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0节

    梦泽君见他不答，干脆上前一步，将手搭上对方的额头，去探查对方的记忆。
    温如岚颤抖了一下，也不知是因为相触的肌肤太敏感，还是他不愿对方看自己这份并不美好的记忆，但他最后没有选择抗拒对方，他只是闭上眼，将自己的记忆敞开在对方眼前。
    在梦泽君刚走的时候，温如岚很难过，他没有大哭，但他比哭出来更难过。他一天天的等，期盼着对方只是有事暂时离开，可他每天只等来失望。
    在长久的没有结果的等待之后，他恍惚也已经明白了，对方不会再回来了。他接受了这个现实，他无法不接受。
    他想要大哭，想要大闹，可是这些有什么用呢。日子还得照常的过，他也只能抱着一丝缥缈的对方会回来的希望继续生活。
    温父温母依然不喜欢他，但在那阵子噩梦缠身的经历后，也不会再苛待他了，温宏彦也被吓怕了，性子乖顺了不少，温如岚可以像个正常的孩子那样生活。
    如果能够一直这样下去，事情或许会如梦泽君所预想的那样，温如岚慢慢放下心结，在结交新的朋友的过程中，将这个在幼年的梦境里认识的神忘却。
    可梦泽君忽视了人性的恶劣，事实上，温家人对温如岚的友善态度持续了没多久，就回归原样了。
    温父耐不住寂寞，在家里憋了一年多，终于又忍不住跟外边的莺莺燕燕联系上了，你侬我侬过后，温父开始后悔，他忐忑不安，害怕那些噩梦又找上他。
    可噩梦并没有卷土重来，这次的尝试之后没多久，温父又试着跟别的女人欢好，依然无事发生。
    他彻底没有顾忌了，一切重回原样，他跟温母做着貌合神离的名义夫妻，只管他那个可以撑面子的大儿子，小儿子则不闻不问。
    丈夫收心在家的时候，温母的性格温柔了许多，连带着对温如岚都和气了不少，但是温父又在外边招蜂引蝶时，温母的脾气也就重新变得糟糕。
    她不会对自己的儿子发泄这些夫妻间的龌龊，但是她的性格和态度到底影响了温宏彦，温宏彦又将自己从母亲那里感受到的不愉快发泄到温如岚身上，像是一个连环，一环向一环传递，温如岚成了最后的恶意接收点。
    他又变成了阴暗内向的孩子，表面乖顺，内里怀着可怕的恶意。
    但他也不是个一般的孩子，在现实中，他不是高壮的温宏彦的对手，但是在梦里，他可以随时杀死对方。
    在认识梦泽君前，他就有在梦中杀死对方的能力，在梦泽君走后，他也在不断的练习对梦境的控制，他的能力越来越出色，也越来越纯熟。
    他可以轻而易举的，杀死温宏彦，杀死温父温母，连带着那条讨厌的狗。
    可他没有这么做，因为他记得梦泽君跟他说的，他不能变成梦魇，如果他变成梦魇的话，他跟梦泽君就会变成敌人了。
    这是温如岚万万不愿的事，即便他被温宏彦打的遍体鳞伤，他也不愿这么做。
    他不愿在梦中动手，但是现实之中......
    恨意在内心不断积累发酵，成为致命的毒素，这毒素越来越庞大，也越来越难以控制。在他成长到有足够的力量之后，他终究是露出了带毒的獠牙。
    他联合外人，设计杀死了除自己以外的所有温家人。
    他杀兄弑父，在扫清一切障碍之后，又独揽温家的家产，成为这个商业帝国的唯一掌权人。
    这一年，他刚刚十八岁。
    杀兄弑父是为世俗所不容的罪责，梦泽君也不会容许他这么做。但是梦泽君是掌管梦境的神，现实中的事，他管不到。
    他没有用梦境的力量杀人，所以他不是梦魇，梦泽君也就不会跟他成为敌人。
    温如岚用这样诡辩的逻辑说服了自己，但他杀了自己的父兄之后，依然忐忑不安，他害怕梦泽君会发现自己做的事，又希望对方能够发现。
    这样，对方就会回来见他了。
    哪怕是回来骂他的也好，他真的太想太想对方了......
    长期生活在压抑黑暗下的人，若是一辈子如此，他或许也不会觉得有什么不对，但他见到了光，纯粹的光，温暖的光，在尸山血海中不染尘埃的光，即便这光只在他生命里停留了短短一瞬，但这也注定他此生都将穷尽一切的追逐这束光，哪怕是飞蛾扑火。
    可他压根不知道这束光身在何处，也不知道该怎么找寻对方，他唯一能做的，就是期盼着对方想起自己，回来看上一眼。
    梦泽君没有回来，他果然没有回来。
    温如岚失望极了。
    像是自暴自弃似的，他在现实中杀兄弑父都不会惊动对方，那若是他在梦里做些什么呢？
    于是就有了今天这一幕，他将自己所有生意上的对手敌人都网罗到了这个噩梦之中，施以酷刑折磨对方。
    他想要以此引起梦泽君的注意，但他又不敢做的太过，所以并不伤及这些人的性命，仅仅是给予皮肉伤痛。
    他其实也就是抱着试一试的想法，是一次次无望的等待之后，并不敢报什么期待的尝试。
    可对方真的回来了，温如岚是惊喜的，也是害怕的。
    将自己的记忆敞开给对方后，他有些害怕听到对方的指责，旁人骂他恶毒，连父母兄弟都能面不改色的下手，他全不在意，甚至还能回以讥讽的冷笑，令属下将那个胆敢指责他的人教训一顿。
    但唯有这个人的评价，无论好坏，都令他如此惶惶不安。
    梦泽君收回了手，他想要说些什么，又没能说出口。
    他是想指责的，杀兄弑父，无论如何都是不该，可温家人也确实对温如岚很过分，那些记忆中的痛楚，他一介旁观者，都看的惊心触目。
    而且他也未曾想到，自己那一个多月的陪伴，竟然在温如岚心里占了那样重的分量。在那些绝望难捱的夜里，温如岚就是想着自己，才没有让他的力量失控，堕落成梦魇。
    在伤心难过，或是身上的伤口作痛的难以入眠的时候，他就一遍遍的心里唤着梦泽君的名字，可这位说好了要一直守护他的神从未回应过他。
    这些呼唤，过去的梦泽君没有听到，但他现在在温如岚的记忆里听到了，他不免有些愧疚，他或许不该就那样离开，他若是能抽空回来看上一眼，温如岚大概也不会变成现在这样。
    变得满身魔气，几乎与梦魇无二。
    等等。梦泽君突然愣了一下，不对，有一件事不对。
    温如岚的记忆看起来顺理成章，但是有一件很关键的事情，他的记忆并没有给出解释。
    他的力量从何而来？控制着这个噩梦的力量阴暗且强大，是梦泽君平生所未见的，温如岚不过十八岁，即便他天赋异禀，也不该在梦境的掌控上有这样快的进展。
    在发觉了一个疑点后，梦泽君又很快发现了新的疑点，例如温如岚想要借由在梦中伤人引自己出来的话，他为什么过去不动手？
    以前的温如岚不愿用梦境的力量伤人，是因为他害怕变成梦魇，跟梦泽君成为敌人。是什么让他的观念突然发生了改变？
    这些他的记忆里通通没有解释。记忆不可能撒谎，但是可以隐瞒，温如岚隐瞒了很重要的一部分，不肯给梦泽君看。
    是什么样的记忆比杀兄弑父的事还难以坦白呢？
    第124章
    梦泽君问了出来, 温如岚的神色一下变了，他想要掩饰，装的若无其事, 找个理由敷衍过去。可他却一时想不出合理的说辞，他便只能闭嘴不答。
    梦泽君便再次伸出手, 想要去探查温如岚全部的记忆。可温如岚却退后一步，再不肯将自己的记忆展现给对方。
    但即便不看, 温如岚的反应也已经让梦泽君多少猜到了一点真相。他踏前一步, 语气严肃的近乎逼问：“你在跟梦魇做交易？”
    “没、没有......”温如岚连忙辩解, 可他磕绊的辩解显得毫无力度, 他自己都不信。
    那给了他这种强大的, 阴暗的力量, 告诉他只要他不吃人，那他就不算是梦魇，掌管梦境的神也就无法对他下手的东西，虽然一直没有露出真正的模样, 但是温如岚自己心底也早就猜到，这应该就是那种名为梦魇的魔物。
    但他没有拒绝对方的教导, 毕竟这确实有用，这让他成功见到了梦泽君了不是吗？
    他想要就此跟梦魇断绝联系，也跟梦泽君隐瞒这件事，这样就可以当做这件事不存在，没有发生过。
    可他的掩饰还是被看穿了，与梦魇为伍，这件事对于负责诛杀梦魇的梦泽君而言，比他在现实里杀兄弑父更为严重。温如岚十分慌乱，他又退了几步, 想要逃避男人逼问的视线。
    可突然有一股力量将他的脚步固定在原地，不让他再往后退。
    他以为是梦泽君做的，可并不是对方做的。
    因为梦泽君的脚也被固定住了，地面上不知何时长出了粗壮的藤蔓，像是毒蛇一样，攀上他的脚踝。藤蔓上密布的尖刺刺破了他的皮肤，毒素在瞬息之中注入他的身体。
    这一击蛰伏多时，在他跟温如岚对话的过程中就渐渐靠近他，寻找着动手的时机，眼下对方终于出手，便是势在必得的一击。梦泽君没来得及做出反应，他就已经中了毒。
    这是梦魇制成的毒，跟梦泽君的神力所相对，也不受梦境规则的约束，并非他想解就能解的。
    他的力量被毒素所压制，那些带毒的藤蔓也趁机束缚住他的四肢，他的双脚被捆住，双手也被藤蔓捆束于头顶。
    藤蔓的尖刺也借着更多的相触的部位源源不断的将毒素注入，让他的神力无力恢复，也就没法挣脱。
    他再动弹不得。可温如岚却行动无碍，有藤蔓制止他往后退，却并不伤害他。
    在他身后的黑暗里，传来沙哑又难听的低语：“神君，一年未见，你的伤势恢复的如何了？呵呵...”
    低语中带着难以遏制的恶意和讥笑，还不止一道笑声，黑暗里有许多道笑声，混杂在一起，磅礴的仿若地狱深处传来的交响乐。
    梦泽君眉眼一蹙，他认出这些梦魇了。
    在一年前，也发生过一回梦魇入侵的事件。那不是单纯的入侵，是有组织有预谋的进攻。
    在梦泽君诞生之后，梦魇的地盘被一步步压缩，它们被隔绝于三千梦域之外，只能看着内里的美食无力垂涎。
    偶尔有梦魇找到梦域的薄弱点，暗中潜入，没等吃个尽兴呢，就被闻讯赶来的梦泽君歼灭。
    单打独斗，即便是最强大的梦魇，也绝不是这位掌管梦境的神的对手。在一次次的失败之后，一些强大的拥有不低于人类的智慧的梦魇便聚集起来，想要找到击垮这位神明的方法。
    它们又找到了一处梦域的薄弱点，但它们压抑着自己的本性，放着眼前的美食不享用，只暗中潜伏在入口之外。在上百年的时间里，它们不做任何动作引起梦泽君的注意。
    它们一步步蚕食这个入口，将这道缝隙一寸寸扩大，扩大到可以容纳上百梦魇一同进入。
    然后，在一年前，集上百强大的梦魇之力，向梦境的神明宣战。
    血与火燃烧的地狱噩梦之中，狰狞丑陋的梦魇们组成势不可挡的军队，贪婪浑浊的双眼觊觎着远处的美食，它们张着爪牙，想要去吞吃那些被保护在梦域之中，毫无反抗能力的梦境。
    可梦泽君拦在他们面前，他只身一人，却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气魄，没有任何梦魇可以越过他去伤害那些被他所保护的梦境。
    这是非常惨烈的一战，梦魇们伤亡惨重，梦泽君也身负不轻的伤势。可他终究还是赢了，梦魇们被击退，狼狈的逃窜，躲回梦域之外。
    梦泽君想要追击，将这些胆敢入侵的梦魇全数消灭，可他确实也没有余力了。
    若是梦魇再发动一次这样的攻击，他可能就守不住了。不过幸好，梦魇们这一回的进攻酝酿了上百年，它们想要再蚕食出这样一个足够上百梦魇进入的入口，还需要上百年，这段时间足够他恢复。
    他回到梦泽之中养伤，养了数月，伤势也只是好了个三成，完全恢复还需要不短的时间，不过他却已经耐不住寂寞，离开梦泽，再次到旁人的梦境中游玩。
    可他没玩个几天，就被这个噩梦所惊动，被引诱到了噩梦之中，见到了意料之外的故人，是温如岚，也是这些梦魇。
    这些梦魇就是那一战中从梦泽君手下逃掉的梦魇，它们并未散去，反而一直集结在一起，伺机再次发动攻击。
    它们找到了机会，这回的机会在一个凡人身上，一个跟它们很像的凡人。
    不光是梦泽君发现了温如岚操控梦境的天赋，梦魇也发现了他的天赋，它们还发现，这个人类天生就有成为梦魇的潜质。他的噩梦跟它们产生了联系，让它们得以无视梦域的保护，跟这个人类直接交流。
    他若是堕落成梦魇，那他的噩梦将成为梦魇们进攻梦域的通道！重伤未愈的神将不是它们的对手！它们将势不可挡，梦域中的美梦将成为它们餐桌上随意享用的食物！
    它们将自己的力量馈赠给对方，帮助对方变得强大，比任何单个的梦魇都强大，同时，诱导着对方一步步踏入泥潭，将人性泯灭，犯下杀兄弑父的恶行，离梦魇越来越近。
    可偏偏这个人类却始终无法变成梦魇，因为他有一道梦泽君留下的赠言，也因为他有自己的坚守。
    温如岚坏事做尽，却唯独害怕堕落成梦魇，跟梦泽君成为敌人。
    他始终无法踏出那一步，如梦魇们的所愿。
    但是他不愿，梦魇们却同样不愿，梦泽君的伤势一但恢复，那它们将错失最好的进攻时机，它们不能再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