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1章 炼情（九）

    童言拎着从超市买的新鲜水果走进陆雷家的楼道。轻轻跺了跺脚，楼道里的感应灯就亮了，从一楼住户家里飘出炒肉末的香味，路过时隐约还能听到里面传出的交谈声和笑声。
    想必是辛苦工作了一天的家人聚齐之后，正围坐在饭桌旁愉快地聊天。他们谈论着白天的经历，顺利的不顺利的，或是那些家长里短的生活琐事，一点点的快乐和悲伤都会被家人无限放大，在这个私密自由的空间里，每个人都可以尽情释放自己的情绪。
    童言凝视着陌生人家紧闭的门扉，脚步却是越走越缓，最后，竟停了下来。
    她羡慕这样有着浓浓的亲情和欢笑的人家，每次遇见，她都会忍不住驻足聆听那原本不属于她的人间烟火声。似乎她只要这样立着，不远离，就能融入其中，得到她渴望至极的温暖。
    在楼下怔忡了好久，她才缓步上楼敲响陆雷家的房门。
    开门的是师母廖静怡。
    她今天穿了一件金丝绣花的绿色丝绒旗袍，发髻盘的一丝不苟，看到童言时，描画精致的杏眼里溢出喜悦的光彩。
    “对不起，师母，我来晚了。”童言把盛满优质水果的袋子抬高，在廖静怡眼前晃了晃，“我买了些水果给你们补充维生素。”
    廖静怡嗔怪她乱花钱，要帮她拿，童言怕沉还是自己拎着，她拉开鞋柜，找到女式拖鞋正要去换，动作却突然一僵。
    她看着木质地板上多出来的一双黑色麂皮男士皮鞋，心里一阵混乱，她试探着轻声问道：“师母，家里来客人了？”
    廖静怡瞅着她抿嘴一笑，“你不知道麽，你陆老师把小季也请来了。”
    童言的手卡在鞋帮边缘，用力脱拽几下，才将脚上的黑色短靴脱下来。
    她将换下的鞋子放在那双黑色麂皮鞋的旁边，目光闪了闪，抬起头，笑着冲廖静怡说：“我不知道他要来，不然的话，我们可以一起过来。”
    她这样讲，也就是向师母坦白了她和季舒玄的关系。
    廖静怡偏着头上下打量她一番，又是抿嘴一笑，“之前见到小季的时候我还心疼他的眼睛，可现在我不这么想了，上帝公平着呢，哪能让他处处都得了好呢。他有了你这样玲珑剔透的女孩子做伴儿，恐怕余生都只会笑了。”
    被廖静怡这么一夸，童言原本就有些发红的脸就越发烫热了。
    她叫了声师母，之后紧赶了两步，走在廖静怡前头，把水果袋送进厨房。
    廖静怡就在后面笑，看前方匆忙逃窜的背影兀自还在勾着头窥探客厅里的动静，她的杏眼一勾，笑声更大，“呵呵呵，莫慌，莫慌，你陆老师他们在书房说话呢。”
    童言就差嗷一嗓子了。
    进了厨房一看摆在台面上的精致菜式以及还用小火煨着的莲藕骨汤，童言不由得自叹弗如。
    她自认自己做菜的本领算不上顶好却也不差，可到了师母这里，她那点本事连三脚猫也比不上了。
    她挑拣出几样利于感冒患者食用的餐后水果用小盆盛了，又撒了一些盐，接了水泡着，然后她探头出去，问外面的廖静怡，“师母，还要等等吗？”
    廖静怡正在收拾餐桌上的杂物，忽然感觉头上一阵晕眩，她听到童言叫她，就丢下手里擦了一半的抹布，朝书房那边走，“你端菜吧，我去叫他们吃饭。”
    童言把菜依次摆到餐桌上，却还不见人出来，不由得感到纳闷。她到陆雷夫妇的卧室看了看，之后又去卫生间，还没等她敲门询问，门却忽然开了。
    不知道怎么了，刚还好好的廖静怡此刻却是一脸迷惘怔忡的神色。看到门外的童言，她先是一愣，然后问道：“你也要上卫生间？”
    童言微微仰头，奇怪地问：“您不是叫师父他们吃饭吗？怎么跑来上卫生间了？”
    廖静怡眨了眨眼睛，拧着眉头，说：“我……我尿急，过来上个卫生间。可是，我怎么不记得……不记得叫陆老师吃饭？”
    说完，她的脸上露出焦急的神色，她拽着童言的手，低声说：“夕兮，我之前真的是要去叫陆老师吃饭吗？”
    看到童言点头，她的脸色变得有些苍白，她拍了拍童言的手背，安抚说：“可能我真的老了，记忆力衰退得厉害，你别在意，我这就去叫他吃饭。”
    童言从在卫生间门口撞见神色茫然的廖静怡开始就觉得她和以往大不相同，后来再看廖静怡的表现，她的心就一点一点沉了下去。
    在廖静怡去叫陆雷他们吃饭的间隙，她迅速掏出手机在搜索引擎里输入老年痴呆症五个字。
    轻轻一按，几百万条搜索结果就排列显示出来。
    季舒玄跟在陆雷身后，走出书房。
    情绪紧张的廖静怡见到相濡以沫的老伴儿，倒是很快就恢复状态。她看到陆雷身后的年轻人，笑着说：“小季，夕兮来了呢。”
    季舒玄虽看不到，可他刚在书房听到外面的人声就知道她来了。
    他按捺住心口处悸动的感觉，微笑说：“我知道了，师母。”
    廖静怡先是一愣，然后就捂着胸口，惊喜叫道：“老陆——你听听，小季叫我什么？”
    和季舒玄聊得格外尽兴的陆雷抚了一下鬓角，哈哈大笑说：“我们遇到买一赠一的好事了，恭喜你，廖老师，你又多了一个徒弟！”
    廖静怡抿嘴娇笑，那一瞬的美丽风情，让默默走近的童言看得不禁呆住。
    季舒玄就立在她右手边两拳不到的距离，她刚一停下，他就偏过头，露出笑容招呼她：“小言。”
    童言把视线从廖静怡那边撤回来，她转头看了看季舒玄映在灯光下显得轮廓分明的俊脸，心思不属地应道：“哦，你也来了。”
    季舒玄的眉头轻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他正要继续同情绪不佳的童言说话，却听到陆雷说：“吃饭，吃饭！我的肚子早就饿了！”
    饭桌上的气氛依旧延续着之前的热烈。
    尤其是鼻音浓重的陆雷，更是揪着季舒玄聊着播音员的旧事不肯放，他盘子里的菜基本没动，倒是童言在吃到一盘放多了盐的白灼虾之后，不动声色地将那盘菜换到了她的面前。
    廖静怡看到她的小动作，不禁微笑说：“夕兮，你喜欢吃虾呀，那可好了，我也爱吃得很，以后我多给你做啊。”看她不动筷子，廖静怡竟起身夹起两只虾放进童言的盘子里，“喜欢就多吃一点，千万别客气。”
    童言谢过廖静怡，剥开颜色红润的虾皮，然后将盐丁似的虾肉放进嘴里。
    廖静怡满意地看着她吃下去，似是已经忘了之前失忆难堪的一幕。
    幸好，除了这盘白灼虾，其他菜的味道还是极好。
    童言夹起一块炖的酥烂的肉块，放进季舒玄的饭勺，并且低声提醒他：“是猪骨肉，你多嚼一会儿。”
    季舒玄一边同陆雷交谈，一边拿起勺子神情自然的吃着童言夹给他的菜。童言也没觉得这样做有何不妥，因为之前都做惯了的。倒是喜欢玩闹的廖静怡看着小两口间的互动羡慕得不得了，非要陆雷给她也夹了菜，才满足地不再埋怨了。
    “陆老，您和师母的感情真好。”季舒玄赞说。
    陆雷深情地看着身旁专心吃饭的妻子，语声感慨地说：“我和你师母结婚几十载，从未红过脸，她是我的贤内助，为了我的事业牺牲良多，这辈子我是离不开她的。”
    廖静怡抬起头冲着丈夫微笑，“我也离不开你。”
    四周忽然变得安静下来，童言感到眼眶一紧，她匆匆低头，可一滴热烫泪水还是落在她的手背上。
    热烫的感觉从手背一直蔓延至心口，烧得她几乎喘不过气来。
    她祈祷着师母千万不要沾上那个夺去人记忆和思想的万恶疾病，他们如此相爱，如果有一天师母忘了师父，再也认不出那个和她相濡以沫，发誓厮守到老的爱人，到时候的师父，又该情何以堪！
    就在她思绪翻覆，激荡难平之际，从桌下伸过来一只大手，摸索着盖住她放在膝头的手背。
    她的睫毛颤了颤，抖落了凝在眼角的两颗泪珠。这次，一前一后准确无误地落在他的手上。
    季舒玄再迟钝也能察觉出她的异样，他猜不出原因，但是手背上**的感觉却令他的心猛然一揪，而后，绵延不绝的痛楚就迅速占领了他的心房。
    他指尖微曲，用了点力气，握紧了那双因为情绪激动而显得僵硬的小手。
    他在用自己的方式告诉她，有他在，什么也不要怕。
    童言用尽全身力气才压制住想要痛哭的冲动，她缓缓抬起头，看着对面和师父欢笑宴宴的师母，脸上露出复杂痛楚的神色。
    师母，求您一定要好好的。
    求您别忘了师父，一定要像现在一样，紧紧地握住他的手。
    她又转头望向季舒玄。
    他的神色一如往常的镇定，似乎再大的事到了他的面前，也不算什么了。
    这样冷静的季舒玄让童言从惶恐不安的状态里回神，感觉到他手的温度，她怔了怔，犹豫了片刻，才轻捏了捏他的手心，低声说：“我没事，你别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