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者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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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绾心里苦。
    他不过是来给王上报个信, 提醒王上要提防奸贼, 却不曾想到自己也跟着搭了进来!
    如今不光要亲眼目睹一场宫变危机, 自己和侄女的小命还很有可能不保……他自己也就罢了,苦夏这丫头要是有个三长两短的,该怎么向她父亲交代呀!
    樊於期留下几名护卫, 跟着杨端和疾步出了殿门。
    这时, 苦夏面对嬴政,提议道:“吕不韦领兵围住了蕲年宫,现在宫中形同孤岛, 王上想要突围出去怕是不可能了。小女斗胆向王上提议,可否将虎符交于小女, 让小女想办法逃出雍城将消息传递给附近的秦军,让他们前来救驾?”
    王绾立刻惊呼着反对:“万万不可!你一个姑娘家,能成什么事?虎符何等重要, 如何能交给你一个小女子?!”
    说着,他赶紧面向嬴政:“丫头没见识, 王上切莫听她胡言乱语!”
    “堂叔且听我一言……”苦夏继续说道, “此事由我去做才是最稳妥的。无论是王上、您或是樊将军,对方都会被对方一眼认出, 我却不会被他们注意到,因为他们根本没见过我。”
    “说得有理!”嬴政打破了沉默,与此同时将虎符从袖中取出。
    苦夏当即屈膝跪地, 在王绾震惊不已的目光下双手捧着接过那枚不过方寸、却承载着众人希冀的物件:“小女定不负王上所托。”
    ·
    青莞出了迎客楼, 便看见不少人聚集在街头巷尾议论今天的蹊跷事。
    细听之下, 有说城外闹瘟疫的;也有人说雍城令又在巧立名目借此收出城费的;还有人说是因为王上今日举行及冠礼所以全城戒严,此言一出立马遭到其他人的反驳——区区一个及冠礼戒什么严,想当初王上登基,咸阳都不曾戒严!
    青莞趁机挤进人群中,露出一副神神秘秘的表情:“你们说的都不对。今天忽然戒严是为别的事,一件天大的事……”
    众人的注意力立马被她吸引过来:“什么事啊?”
    青莞环顾了一下周围,故意把嗓音压得更低:“我家有个亲戚在迎客楼当差,你们不晓得吧,早在好几天前迎客楼就被封起来了!里面的人出不来,外面的人也进不去……”
    雍城的人都知道迎客楼是干什么的,如今把外邦远道而来观礼的客人都关在里头,岂不明摆着有鬼么?
    眼看着一个个都把脑袋凑了过来,眼睛都瞪得大大的,青莞心里升起了一股莫名的兴奋和满足感……时机差不多成熟了,接下来,便是考验她演技的时刻!
    “嫪毐啊,要反……”
    青莞刚开口,围在她身旁的这伙人显然还没反应过来:“反什么?”
    “哎呀,当然是造反呐!”讲到关键处,小丫头手舞足蹈,“嫪毐这么做,把整座雍城封城,摆明了就是趁这次及冠礼对王上不利,他自己想要篡位当秦王!”
    由于嫪毐任职这两年来是为非作歹、鱼肉百姓,在雍城民众的心目中形象太差,因此青莞半真半假这么一说,众人自是深信不疑。
    “雍城令还真是胆大包天呐!”
    “行此悖逆之举,不怕天打五雷轰么?!”
    “不过话又说回来,雍城令造他的反,为什么要全城戒严呢?我们又没碍着他的事……”
    见有人提出疑问,青莞故作一副严重的神情,连连拍着大-腿:“最要命的就是这一点啦!你们想想看,咱们雍城百姓哪个不知道嫪毐整这出就是要造反,要是他真的篡位成功,势必会对我们赶尽杀绝,不留活口!”
    众人一听,当场就慌了。
    按照嫪毐的行事作风,绝对干得出来啊!
    那他们待在这里,岂不是死路一条吗?
    青莞继续趁势煽风点火:“我家那个亲戚昨晚得到消息,然后连夜告诉了我……雍城啊,是绝不能再待下去了!大家听我一言,赶紧趁早出城逃命吧!”
    “可是已经戒严了呀!”说话的是个挑扁担的老大爷,“城门都有卫兵守着,他们手里有兵器,根本出不去……”
    “那就冲出去啊,大爷!没听说么,留在这儿就是个死啊!”旁边一个小伙子说道。
    “对!我们一起冲出去,说不定还能有活路,留在这只有死路一条啊!”
    “咱们走,去北城门!”
    “说得对,一起冲出去!”
    百姓们越聚越多,集体朝雍城的北面蜂拥而去,青莞混在队伍的末尾,心中为自己暗暗竖起了大拇指。
    很快,一众人到了雍城的北大门,预料之中地被官兵拦下:“干什么干什么!今日乃王上及冠大典,全城戒严,所有人一律不准出城!”
    “骗谁呢!嫪毐自己大逆不道,我们可不想陪葬!”
    “那逆贼平日搜刮盘剥我们不算,如今还想让我们死……”
    百姓们自是不可能这么容易糊弄,纷纷要求即刻开城门让他们出去,守城的卫兵哪里会听百姓的话,于是双方的冲突愈演愈烈,互相推搡了起来。
    眼看一个官兵即将拔-出兵器,青莞眼疾手快,暗中拿起一枚石子运功飞出,将对方手里的武器打落……就是现在!
    小丫头瞅准机会,振臂一呼:“大家冲啊——”
    与此同时,官兵们拔剑相向,老百姓也不甘示弱,抄木棍的抄木棍,拿菜刀的拿菜刀……
    两拨人迅速挤在了一起,民众们仗着人多,开始冲击城门。
    守城的那些卫兵虽有戈矛刀剑在手,奈何寡不敌众,且近距离之下也难以施展……
    城楼上的弓-箭手眼看着城门局势就要失控,准备放箭支援,未曾料想弓尚未拉开背后突然被人拍了下,回头便见一青衣女子不知何时出现在眼前,当即吃惊道:“什么人?怎么上来的!”
    “本姑娘有手有脚,当然是自己上来的。不过我是什么人就不重要了……”青莞笑得纯真而无辜,然而下一刻但听“噗嗤”一声,鲜血溅出,面前的弓-箭手闷哼一声,倒了下去。
    原来就在刚刚说话的时候,青莞手执匕首一个捅-刺,白刀子进红刀子出,就这么简单粗暴地把对方干掉了。
    城楼上的弓箭手总共就那么多,离自己近的就捅刀子,距离远的就把石子当暗器击打对方的面门,青莞就以这种方式一路捅死、打伤不少人……
    正在这时候,城楼底下一声沉闷的巨响,城门被百姓们硬生生撞开,人群鱼贯而出。
    余下的卫兵们哪还顾得上青莞,见雍城北大门出了事,一个个皆慌不择路。
    望了一眼城楼下四散逃离的人群,青莞总算是松了口气。
    她已使尽浑身解数在城内制造混乱,现在雍城大乱,北门已开,不知殿下那边情况如何……
    ·
    一切如苦夏所料,蕲年宫内都是王室贵族和朝中重臣,没人会留意一个小小随从,因而怀揣着虎符的她得以顺利地从后门处逃脱。
    离开蕲年宫后,苦夏一鼓作气来到了街上,却见几日前还秩序井然的大街小巷此时乱成一团,人们携家带口争相往城北方向跑去。
    眼前乱象令苦夏感到茫然又无措,好不容易拦住一个中年男子,刚开口喊了声“大叔”,那男子赶紧回过头对她说道:“别问了,赶快走吧!雍城马上就要屠城了,听说刚才北城门开了,大家伙儿都忙着赶着逃命呢!”
    苦夏不明所以,只好跟着这群人涌往城北方向,先出城再做打算。
    孰料还没走两步便被几名配剑的武士拦下,要求搜身。
    心里暗呼一声“不妙”,苦夏无暇多思,从衣服里掏出匕首便朝为首之人刺去……
    然而她虽出身将门,却终究只是个不会武功的弱女子,匕首还没挨到对方的边就被打落,然后便被轻轻松松控制住。
    更糟糕的是,那几人很快便在她身上搜到了虎符。
    苦夏不禁感叹真是怕什么来什么,又恨自己未曾学过一招半式,辜负了嬴政委以的重任,越想越是心急如焚。
    为首的武士拿过那枚虎符,又抬起头略微打量了她一番,冷笑道:“女扮男装,身揣虎符,果然大有问题……带去吕相那里!”
    苦夏一听对方提到吕不韦,心里不由得一沉,当即明白自己已然落入敌手、羊入虎口,于是更加不要命地挣扎,但在那些人看来她的挣扎抵抗根本不值一提。
    “放开我!放开……”
    就在苦夏即将被那几人带走之际,为首的武士突然间闷哼一声倒地不起。
    但见一白衣少年自他身后翩然出现,手持长剑连续几个漂亮的回身、旋转,剑影如织,剑气如虹……
    那几人的注意力全在苦夏身上,没留意陡然间会杀出一人,且身手不凡,猝不及防之下皆成了对方的剑下亡魂!
    姬丹暗暗松了口气,还好眼前这伙人就几个,解决他们并不耗费多少时间。
    从为首那名武士捡起虎符,姬丹刚一起身便见苦夏瞪大眼睛直愣愣地看着她,一脸恍然与不可思议的表情:“白龙鱼服……我知道了,你是燕太子丹!”
    姬丹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苦夏,更未料到对方一眼识得自己的身份,但她还得装作一副不认识对方的样子,于是上前两步,走到对方面前:“你认识我?”
    “大名鼎鼎的燕太子丹,谁人不知谁人不晓?我不光知道你,我还知道你是王上的好朋友!”讲完这一句,苦夏意识到自己有些突兀,便微微低头,“我是秦国上将军王翦的女儿,你可以叫我苦夏。”
    “原来你是王翦将军的女儿……对了,你怎会有虎符?”姬丹自然早就知道苦夏是什么人,只不过为了不引起怀疑,她才不得不装糊涂。
    苦夏既知姬丹与嬴政交好,加之对方刚刚又救了她一命,便如实说道:“实不相瞒,蕲年宫出事了。吕不韦带了大批人马将王上围困,现下情况危急,王上便将虎符交于我,让我去联络附近的军队。”
    蕲年宫果然还是发生了不测!
    之前让青莞煽动百姓出城引发骚乱,以吸引秦军注意的计谋也不知有没有用……
    姬丹内心不免沉重,面上却不能流露得太过明显。
    将虎符递还给苦夏,她终是忍不住问了句:“你确定有了虎符,就一定能调来附近的秦军吗?”
    “有虎符者,方能调动军队……这不是秦法的条例么?”
    姬丹不由得摇摇头,看来对方还是没有明白她的意思:“话虽如此,可按照惯例,能拿到虎符的不是王族便是重臣。你一个弱女子,就这样拿着虎符只身前往军营,你能确保自己顺利见到那些将官吗?若是直接轰出来怎么办?别忘了,那些士卒没见过虎符更不认识你,你强闯军营,他们只会把你当成疯子……”
    “那该如何是好?父亲不在,那些熟识的将官都随他去了边境。至于有头有脸的王族和大臣,他们都被扣在雍城呢。”苦夏一筹莫展,如果虎符都没用,那她是真的束手无措了。
    姬丹略一思忖,问道:“雍城附近是否住着什么大人物?不是高官,显爵也行!”
    “雍城附近……大人物……”苦夏喃喃自语着,很快眼睛一亮,“昌平君?!”
    “昌平君是谁?”姬丹回想了一下,黄金台提供的秦国重要人物档案中并无此人。
    “昌平君是楚国派到秦国的质子与秦国公主所生的儿子,后来他自己也娶了秦国宗室之女,细论起来,他还是当今王上的姑父。但由于他是外戚,且有楚王族的身份,所以朝廷并未授予他官职。”
    苦夏说完,姬丹便会了意:“那他是否认识你?”
    “认识的!”苦夏用力点了点头,“我的母亲是楚国昭氏之后,与昌平君同为楚人,故而我们两家也一直交好。昌平君每年都会来我们家作客,小时候他还抱过我呢!”
    “如此,最好……”姬丹的眉头舒展开,面对苦夏郑重其事道,“你即刻带着虎符去找昌平君,寻求他的帮助。快去!还有,不要告诉别人你见过我。”
    苦夏很是疑惑:“为什么?”
    “我是外邦来的质子,很多时候即使有心也不方便出面……”姬丹的面容有些纠结,像是心里有话却始终犹豫着该不该说出口。
    苦夏点点头,将虎符藏好,准备下一刻出城。
    此时,姬丹突然情不自禁地喊住她:“等等。”
    苦夏停下脚步,转身回眸,遥遥看着对方。
    似是下定决心一般,姬丹微微启唇,一字一句道:“好好待阿政……”
    苦夏莞尔一笑,朝城北奔赴而去。
    ·
    雍城北二十里。
    秦军大营。
    如姬丹之前所料,苦夏请到了昌平君,两人骑马飞速赶到雍城北-大-营,如愿见到了驻军主将蒙武。
    这位蒙武将军出身于蒙氏一族,蒙氏与王氏同是军功世家,虽说现在朝堂上军勋派更多听命于王翦,王家子弟与上将军的门生也多在军中任职,然而论资历,蒙氏还是更胜一筹。
    验过虎符,接着听昌平君和苦夏说完雍城情况后,蒙武立刻请两人上座,说道:“其实末将今早便已听闻城中发生百姓骚乱,之后派了人前往雍城查看详情。二位不妨稍等片刻,末将的人差不多该回来了。”
    正说着,一个小兵匆匆来报:“禀报将军!雍城内发生骚乱,百姓四散奔逃。属下抓了几人,经审问得知是雍城令疑似犯上作乱。”
    小兵说完,昌平君与苦夏不由得面面相觑。
    雍城令?
    嫪毐俨然已伏诛,此时包围蕲年宫意图对王上不利者不应该是吕不韦么?
    好在苦夏及时说明原委:“蒙将军,嫪毐正是吕不韦的人。”
    蒙武虽然只是军中一名中等级别的将官,也没有位列朝堂的份,但并不表示朝中那些事他没有耳闻,且城中确实发生骚乱,他这个驻军将领无论如何都不能坐视不管的。
    于是,蒙武马上下令——全军整肃,即刻向雍城急行军。
    ·
    雍城。
    蕲年宫。
    不多时,樊於期同他的手下行至宫门前,远远望去,果然见外面乌压压一大片皆是清一色-身着便服的士兵,人人手持弓-矢与戈矛,兵器冰冷的锋芒反射着白日天光……
    樊於期观察了一下眼下情形,吕不韦的人很明显已经将整个宫城围了个水泄不通,看样子蕲年宫他们是势在必得了。
    想到宫中残余的卫兵以及自己手下总共加起来不过百余人,樊於期心中不免沉重,自己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可是宫里还有王上和太后……
    然而,他面上仍然淡定自若,对手下诸人说道:“蕲年宫易守难攻,宫内守备充足,且有王上在此坐镇。你们只需牢牢守住宫门,援军很快就会赶来!”
    一语既出,手下众人皆点头听令:“是!”
    为今之计……为今是真的没有什么计策了,能想出的招数、能用的人都用上了,只盼着苦夏小姐能够顺利到达营地调出雍城附近的驻军,越快越好。
    他的人撑不了多久,可即使如此,他樊於期也会拼尽最后一口气,力战到最后一刻。
    “将军,王上还在这里,他们当真如此胆大包天吗?”杨端和在一旁小声问了句,屯留一役后,他成为了樊於期的副手。
    樊於期面无表情地瞥了他一眼,指着面前高高的宫墙:“你若不信,上去试试。”
    杨端和还真就去试了,自己拿了梯子选了一处位置搭好,不过他并未急于爬上墙顶,而是折下一根树枝,将自己的头盔套在树枝上,然后才“噔噔噔”上了梯子。
    这小子鬼机灵着呢,樊於期笃定他不会真爬上宫墙拿小命去冒险,所以才放心大胆地任由他上。
    杨端和在接近墙头处停了下来,并没有爬上城楼,而是将自己的头盔举过墙头,从对面远远看去真的像有人探出脑袋一般。
    杨端和回头朝樊於期“嘿嘿”一笑,紧接着面对宫门外放声喊道:“今日乃王上及冠大礼,尔等竟敢私自包围宫禁,不怕夷三族吗?”
    话音未落,“嗖”的一声,一支利箭闪烁着寒光瞬间射穿了他的头盔!
    尽管做足了心理准备,然而杨端和还是小小地惊了一下,站在梯子上无辜地望向樊於期。
    此时此刻,宫门外响起吕不韦的声音:“王上已被逆贼控制。传本相令,一个时辰内攻破蕲年宫,每人赏百金!”
    “将军,看这情形他们马上就要进攻了,要不咱还是护着王上一起撤吧。咱们这点人,根本守不住啊!”
    杨端和说的是实情,樊於期又岂会不知?
    只是逃,又能逃到哪儿去呢?
    正思索间,蕲年宫正门处传来“嘭嘭嘭”的闷响,震彻耳畔……
    吕不韦的人马已经开始进攻了,破城锥一次又一次重重地撞-击着巨大的宫门!
    “抵住!全都给我用力抵住!”樊於期大声喝道,“他们攻不进来的!”
    说着,他亦上前侧过身,与众卫兵一起抵住宫门。
    蓦然间,箭-矢从天而降,带着一簇簇火光射在他脚边的地面上,霎时宫门内大大小小的火苗迅速蔓延开来,远处的树木和宫殿皆被点着,一时间蕲年宫周围燃起了熊熊大火……
    “将军,看来这帮王八蛋是铁了心要把我们活活烧死啊!”杨端和年纪虽不大,但也算是上过战场亲历过生死的人了,可他何曾见识过宫变这样的阵仗?
    “啰嗦什么,还不跟我去救火!其他人捂住口鼻!”樊於期大吼一声。
    他知道,越是在这种时候越不能乱。
    王上和太后还在宫里,不能不救,宫门处的攻防战还在继续,他只能留下一部分人手以防大门被敌方攻破。
    所幸不远处有一方水井,樊於期指挥一些人跟随杨端和取水,先扑灭外围一些小的火苗,自己则去试着再去找找看能不能寻到吕心与吕念。
    毕竟如今蕲年宫已是死局,樊於期此举俨然是做了弃宫城而逃的打算,若两个孩子没找到,太后是断不会离开这里的,倘若太后执意不走,王上……恐怕也不会走。
    ·
    就在之前大家忙着找孩子之际,其实吕心和吕念也在找赵姬。
    然而那时候宫中大乱,两个孩子迷了路,又惧怕陌生人,只好一直躲在柱子后面。
    不知是否因火光的吸引,吕心和吕念从柱子后探出脑袋,看到一个穿着盔甲的男人正四处张望,仿佛寻找着什么……
    “樊於期!”两个孩子一眼认出对方正是他王兄身边的护卫樊於期,当即从柱子后出来,朝对方一边挥手一边跑去。
    樊於期一转身蓦然看到两个孩子朝他奔来,内心还没来得及欣喜,陡然间面色一变,大喊道:“卧倒——!”
    可惜,还是晚了。
    随着箭-矢蜂拥而至,吕心与吕念瞬间被射得如同刺猬一般,无声无息地倒在了樊於期的眼前。
    眼眶一酸,樊於期几乎咬破下唇,一阵热泪硬是被他逼了回去……
    其实他与这两个孩子之间并没有什么感情,只是两个小小的生命竟这般枉死在他面前,他不能忍受,也无法释怀。
    这不是你死我活、听天由命的战场……即便是战场,也断不会波及到这么小的孩子!
    樊於期强忍着泪从地上爬起,跌跌撞撞去找嬴政。
    ·
    蕲年宫外,吕不韦双手负于背后,淡淡地看着破城锥不断撞向宫门。
    快半个时辰了,宫门看上去依旧固若金汤。
    可吕不韦神色平静,一点也看不出着急。
    他当然没必要心急,宫里那位已注定是瓮中之鳖,该着急的应该是对方。
    不多时,一阵密集的箭-矢从头顶上空越过,径直落入对面的宫墙内,紧接着宫门方向一缕缕浓烟冒出……
    吕不韦当即大惊,赶紧掉头向身后的箭阵走去。
    李斯正在指挥弓-箭手放箭,抬眼见到吕不韦大步流星走来,尚未来得及行礼便听对方问道:“谁放的箭?”
    “是下官让人放的。”
    李斯话音刚落,吕不韦再次质问:“谁让你放箭的?”
    “吕相且听下官一言,雍城不知何故发生骚乱,百姓们都争相出城了。若我们无法及时攻破蕲年宫控制王上,等附近的秦军赶来,形势一个逆转,那我们可就真的死无葬身之地了!”
    “雍城的情况本相了如指掌,还用得着你提醒?!”吕不韦极少情绪失控,此刻却不由得大声指责李斯,“本相早已三令五申,没有本相的命令,任何人不得放箭。你这般放火焚宫,万一王上和太后有个好歹,你可知是什么后果!”
    李斯忍不住反驳:“吕相,现如今的局势不是你死就是我活,王上心思缜密、手段狠辣,就算被我们挟制也难保不是个隐患。王上是断断留不得了!若吕相想保全自己千古贤名,在宗室里随便挑个人当秦王不就成了?至于王上的死,大可以把所有罪责推到嫪毐的身上,反正死无对证……”
    “啪——”一个耳光,李斯的脸偏向一边,吕不韦愤而大骂道:“蠢货!更换国君非同小可,你以为是和菜市上的贩夫走卒讨价还价吗!倘若上来一个昏君,秦国怎么办?若是秦国乱了,你李斯还能讨得了好?!”
    面对吕不韦的盛怒,李斯笑着摇摇头:“下官本以为吕相杀伐决断,当称得上是一代枭雄,没想到您终究还是不能免俗,关键时刻如此妇人之仁……下官断言,吕相已然败北。”
    “本相如何就不劳先生费心了,先生还是想想自己的退路吧。来人,把他带下去!”吕不韦说完,两名士卒上前将李斯押下。
    ·
    樊於期找到嬴政的时候,对方正襟危坐于蕲年宫正殿中-央的王座之上,“定秦”立于两膝之间,双手搭在剑柄上,不知在闭目凝神亦或是静静地等待着命运的审判。
    “王上……”樊於期放轻脚步,随即打破沉默道,“宫门快要守不住了,吕心和吕念被叛军的流矢所杀……属下,没能救回他们。”
    嬴政缓缓睁开眼眸,仍旧一言不发。
    随着远处传来一声巨大的声响,紧接着,厮杀与刀剑碰撞之声渐起。
    樊於期再也无法保持淡定,赶紧说道:“宫门已破,请王上尽快换上便服,属下即刻护送王上和太后出宫!”
    嬴政缓缓起身,往前踱了两步,脚步声清晰地回荡在寂静空落的殿内。
    这一刻,他依然是一国之君,亦是走向末路的王。
    “能逃到哪儿去呢?就算逃出了蕲年宫,能逃得出雍城么?就算逃出雍城,乃至逃出了秦国,寡人接下来又能去哪儿呢?”嬴政长叹一声,“罢了,寡人终究是比不上吕不韦,这江山果然还是他的……”
    讲到这里,嬴政忽而面向樊於期,开口道:“寡人不想逃了,不想再继续过那种任人欺凌、如同过街老鼠一般的日子了……寡人是大秦的王,宁可战死,也绝不被俘!”
    言毕,嬴政伫立于那高高台阶上,“刷”地拔出那把新铸的佩剑“定秦”。
    一阵龙吟声过后,剑刃带着寒芒冽影,顺着这位年轻君王的手指向正殿的大门:“尔等可愿随寡人一战?”
    “属下愿誓死追随王上,刀山火海,无所畏惧!”殿内的十余名死士皆单膝跪地,齐声回答道。
    樊於期亦盯紧殿门处,右手不自觉地握紧巨阙的剑鞘……
    他早已做了决定,宫门已经沦陷,只要蕲年宫正殿的大门一破,自己便第一个冲上前去,能杀多少是多少。
    大殿之内,静得仿佛连一片羽毛的落地声都听得见。
    嬴政从没有哪一刻比现在更释然,更轻松。
    左不过是个死。
    他死了,吕不韦便再无计可施;他是输了,可吕不韦也赢不了……
    想到这里,他感觉放下了一切,嘴角竟微微上扬。
    蓦地,宫外响起军队集结与冲锋的号角声,一时杀声震天。
    吕不韦的人马已经攻破外围的宫门,正向蕲年宫的正殿进攻,此刻吹响号角的不可能是敌方,难道是
    嬴政将信将疑地看向樊於期,但见对方眸光盈盈发亮,欣喜之色溢于言表:“是援军!王上,援军到了!我们赢了!”
    嬴政的身形微微晃了晃,又立刻稳住,那把“定秦”依旧握在他的掌心,握得更紧。
    是啊,赢了。
    他终于赢了!
    就在前一刻,他还笃定了自己要去赴死,做好了引剑自刎,血祭山河的打算……
    在这场以彼此生死荣辱为赌注的棋局中,是他嬴政挺到了最后关头,击败了吕不韦,成为最终的赢家。
    厮杀声此起彼伏,半晌之后,渐渐偃旗息鼓。
    蕲年宫正殿的大门外,响起一个男子浑厚嘹亮的声音:“王上,叛贼已悉数剿灭,臣芈启前来恭迎圣驾!”
    樊於期狐疑地望向嬴政,关于昌平君芈启,他虽有所耳闻,可毕竟从未见过面,此时自是不能掉以轻心。
    嬴政点了点头:“寡人不止一次见过昌平君,听声音确实是他……开门吧。”
    随着“定秦”入鞘,白亮耀眼的利芒自持剑者的眸底一晃而过,隐约的龙吟声与殿外所有嘈杂与纷乱皆归于平静。
    殿门缓缓打开,娇小的身影带着室外的一抹亮色映入嬴政的眼帘,紧接着温软身躯猛地扑入他的怀抱,如冬日暖阳,如荼荼烈火。
    “王上!”苦夏不顾一切地环抱住嬴政,因奔跑而泛红的脸儿紧贴着面前之人的胸膛。
    嬴政怎么也想不到第一个冲进殿内会是苦夏,对方一上来便给了一个结结实实的拥抱更是让他始料未及。
    “王上平安无事,真的太好了……”苦夏喃喃着,双臂不由自主地收紧,生怕自己一不留神松了手,对方就不翼而飞了似的。
    嬴政的剑眉微微舒展,似是迟疑了一下,然后伸手轻轻抚摸着苦夏的一头青丝:“寡人没事。谢谢你,也多亏了有你!”
    此话不虚,若不是苦夏在千钧一发之际替他挡下嫪毐致命的一剑,若不是苦夏关键时刻挺身而出并冒着极大的风险用虎符调来了驻扎在附近的秦军,赢的人便是吕不韦了,一败涂地甚至身首异处的也就成了他嬴政。说苦夏是解救蕲年宫危局的第一功臣,一点也不为过。
    昌平君紧跟着苦夏进殿,他一来到嬴政面前便撩袍跪拜,双手奉上虎符:“臣拜见王上!叛臣吕不韦已被我方控制,其门客死伤大半,其余均已生擒。现将虎符交还于王上……”
    “昌平君救驾有功,寡人定会重重地赏你。不知率军援救的将领是何人?”嬴政接过虎符,抬手示意对方起身。
    “回禀王上,乃是蒙武蒙将军。”昌平君回答道。
    “让他也进殿吧。”
    “末将参见王上!”蒙武第一次近距离见到嬴政,要是在平常,按他的级别连殿门外的台阶也摸不到。
    嬴政令他平身,继而开口道:“寡人虽然没见过你,但知道你是蒙骜将军的儿子。蒙家世代忠良,果真是虎父无犬子!”
    蒙武叩首拜谢,方才起身。
    昌平君看了看殿外的天色,说道:“雍城局势已经受到控制,吉时尚未过,不知王上是想继续举行及冠大典,还是延后几日再办?”
    嬴政大手一挥:“不必延后,即刻举行便是。”
    昌平君闻言,俯身跪拜道:“臣遵旨。请王上移驾祭天台,接受加冠仪式。”
    昌平君话音刚落,蒙武、樊於期、苦夏以及殿内众人皆跪地行大礼。
    嬴政逆着光走向殿外,踏过殿前被鲜血染红的地面……
    轻烟似的淡淡晨雾笼罩着他的全身,血腥味还没有散去,四处散落的刀剑残留着寒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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