    柠檬……
    刹那想起了今早收到的邮件。
    他跌跌撞撞地站起来，回到客厅，将那个还尚有余温的包装袋拿起来，又回到浴室门口前，靠着墙壁坐下来。
    “宫城，你怎么买到的？”
    “嗯？真是奇怪的问题……我只是路过，就想着给你带早餐。”
    ——这次的新作限量十份，先到先得。
    “店里有很多呢，所以很轻易就买到了。”
    隔着一扇又一扇的门，宫城的声音依旧那么清晰。
    但……
    骗子啊，明明说自己不会撒谎，连同这一句话也都是骗人的呢。
    “还好没人排队，不然就麻烦了，我可懒得排长队特意去买一个面包。”
    ——店门还没开，门外已经排起了长长的队伍了。
    宫城结衣一点都不擅长说谎，太容易被拆穿，真是简单好懂。
    “话说回来，花铃妹妹呢，还有……叔叔和阿姨呢？”
    “不用担心，他们都还在睡觉，最近有点忙，所以大家都累了。”
    “是这样子啊……”
    没有谁是闲下来了，因为刹那出事了，家人开始担心，朋友开始担心，而这其中，也只有这么个笨蛋会收到刹那的信息后立马赶过来。
    ……不对，如果说，他和宫城立场反过来的话，他也会做同样的事情。
    这还真是伤脑筋啊。
    刹那已经不知道是该笑还是该哭，明明才刚刚恢复记忆不久，被各种无法承受的压力压得喘不过气，却因为宫城的出现而松了口气。
    可是……这样子是不行的吧？这样子是不对的吧？
    他啊，已经没有资格去品味这份小小的幸福。曾经亲手毁掉幸福的他，已经没法淡定地置身其中。
    尽管如此，那份心情还是源源不断地涌上来。
    “宫城结衣，你究竟是何方神圣？为什么一次又一次的……”
    “嗯，羽岛君，你刚才叫了我吗？”
    “不，没什么。”
    刹那掩着脸，擦掉眼眶里的泪花，大口大口地吃起黄金菠萝面包，甜度与酸度的比例大概是3:1，是刹那最喜欢的口感。
    他咬了一口又一口，幸福的滋味在舌尖回荡。
    “好吃……这大概是我吃过最好吃的菠萝面包了。”
    很快，黄金菠萝面包就被刹那解决干净了。
    而宫城，也洗完了澡，换上小熊睡衣，有些难为情地走了出来。
    “就、就没有其他的衣服了么？”
    “抱歉，下一次会注意的。”
    “没有下次啦……是说，羽岛君……”
    “我知道了。”
    刹那并没有带着宫城回到客厅，而是上了二楼，回自己的房间。
    因为这是他答应宫城的，所以即使再怎么想隐瞒，他也没有余力去做没有意义的修饰。
    凭着记忆，刹那打开了衣柜，在衣柜最下边的柜子里拿出一个上了密码锁的盒子，之前的他因为失忆而无法打开这个盒子，里面的内容也不得而知。但现在，他全都想起来了。
    “宫城，我想给你看个东西。”
    为什么会给她看这个？刹那思考了一会，却突然觉得自己只是寂寞到想找个安慰。
    他按下密码，盒子很快打开，里面的小杂物很多，但最上边的，是一张有皱痕的照片。
    “这个是……”
    “国中时代拍的照片，我也是昨天才想起来的，之前一直没有机会确认里边的内容。”
    刹那指着照片中间的位置，在那个看上去顽皮捣蛋的少年身边，有一个紧紧抓着他袖子，露出纯净笑容的美少女。
    “她是……”
    “我的初恋情人——日坂阳花。”
    如此说道的刹那，深吸了一口气，他不知道自己是做了多足的准备才愿意再次提起这个名字。说出来的时候，一股恶寒爬上背脊，刹那忍不住发抖。
    而比起刹那的反应，宫城比想象中的冷静。
    她只是眉头抖动了下，茫然地盯着照片中的少女看了许久。
    “是这样子啊……看上去是个很文静可爱的人呢。”
    “嗯，在失忆以前，她是我见过最特别的女生，也是最有魅力的少女……甚至让我觉得，这个世界上的任何一个男生都不足以配上她。”
    “即使是羽岛君也？”
    面对宫城突如其来的问题，刹那愣了一会，然后痛苦地摇摇头。
    “真要说的话，我或许是最没有资格的。”
    “为什么这么说，羽岛君也不差吧？是说，我都有点羡慕她了……”
    宫城轻轻抚摸着旧照片上阳花的脸，那双翡翠色的瞳眸仿佛积攒了各种各样的心意，让刹那捉摸不透。
    “能让羽岛君说出这么高评价的女生，到底是怎样一个人呢？我很想见一面。”
    见一面……
    宫城转过头来面对刹那，如此恳求地说了。
    “还是说，这个叫日坂阳花的同学和羽岛君你失忆有关么？所以不太方便……”
    刹那沉默地点了点头。
    “是这样啊。”
    察觉到了这个地步无法再追问下去，宫城便安静地陪在刹那身边，看着老旧的照片良久。
    房间里的气氛变得愈加郁闷，朝日的光线挡在窗帘之间，昏暗充斥着整个房间，只有一束微弱的光线照射进来，穿过宫城白皙的手指。
    刹那看了看照片里的阳花，又看了看宫城美丽的侧颜。两人长得并不像，不只是如此，连性格、作风都是天差万别，可以说是相似度几乎为0的两人。
    然而，这两人却有着唯一的一个共同点：那就是刹那所喜欢的人。
    所以，恢复了记忆的刹那，得知了那两年发生的事情，他无法原谅自己，无法认可擅自忘记，然后又优哉游哉生活的自己，更无法直视内心深处对宫城的那份心意。
    我，到底怎么了……
    我该如何偿还这份账单。
    在大脑还尚有思考余地的时候，刹那就在思考这两个问题，其余时间的空白期，刹那只能抱着自己躲在床上。
    “呐，羽岛君。”
    “……”
    “我并不了解过去的你发生了什么，但我只想说一句话。”
    宫城的手心覆在刹那的手背上。她的语气，前所未有的温柔，像是要轻抚刹那受伤的心灵般轻声低吟。
    “如果，不知道该怎么办的话，就试着往前走一步如何？”
    “往前……走一步？”
    刹那抬起无助的眼神。
    “那是什么……”
    “以前，我因为身体脆弱，性格也跟着软弱起来，没有人愿意和我玩，没有人愿意和我交朋友，受尽了孤独与折磨的我，开始自暴自弃似的性格崩坏，变得认真起来，变得严肃起来，变得爱生气……所以，我才有今天的我，正因为想着‘必须做点什么’才会发生改变。不然的话，我或许就没法创立奇葩社，也没法和你还有小惠认识了。”
    是么，抱持着必须做点什么的心态么？
    自从那起事件以来，刹那是否为阳花做过任何一件事情？
    没有，他甚至连一句道歉的话都没有说，只是尽可能地躲避他人的视线，跑到一个没人的地方藏起来，受不了世俗批判的眼光，受不了他人冷嘲热讽的嘴脸。
    他，从三年前到现在，从来没有为她做过任何一件事。
    那么，现在的他又能够做什么呢，头脑里没有任何思绪，因为早已无济于事。
    但……
    “试着往前走一走……么？”
    不知道该做什么也好，反正就去做，只是这样子，总比坐以待毙要好。只是这样子，就不会想着逃避责任而躲起来。
    “羽岛君，如果羽岛君没法做到一个人前进的话，我会陪着你的。”
    “宫城……”
    眼眶再次一股热，刹那拼命忍住即将掉下来的眼泪，他不能在宫城面前哭出来，不能再让她担心多余的事情了。
    所以，他决定听宫城的话。
    总之，试着往前走一走吧。
    “宫城，你能陪我一下么？”
    “嗯，不管去哪我都乐意。”
    宛若天使般温柔的微笑，渐渐治愈刹那受尽折磨的心。覆在刹那手背上的手心，正在温暖刹那冰冷的身体。
    “你能陪我一起去见阳花么？”
    刹那站起身来，将窗帘拉开，让暖和的阳光照入室内。他深吸一口气，好一会儿才说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