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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清河岸边的风吹得清新又凉爽,刮在身上恣意畅快,就是有点儿冷,吹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你看那个,”顾郁抬起手指了指前面一个正在画画的人,“那人在写生。”
    简桥站住脚,仔细远望。一个看上去可能二十来岁的青年坐在河边,拿着画笔上色,在无人的河岸安静无言。
    他往旁边走了一点儿,向那个人的画板看了一眼,点了点头:“看上去色彩画得挺好的。”
    “认识他的人很多,但是认识他本人的人很少,”顾郁说,“那个就是国内青年画家的标杆。”
    简桥有些疑惑:“什么?”
    “老陈啊,你不会不知道吧?”顾郁问道。
    ……老陈?
    那个他心中孤独至极的白月光,那个在他心里完全不输给莫奈的追寻的偶像。
    “怎么可能,”简桥又往那人的画板上看了一眼,“老陈主要画油画,但这个……应该是水彩吧?”
    “他什么都会,”顾郁说,“他跟爷爷是忘年交,偶尔聚一聚,聊会儿我听不懂的东西,我不会认错。他怎么样我不太清楚,但我知道他特厉害,你要是想赶上他,任重道远咯。”
    简桥皱眉:“我不想赶上他,谁也没办法赶上他。”
    老陈从没有公开过自己的模样,也几乎不怎么发表言论和评价,连真实的名字也鲜为人知,他就是一个只靠作品撑起一片天空的艺术家。
    “你想知道他叫什么名字吗?”顾郁问。
    “我要是知道了,就是打探他的私生活了。”简桥说。
    “别人我不敢乱说,但是你可以啊。”顾郁无比自然顺畅地说,好像这话说出来就是理所当然。
    简桥看向他,愣了愣:“……嗯?”
    “因为现在的年轻一代画油画的,他唯一看得上的就是明月了,”顾郁想了想说道,“不过你现在画国画,可能在他心里还要排在许漫衣后面——对了,许漫衣是他唯一的学生。”
    “许漫衣竟然是他的学生?怪不得手法那么像,”简桥回过头,盯着那个身影一动不动,仍旧难以置信,“他真的是老陈?”
    “真的。咱们过去跟他打个招呼。”顾郁说。
    简桥立即后退了两步,看上去就跟老陈要吃人似的,紧张地说道:“不!”
    “我告诉他你就是明月,他肯定特别高兴,他想见你好久了。”顾郁继续劝他。
    简桥仍旧皱着眉头,不安地说:“不行,不行。”
    顾郁看不下去,一把拉住了他:“走!”
    “不行!”简桥把他往反方向扯,“不能……不能打扰他!”
    “你别怕,”顾郁接着跟他拉扯,“我陪着你。”
    简桥努力挣脱,感觉快要急哭了:“真的不行……”
    顾郁看他这么坚持,只好作罢,松了手放开他,不过简桥那头还在用力,一下子手被松开,他没站稳往后趔趄了一步,一屁股倒在了地上。
    顾郁赶紧过去把他拉起来,他们俩正站起来的时候,老陈听见动静,转过头来看了一眼,只是一眼,就回头继续画自己的作品了。
    顾郁赶紧道歉:“对不起对不起……”
    简桥拍了拍屁股上的灰,看着老陈的侧影,担心地说道:“他看到我们了。”
    “……嗯?”顾郁回身看了一眼,老陈正低头调色,模样很是专注,“没有。”
    “看到了!”简桥慌张地说。
    “没有,”顾郁仍旧坚持自己亲眼所见,突然觉出一丝不对劲,“你怎么这么紧张?”
    “这个问题你问过我好几次了,有意思么?”简桥反问他。
    “你喜欢老陈?”顾郁试探地问。
    简桥抿着嘴,没说话。
    “你是不是喜欢他?”顾郁又问。
    简桥终于受不了,崩溃地破罐破摔:“是啊很喜欢,要是你偶像看到你这么狼狈你受得了么?”
    “你不是挺好看的嘛,”顾郁把他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摔跤之前更好看。”
    简桥叹了口气:“我没准备好!我见到他该说什么,他会说什么,我该怎么回答,我应该严肃一点儿还是随和一点儿,这些我都不知道,我要是提前想一想的话……”
    他说到一半住了嘴,又叹了口气,懒得再解释下去,问道:“你懂了吧?”
    顾郁实诚地摇了摇头:“不懂。你平时挺好的,还跟他有点儿像,不需要准备。”
    “反正我现在就是不见他!”简桥压着嗓子低声怒道。
    “好吧不见不见,”顾郁摸了摸他的后背帮他消消气,“你别生气,都是我不好。”
    “我没生气,也没怪你,”简桥解释道,“我就是紧张。”
    “懂了懂了,”顾郁拍了拍他的肩膀,“不见不见。”
    两个人正说着话,一个清瘦高挑的身影走了过来,眉眼淡然,鼻尖嘴角都清冷得恰到好处。
    老陈从放下箱子,从画板里拿出一张画,递给了顾郁:“送给你,好久不见。”
    “淮灵……叔叔?”顾郁从简桥的肩膀上把手收回来,愣了愣,呆呆地伸手接过了画,他们确实很久没见了,久得他差点儿都不知道应该把他叫做什么了,他看了看手里的画纸,有些怀疑,“给我吗?”
    老陈指了指旁边的简桥,浅淡地笑了笑:“给他也行。”
    简桥直勾勾地盯着他,愣在原地,一句话都没有说出口。
    老陈背上画板,提起箱子,准备离开。顾郁一把拉住他,着急忙慌地说道:“先别走!那个……”
    他突然也有点儿紧张,不知道为什么舌头就是不太捋得直了。顾郁指了指简桥:“这是明月。”
    “你好。”简桥飞快地说,脑子里不太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你好,”老陈看着面前的两个小孩儿,没忍住笑了出来,“我吃人么?”
    “他……看见你紧张,我看他紧张我也紧张,”顾郁解释道,“那个什么……您画完了?是不是要回去了?”
    老陈点了点头。
    “那……”顾郁想了想,“淮灵叔叔,拜拜。”
    老陈没回答,也没动。面前的两个小孩儿也就一动没动,乖巧地看着他。三个人僵持了好一会儿,场面并不尴尬,就是有些微妙。
    “你多大了?”老陈看着简桥问道。
    “十九岁。”简桥回答道。
    “这么小,”老陈说,“想去我家坐坐吗?”
    “……啊?”简桥愣愣地应了一声。
    老陈笑了笑:“我对你和舒牧,倒是很有兴趣。”
    他们也就不知道怎么的,迷迷糊糊地跟在老陈身后,在街边走着。一个小时前,老陈还是简桥的遥不可及的偶像,一个小时之后,竟然就见到真人还要去他家里了?
    顾郁抱着老陈的画具箱,简桥走在他身旁,凑近了些低声道:“我感觉在做梦一样。”
    “要不是我抱着这个,我一定把你的小胳膊掐得又青又紫又红又肿,以表示现在的真实。”顾郁说。
    简桥懒得跟他贫嘴,问道:“你之前叫他什么?”
    “淮灵叔叔,”顾郁回答道,“他大名叫陈淮灵。”
    “为什么叫叔叔?他还很年轻啊。”简桥为自己的偶像忿忿不平。
    “不是年龄的问题,是辈分的问题,他是爷爷的晚辈,我的长辈,当然叫叔叔了。”顾郁说。
    “那我该叫他什么?”简桥问。
    “不知道,”顾郁认真想了想,“前辈?”
    他们想了一路也没有结果。从清河岸边到老陈家里大概有二十来分钟。走到楼梯口,老陈打开门,走了进去。
    他家里是一个清高的人家里的模样,红木家具,光线朦胧,复古又暗沉,不过除了普通的家具,还有一些宗教色彩浓厚的装饰,挂在墙上的各种画作,基本都是喇嘛、寺庙、经幡之类,看如此成熟自然的手法,应该是他自己画的。桌上摆着几本经书——《地藏经》、《法华经》、《心经》……
    他信佛,这件事情,顾郁和简桥倒没怎么想到。
    顾郁和简桥端端正正地坐在沙发上,老陈也坐了下来:“顾郁,去倒茶。”
    “……嗯?”顾郁惊了,哪儿有一来就使唤客人的?而且,老陈叫他的名字的时候竟然如此顺畅而自然,就好像吩咐自己的儿子一样,他忍不住感叹,“这么自在的吗?”
    老陈挽起了衬衫的袖子,笑了笑:“你玩泥巴的样子我都见过,那么拘束做什么。”
    也有道理。
    ……哎不要老是强调他玩泥巴这件事了好吗??
    顾郁起身到陈列架前面,拿下茶叶开始泡茶。有一盒上面写的是雪山茶,没喝过,在家里他也基本喝汽水,哪儿会喝茶啊,都是顾老头儿一个人喝完的。
    他一走,简桥和老陈就干瞪眼坐着,一言不发,简桥感觉自己已经紧张到麻木了,脑袋没法思考了,只能看着地板发呆。
    过了一会儿,他觉得氛围着实不对劲,问道:“前辈,您没有什么要问我的吗?”
    “叫老陈吧,跟顾郁一样叫叔叔也行,”老陈回答道,“我不想问你什么,但我想听你说点儿什么。”
    简桥眨了眨眼睛,沉默了。说点儿什么呢?说他的一日三餐?也太不合适了吧。
    他抬眼瞥了一眼在厨房泡茶的顾郁,迟疑了一瞬,低声说:“淮灵叔叔,如果你很在乎的人伤害了你,你还会希望失而复得吗?”
    “失而复得?”老陈听到他这个奇怪的问题,重复了一遍。这个小子,竟然不问画画的事情,不问关于他的事情,也不说关于自己的的事情,反倒问起这样一个无厘头的问题来。
    失去的人给你伤痛,你愿意接受他们的回来吗?这个问题对老陈而言,太过残忍了。
    失去的人,纵然使他遍体鳞伤,他也在无数个深夜一遍又一遍绝望地希冀着他们能够出现,哪怕一切重来一遍也好。
    这问题听上去,不只是在问他,老陈觉得,简桥也在问自己。
    谁又没有一个走失的人呢?
    “你所说的在乎,到底是爱,还是恨?”老陈反问他道,“以爱代恨,饮鸩止渴,有什么区别?”
    简桥低下了头,看着自己的指尖,沉声道:“我不知道事情会怎么发展,我没有资格管。我只是有时候有点为他难过。”
    老陈了然:“顾郁?”
    简桥转头看了看厨房里正在倒水的身影,点了点头。
    老陈默然,重新说:“讲讲你自己吧。”
    简桥想了一会儿,决定说出口:“我心里有一件事情,藏了十四年,一刻也放不下,但是对别人又说不出口。”
    老陈说:“既然说不出口,那就画下来好了。”
    “你呢?”简桥问,“你不想说的那些,愿不愿意让别人替你画出来?”
    老陈沉默,看了看窗外的大阴天,灰蒙蒙的白云笼罩着整个世界。
    “我没有仔细查过你的资料,”简桥说,“别人所说的未必真实,所以我不信。但我相信的是,你是不是应该给自己一个出口,哪怕一个小小的缝隙?”
    顾郁端着托盘走了出来,弯腰拿起茶壶,给杯子倒上茶,放在每个人面前。
    顾郁听见他们在聊些很专业的东西,说油画,再说国画,甚至还现场连线了舒牧一起讨论。简桥请教了一些问题,他坐在一旁实在听不太懂,只好拿起茶几下面的书看了起来。
    他拿的是一本诗集,《顾城的诗顾城的画》,翻开之后,能看见里面有一些铅笔的勾画,看着挺有时光的味道。
    他看了几页,抬起头仔细环视老陈的房子,越看越安静,甚至可以用死寂来形容,每一处都透露着无欲无求的淡然和压抑。在这样的环境里,人会不自觉地放轻脚步、减缓语速。就好比简桥轻轻柔柔的声音,就跟在哄小孩儿睡觉似的,听起来就很催眠。
    顾郁拿出手机,打开了录音。
    丙烯颜料……梵高……莫奈……贝利……松节油……这个问题不是问过一次了吗?没有吗?……印象派……新作品……老陈的声音和简桥的一样催眠……
    “顾郁?”朦胧之中感觉有人在叫他,紧接着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
    “顾郁?”简桥又喊了一声。
    “嗯?”顾郁突然惊醒,猛地端端正正坐了起来。
    “走吧,不早了。”简桥说。
    顾郁抹了抹脸,把书合上放回原位,把手机揣进兜里,站了起来,朝老陈挥了挥手:“那,淮灵叔叔我们走了,下次再来拜访您。”
    老陈点了点头,把他们送到门口。
    他们走出老陈家的小区之后没有立即打车,而是按原路走回了清河岸边,夜幕渐渐降了下来,光线变得昏暗暧昧。
    他们并肩走着,秋天一步步走近之后,走在街上很少再能听到蝉鸣蛙叫。天色在黄昏与星光的临界之间,给人一种在路上走不到尽头的错觉。
    “明天爷爷和易向涵要去首都参加一个艺术论坛,你想去机场送他吗?”顾郁问道。
    “好啊,”简桥答应下来,“什么时候?”
    “下午三点的飞机,可能一点钟出发吧。”顾郁回答。
    说完这件事,他俩都再次沉默了,没找到什么话说。不过对于已经朝夕相处了将近两个月的他们而言,已经不再像以前那样生疏而尴尬。现在觉得,并肩走在一起,就算没有什么话要讲,沉默着,各想各的,也很舒服自在。
    简桥的右手垂在身侧,轻轻攥着拳头,指尖在掌心一遍一遍轻悄悄地摩挲着。
    “你今天见了偶像,怎么感觉都不兴奋呢。”顾郁说。
    “吓傻了,”简桥乐了,“非得上蹿下跳才好看是么。”
    顾郁哈哈一笑:“你要是痛哭流涕我也没意见啊。”
    简桥松开了右手,终于问出口:“顾郁,你以后能不能别再吃海底捞了?”
    顾郁没太明白他什么意思,迎着河畔的晚风蹦了两下,疑惑地问道:“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简桥说,“你看,这个世界上除了海底捞,还有很多好吃的,你不用老是惦记它。你还可以吃麻辣烫、鸡公煲、钵钵鱼、奶茶锅……”
    “比海底捞更值得追求的多得是,未来的路还很长,”简桥难得耐心地解释道,“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顾郁顿了顿,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明白。”
    “真的明白?”简桥确认道。
    “不知道,”顾郁叹了口气,“不过听你这么一说,我现在好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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