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潮起潮落

    -第三十六章-
    潮起潮落
    修达和耶莫达抵达桑干河传达帝都转进指令后，桑干河战区所有的高级军官脸色一片黯然。
    在这个横跨大陆的交通大动脉上苦守了几年，同时抵抗帝国北部战区和界林战区以及南面的恶魔岛军队——纵观整个众神大战期间，能够在黄金脑艾米和魔帅易海兰两大史诗级英雄围攻下硬生生抵挡三年，虽然始终处于劣势却从没有犯下任何致命错误者也只有走狗将军雷巴顿以及其统领的桑干河战区，仅此一条能够充分表现桑干河部队的战力，最终却迎来这样一个结局，确实让人无法接受……
    但是，这条命令本身却没有任何问题。桑干河战区此时已经完全被包围，而且被压迫到连成一线的十多个城镇里。离开守城军人视线，就已经不受桑干河的控制——那是小佣兵团的领地，不论是天空中不时掠过的狂鹫剑士还是隐藏在密林里的狙击剑士，都能轻易全歼桑干河的斥候队伍，周围的居民目光中带着敌视也都蠢蠢欲动。而且，小佣兵团几位主官最擅长的就是声东击西调虎离山，就这样在桑干河耗下去，说不定哪一天就被小佣兵团吃掉。
    无源之水、无本之木，这两句话仿佛就是给此时的桑干河量身订制的，此时，与其坐以待毙，还真不如逃之夭夭。
    大军团整体转进，其实是一件很复杂的事情，无数的关系需要协调，需要从各个城市调集船只物资，需要把精锐部队换防下来，需要把高级军官的眷属转迁过来，而且还不能让小佣兵团发现，所有的一切都是在夜里进行，整整一个月后才安排完毕。
    修达和其他几位主官也都得到了关于瘟疫的消息，现在还封锁得很紧，万一被下面的军人们知道了，怕会引起兵变。
    魔法历九年夏二月二十一日深夜，桑干河战区正规军悄然启程了。顺水行舟速度非常快，现在，就算小佣兵团的斥候发现了，就算出动池傲天远征军这样的高速机动军团跑死坐骑也绝对无法追上桑干河守军。
    第二天下午时分，绵延10多里的船队已经进入大海。按照既定计划，船队将再向北转进，在断冰港登陆，一路逆袭向史坎布雷靠拢。如果断冰港守军过去强大，那么船队将继续向北最终绕过半个大陆在花语平原东海岸线登陆与教廷部队会合。总之，不管到哪里，这支两万余众的精锐部队都会是生力军，都有自己的话语权。
    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看着渐渐消失在视平线的大陆，高级军官们都长长出了一口气。
    在魔法大战之前，艾米诺尔诸帝国的军事力量主要由陆军组成，海军或者更准确地称为水军在诸帝国军务部都是可有可无的编制，当时最大的海船都不会离开固定航线20海里。桑干河战区水军编制更小，超过八成的战船都是载员30人的蟹爪小船，最大的战船载员也不过百人左右，连个船楼都没有——用法诺斯、恶魔岛、海盗王等新兴航海势力的话说，不过是一支“澡盆子海军”而已。
    艾米领军南下以后，用计烧掉了桑干河水军的部分船只，在这种情况下，达海诺元帅从自己的编制中调拨了定编300人的大型艘战船一共10艘给桑干河战区——这还是特拉华大人反复争取来的。
    走狗将军大人连夜在座船上召开军官会议，主要是布置关于防治瘟疫的工作——此时这个消息就算散布出去，也不会出太大问题，毕竟都已经在海上了，就算想做逃兵也无处可逃。
    就在这时，船楼的大门被猛地推开了，龙骑士耶莫达一脸沉重闯了进来——西帝君家族的两位龙骑士都知道在这场大瘟疫中桑干河这支精锐的纯土著军队的重要性，两个人每隔一个时辰就轮班到天空中作大范围巡视。
    “将军阁下，西南侧20里出现不明船队，总数八十余艘。”稍微停顿了片刻，龙骑士又补充了一句：“均为百人级以上的战船，而且，是侧弦前进。”
    战船？侧弦前进？
    船楼里瞬间充满了不安。
    侧弦前进只意味着一点：整个船队已经进入全力攻击态势——战船船头架设冲木，甲板两侧和尾部则安装弩床和投石器，百人以上的战船，每一侧船舷上至少会架设5架以上的床弩和一架投石器。
    80艘战船就意味着至少400架床弩和100架投石器已经准备进入战争状态，这样压倒性的攻击力绝对不是以蟹爪快船为主的桑干河军队所能抗衡的。
    “阁下没有看清楚对方的旗帜么？”雷巴顿将军语气倒是异常的平静。
    “没有，不过，能在这里出现的船队，不外乎小佣兵团和恶魔岛。”耶莫达非常肯定。
    “出什么事了？”修达也赶了过来，耶莫达简短地介绍了一下，修达掏出龙笛召唤起自己的巨龙：“将军阁下，十之八九是敌人的战船，还请阁下尽早安排，我和修达一起去探查一番，战事一起，我们会尽力掩护诸位脱离战争。”
    修达并没有把握，不管面对的是小佣兵团还是恶魔岛军队，对手的龙骑士数量、质量都将是惊人的。
    “好吧，两位大人不要太勉强，我们会尽快向北岸靠拢，如果情况危急，我们会弃船上岸，只要登陆，这一带没有比我们更熟悉地形的。”雷巴顿将军大人非常有礼貌地向两位龙骑士建议。
    修达精神马上一振，和耶莫达一前一后冲了出去。
    “诸君各自返回自己的部队，全部进入战争状态……亚瑟，你留一下。”将军大人停顿片刻，对人群最后的年轻男子点点头。
    “是，大人。”据说有着特拉华大人血脉的年轻人什么时候都像冰川一样。
    十多条小船放了下去，搭载着所有的军官迅速向船队各个方向划去，船楼顶上升起了六色彩灯，十多把巨号同时吹响！
    “真是英雄出少年，阁下倒是很冷静。”雷巴顿将军淡淡语气说不好是在称赞还是在嘲讽。
    “客气，大人也很冷静。”黑衣年轻人静静地坐着，神色间仿佛不是他在说话。
    “呵……”冰冷的气流从雷巴顿嘴唇中飘过，“易海兰阁下如果放弃这一次机会，倒会让我很奇怪，那个人，最喜欢做的就是趁火打劫。”雷巴顿将军似乎很了解自己的对手。
    “大人既然已经猜到了，为什么不阻止这次转进呢？”亚瑟·蓝的目光掠过眼前的将军，似乎在看着外面，其实目光最终还是落在了将军身上，还不到四十岁的人，鬓角已经全白了。亚瑟眼前似乎又看到了泛大陆战争之前的那个山地羊倌出身的男子，憨厚朴实却又充满英气，实在是家族门下不可多得的干才。
    雷巴顿闻言脸上很快飘动起苦笑，长长叹了一口气：“做军人的无奈就在于此吧，看透了，又能怎么样？高明的敌人根本不在乎你是否看透，因为他知道，就算你看透了，你也必须按照他的棋路走下去，否则……”
    否则什么，将军大人没有说，不过，黑衣男子完全明白。
    雷巴顿额头上的皱纹再次跳动了一下：“不论是黄金脑艾米阁下还是魔帅易海兰阁下，都是千年不出一人的用兵大家，作为同时代的人，最幸运的莫过于在这两位大家对阵时能够在其中任何一位帐下听令，领悟学习他们独有的用兵风格……就算退而求其次，也最好是站在远远的地方欣赏两位大家的机智百变，可惜……我们竟然成为他们两个人共同的敌人，实在不好说到底是大不幸还是天下的幸运。”
    “大人似乎没有必要说这样气馁的话吧。毕竟，在过去几年间，大人进退有度……”
    黑衣男子的话被雷巴顿挥手打断了：“嘿嘿，只是屡败屡战而已，最褒奖的词汇也就是没有犯下致命的错误被人家一口吃下。”
    就在此时，船楼外面陆续传来号角声，显然各支船队已经准备好了。
    “请你留下，就一件事情。”雷巴顿语气恢复了正常，“我老了，现在已经是有其心无其力。阁下还年轻，所以，阁下带领大部分蟹爪船先行撤退吧，由我来负责掩护。”
    “但是……”
    “没有什么但是，你知道外面潮水的情况么？”雷巴顿眼睛里闪烁着无奈的智慧，“你以为易海兰阁下会在涨潮时分来袭击么？现在是退潮，所有的大船根本无法靠岸，而且就算我们想再退回桑干河——也没有这个可能，这么大的船逆水而上，又没有合适的风向。而且，没有掩护，一旦被追上，等待我们的就是全军覆没……所以，拜托阁下了，替家主大人保存一点实力吧。”
    亚瑟·蓝语塞，他一直生活在梅西斯雪山地带，对于潮起潮落这些知识匮乏到极点。
    “退下去吧。”
    黑衣男子沉吟片刻，深鞠一躬，悄声推门而出，就在门即将关上的一瞬间，门缝里最后挤出来一句话：“替我向家主大人问好……感谢他的知遇之恩。”
    黑衣男子眼睛略微有些湿润，疾步跳上小船向自己的船队靠拢。
    随着主船上六色彩灯不断变换，船队很快分成了两部分，所有的大型战船和数倍的蟹爪小船组成了外围船队，亚瑟·蓝的座船上很快升起了新的命令灯组，上百条蟹爪小船调转船头直接向东北插下去。
    此时，大部分高级军官已经明白了将军大人的意图。但是，只有很少的人意识到，将军大人还在自己的座船上。
    20海里的距离，说近不近说远不远，一个时辰之后，恶魔岛高大的船楼已经出现在海平线上，一眼望去，白色的海帆鼓足了风，仿佛铺满了整个大海，楼船两侧两对大飞轮花花地带起无数白色浪花，最外侧的船只不时把一个个水缸大小的火球投射到百米以外，这火球就吱吱地漂浮在浪花上，给后续船队指示着方向。
    天空中，三四头黑色巨龙呼啸着，庞大的双翼不时遮挡住红色的月光。
    看到对面的楼船，一字形的船队马上变成v字形，两翼齐飞，十多个火球被投了出去，大洋上一片通明。
    “看来，这帮家伙真是要吃定自己了，否则也不至于如此胆大。”这种指示用的火球一般不会轻用，用不好，很容易成为敌人攻击的靶子，雷巴顿手指在船帮上敲击了两下。
    “大人，我们迎上去，和这帮家伙拼了。”旁边的军官看着对手胆大妄为，极为恼怒。
    “送死么？”雷巴顿冷冷地扫了一眼，“目标，西北，所有船只散开，侧弦而退，且退且战，先把所有的火球都抛出去，阻止敌人跟进。”
    “盛名之下，果然没有虚士。”就在雷巴顿正对面，高大的座船上，易海兰凭栏远眺，看着雷巴顿船队的一举一动。
    所有海战专家都知道，同样的战船，同样采用侧弦攻击，边打边撤一方占据70%的优势——撤退方发射的弩矢和飞石能够命中更远，而且命中率更高。
    刚才，修达和耶莫达突然掠着海面给船队一阵骚扰，重创了最靠前的两艘战船，此时，这两位龙骑士可能还在虎视眈眈。
    “从左翼的船队中调20艘船，从西侧包抄过去。其余船只，继续跟进，各船均开始发射床弩。”易海兰发出了新的命令——恶魔岛的主力战船速度是参战诸帝国中最快的，原因很简单，恶魔岛战船的图纸来源于侏儒王国，尽管这是20000年前的图纸，但是飞轮等设计依旧领先于今天的人类文明。
    “咚——”
    “叱——”
    “叱——”
    随着一个个战士用力踏下泵簧，一声声沉闷的声音在大海上响起！床弩，步战、海战甚至面对龙骑士这样空中战役的三料战争之王开始发威了。
    两米多长、碗口粗细巨弩矢嗷嗷尖叫着在海平面上划过，绝大部分弩矢最终力尽落在大海中——贯入大海之前，弩矢就像孩子投出的薄石片一样，在海面上不停地跳跃着，带起一人多高的白色巨浪……
    只有极少数弩矢命中了目标，就算是极少数，其效果还是深深地震撼了交战双方的军人——这是人类有史以来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大型海战。
    巨大的弩矢怪叫着一头狠狠扎进百人级以上座船，全高15米的战船仿佛被海巨人极为粗鲁地用手推搡了一把，船头顿时倾斜20度以上，如果没有压舱石，绝对会在瞬间倾翻，甲板上的军人一旦失手立刻被巨大的惯性甩进汪洋。半息后，整个船上所有船员才能听到弩矢命中时发出的巨响！大部分情况下，船舷会被扯开长达两米的口子！如果命中船头部位，巨弩甚至直接贯穿整个船头！如果有军人不幸被命中……这种“如果”发生的概率并不低，整个身躯立刻被撕裂——就像用铁剪刀剪断小锡人一样干脆利落。
    桑干河船队最尾一艘战船距离恶魔岛船队最近，在短短一分钟内，被十多根巨弩命中船帮，大船咚咚咚颤抖着，仿佛夏夜里被暴雨摧残的芭蕉叶，被巨力擂打得突突抖动。最终，一声闷响，被弩矢们联合释放的巨力彻底掀翻……
    一瞬间后，桑干河船队的床弩也开始尖叫着在海面上巡视。
    恶魔岛第一艘战舰同样被射成了刺猬，五米多高的船楼愣生生被四根巨弩掀飞，两面白色巨帆应声落入水中，船帆吃水后拖拽着船身，战船原地打盘旋，被后面两艘急速跟上的战船咚的一声狠狠撞了上去，四根撞木把己方的战船拆成了碎片……
    “命令放弃蟹爪船，点燃船帆！”雷巴顿马上下了新的命令。
    十多艘小船立刻被点燃，横在海面上，水军士兵们手忙脚乱地顺着舷梯爬上了大船。
    恶魔岛船队根本没有回避，一头撞了上去——这种大火对于海船而言根本没有危害，所有的海船都经过了专门防腐防火处理。
    但是，小船燃烧的火光把恶魔岛船队照耀得纤毫毕现，最先闯入火海的两艘战船马上变成了桑干河战船床弩的目标，四五根弩矢尖叫着掀掉了船楼和半边甲板，两位船长当即战死，战船歪歪斜斜撤出了战争。
    天空中的三位暗黑龙骑士得到帅船的信号，刚准备从两侧袭击桑干河船队，大陆方向西帝君家族的两位龙骑士贴着海面又射了出来，嘴里一连串的龙息球把天空打得通明，尤其是火系神圣巨龙，巨大的龙威压制着暗黑巨龙，根本无法和平时一样配合龙骑士。
    易海兰站在船楼上，丝毫没有着急，更没有召唤出能够与神圣巨龙抗衡的黑铁巨龙吟风，反而命令追击船队减慢速度——这是易海兰特有的风格，任何时候不争一时之长短，他更喜欢在战争之前或者说战争之外就解决整个战争。
    不到一个时辰，恶魔岛从西侧包抄上的船队超过了桑干河的战船，像包饺子一样把桑干河可怜的六七艘战船包在里面，无数军人云集战船左翼，灯火通明。
    “让他们投降，吾将给予他们应有的体面。”易海兰淡淡地挥手。
    在大海上，任何一支船队如果腹背受敌，绝对没有任何逃脱希望。
    一连串的彩灯打了出去，桑干河的战船已经减慢了速度，所有的灯光均已熄灭，但是没有任何反应。
    天空中，修达低低叹息了一声，冲堂兄招了招手：“走吧。”
    “啊？我们不掩护了？”耶莫达吃了一惊，临阵放弃掩护义务，这完全不符合家族龙骑士精神。
    修达眼睛里流动着别样的光芒：“给他们投降的机会，毕竟，他们尽力掩护其他袍泽撤退，而且已经完成了任务。”
    这句话在耶莫达脑子里转到了第二圈，黄金龙骑士才明白到底是什么意思，此时的耶莫达已然是三十出头了，再也不是刚刚加入泛大陆战争时那个愣头青，不甘心地嗨了一声，带动坐骑向北而去。
    “大人，大人！”船楼被猛地推开了，雷巴顿将军的护卫长冲了进来，“西帝君家族那两个王子逃跑了，哼……说的比唱的都好听，到关键时候，却扔下大人自己逃之夭夭。”
    “是么？”将军大人语气非常平淡，却带着三分认真：“那是亲王殿下的好意，你不要误会了。”
    年轻军官一愣，大人不会被气糊涂了吧？临阵脱逃都变成了好意？“那……那我们怎么办？”
    “魔帅阁下是不是命令我们投降？”将军悠然而问。
    哦……护卫长迟疑了片刻，刚才确实有这样的信号，但是，以他对将军大人多年来的了解，雷巴顿绝对不会接受这样的耻辱。因此，根本就没进来报告。
    “传我的命令，各个战船所有战士均放下武器，以帝国军人应有的体面，向魔帅阁下投降。战争进行到此时，已并非是战士之错。池寒枫大人既然能下命令让陛下的禁卫军向敌人投降，我当然也有这样的权力。”雷巴顿双肩高高耸起，随即站了起来，似乎下命令投降的根本不是自己，伸手从桌子上拿起了两块肉松，塞进自己的爱犬嘴里，大狗红润的舌头舔了舔主人的手心。
    “是。”年轻军官立刻低下了头颅。
    随后的事情，就像所有人事后所知道的一模一样，就在易海兰元帅座船逐渐靠近雷巴顿将军座船的时候，两位从来没有见过面的高级军官之间只有一句对话。
    “拜托阁下，在合适的时机，把我的部下向帝国转交，所有的不名誉，均由下官一人承担。”
    没有等易海兰回答，雷巴顿将军站起，双肩微微向后伸展了一下，似乎要舒展一下肌肉，接着，将军大人高大的身躯从十多米高的船楼上一跃而下，划出一道坚硬的曲线最终落入汹涌的海水中！
    “大人！”
    “将军大人！”
    桑干河战船上两千多位军人目睹了这一幕，大部分人惊讶地哭了出来——雷巴顿将军在桑干河战区服役数年来，有着相当好的口碑。随即，一声低沉的哀号，雷巴顿将军大人最喜欢的大白熊犬就像一个银色的精灵从楼船上跃入冰冷的海水中，哽咽了两声，同样消失在海水中。
    众神大战期间出身最卑贱的将军以这样一种方式谢幕了，所带走的，仅仅是屡败屡战的不名誉以及夙敌无声的诺言……还有自己不会说话而又忠实的伙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