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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不过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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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孟初坐在午夜的机场想到刚刚过去的这一天,她已然忘记了出发时那个风滚草一般被带着走的自己。她觉得她是在回忆一场极其特殊的观影体验,她是那个拿着摄像机的人,或者说她的眼睛就是那颗聚焦的镜头,而唐仕羽说着解说词,在演员与爱人的角色当中进行着贪婪的转换,透过他的眼睛,孟初看到了什么能够令他着迷,什么引起他的思索,她听到了属于荧幕的,声音中的另一种语言。
    广东是彻彻底底的南方了,一下飞机,温暖的空气迎面而来,让人疑心这是个日和风朗的春天。孟初早早的就换好了自己惯常穿的长风衣,在更衣室门口等唐仕羽。她发现自己的出现带来了一阵窃窃的骚动,以为是唐仕羽走到了她身边,然而环顾四周,唐仕羽仍旧没有现身。
    等到那阵骚动都平息了,孟初将眼光投向更衣室的大门,期待在那里看到一个高高的,穿着夹克衫、戴着墨镜的、会引起更大骚动的少年,可她的目光一无所获,那里人来人往,没有任何亮眼的东西。
    再有一会儿,这一波乘客都快走完了,更衣室门口几乎没有人,只有一个人穿着脏兮兮的工装裤,腰往一侧塌着,带着戒备和疑问站在那里,好像搞不清往哪里走,或者说决定不了自己要往哪儿去。
    这就是孟初的回忆中不断闪现的第一个镜头,她看到了一个卑琐的灵魂在她芝兰玉树的弟弟身上显现,好像那就是他本身的样子。
    “他是梁聪。”唐仕羽自我介绍说。唐仕羽只是这样一笑,还是他自己的那种笑,刚刚那个镜头就开始破碎,晃晃荡荡的,告诉孟初她之前所看到的只是超现实主义意味的即兴表演。
    “梁聪,是小毒贩的名字么?”孟初问。
    “嗯,聪明的聪。”唐仕羽身上同色系的短袖并不合身,紧贴着,配合佝偻的身型,看起来就像刚被人在胸前泼上了半桶沥青。这样的他抬头望向机场的指示牌,就像一只伸长了脖子的龟。
    梁聪拉着孟初坐在了去汕尾的班车。
    他没有在脸上做任何改动,只是换了身衣服而已,孟初如果看向他的脸,就会把之前那个大概的印象抛在脑后。这样的反差让孟初忍不住要问:“梁聪本人知道他长这么帅么?”
    唐仕羽转过头,刚刚停在车窗里静止不动的侧脸突然开始扭曲,像是被热浪炙烤过的空气所伤,下颌前突,脸颊两侧的肉也位移而下,显出装腔作势的凶狠模样,语气又温柔无比地说:“这儿会有道疤。”
    孟初的指尖来到他的眉尾,轻轻划动,一直到另半张脸的下颌,她在想象那会是怎样的一道疤。
    “看起来化妆师好像会很辛苦。”孟初说。
    “梁聪死刑前我去见过他,他说这道疤没有故事,小时候表哥把烧烤签子扔在他脸上,只是烫。”
    “会拍到死刑么?”
    “会的,注射死刑。剧本上说梁聪闭上眼睛,睫毛开始抖动,脸上的白色疤痕像大动脉输血时那样起伏,然后归于平静。”
    孟初拉上大巴车的窗帘,亲了亲唐仕羽的睫毛。她开始预感到这次旅程会直接敲击她的心脏,就像置身某个先锋剧场,看见演员在自己面前瘫倒在地。
    “我们去哪?”
    “我家。”孟初看到唐仕羽又换上了梁聪的脸和眼神,那让唐仕羽的大眼睛看起来多了一些空洞,总也落不到重心似的,心盲。说着“我家。”的时候,又好像在说:“你怎么会知道什么是家,我哪里有家。”下一秒就要暴起,这一秒却还能保持平静的样子。
    孟初承认自己被迷住了,当她意识到这是表演,而她对这表演产生了同情。
    下了大巴车,唐仕羽保持着那种深入腰椎的扭曲?,身躯有想要保持直立的努力,可在外人眼中却只能看到一个将将就要贴地而行的人类,要被并不存在的日光烤化。
    孟初在他身后边走边观察,忍不住又要问:“梁聪到底经历了什么?他不是要考大学的么,你演得他像个讨薪农民工。”
    “没有说你演技不好的意思。”孟初补充道。
    “他已经越过了“考大学”那个时间段,现在的他痛恨自己曾经的梦想。”唐仕羽从梁聪那里活过来,对孟初解释,顺便活动活动自己受虐的筋骨。
    接着,唐仕羽带着孟初走在一条乡间长满杂草的小路上,但和孟初分走两旁,刻意隔离出一段现代都市女郎和几十年前的村野赌徒的距离。他和路过的每一个本地人挥手致意,像看到熟识的朋友一样,他顶着烈日的脸带来属于太阳的反光,让路人看不清他的脸,只能从身型辨认出是哪个体面不起来的同乡。
    “这是梁聪回家的必经之路。一直到二十叁岁,他都在这条路上走着做所有事。我先前以为这条路肯定很狭窄,逼仄,因为梁聪说他避开不了经过他身边的车辆。我没想到这条路会这样长,杂草长得这么高。”
    “梁聪本人很矮的。”唐仕羽对孟初解释说。孟初在他脸上看到了悲伤,是他本人的悲伤,她这才相信自己的弟弟并没有演出一个叱咤风云的毒枭,真的只是个小毒贩而已。
    “这部戏的形式就是一个罪犯死前的独白,回忆支撑着整个叙事。”唐仕羽说。
    “放榜了,我从最后一名往前看,没有我。我能怎么办呢,只能回家。我看到路边有一个稻草人,乌鸦站在稻草人的帽子上面,我都不知道哪里弄来的一顶帽子。在我们海陆丰,是不给稻草人戴帽子的。我想乌鸦就是因为那顶帽子才决定要过来的,所以多戴一顶帽子干嘛呢。我在干嘛呢,我们这里从我出生起挣钱的路就是制毒、贩毒,我偏要去考什么大学。我觉得我的人生要完了,乌鸦因为我的帽子,在我头上拉屎。”
    孟初边听边向两旁无尽的旷野张望,她看不到任何一个稻草人,天空也没有乌鸦飞过,她知道自己正处在一个真实人物的世界里,寻找一段已经失落的记忆。在这里似乎只有唐仕羽的声音还算真实,可那也只是一段台词,一种历史正在重新被建构起来,在只属于他俩的心中。
    “后来你猜怎么着,我在稻草人下边发现一个小男孩,他借着稻草人的阴凉在写作业。我想,学校里的老师问他有什么梦想,他肯定不会说自己将来想当毒贩,可当他长大,他就会发现自己只能干这个,其他的可能性都没有了。”
    “现在的海陆丰还这么乱么?我只是好奇小孩子的未来。”孟初带着歉意打断唐仕羽。
    “好多了。”
    “那就好。”
    “所以这个戏,演的是理想与理想的不能实现?”孟初问。
    “不全是。我觉得更符合命运的既定安排与个人的抗争及其失败。”
    “那可就是个大命题啦。”孟初想到了古希腊戏剧,觉得梁聪有着很深的古典式的悲剧感,不过现在看来,有些过时?
    “他的才华支撑不起他读化学系,但是制毒这个更高门槛的事业,他轻轻松松就迈过去了,他总觉得这证明了他就该属于化学系。”
    “人的归属感可真奇怪。”孟初感叹道,“我就从来不觉得自己属于法学,虽然我念的是这个。”
    “所以这部戏里包含了个人对自己的认知,戏剧里行话叫identity?plot,解决了这个问题,故事就可以结束了。”
    “梁聪对自己的认知是什么?我承认他可以是个化学天才。”
    “他无法进入化学系,可他又已经觉得自己是化学系的一份子几年了,他就算去做毒品生意,也不是利润更高的走私,而是技术性要求更高的,制毒。我觉得他对这个更小的圈子还是不认同,在哪里,他都是个异类。当他意识到自己的这个身份,他开始把毒品小山一样堆在桌子上,然后把脸埋进去,深吸一口气,让自己不再清醒。”
    路将要走完了,太阳的光线也开始西斜,孟初感到一丝凉风穿过她的膝盖骨,她问唐仕羽:“梁聪的家在哪?”
    唐仕羽指着面前的村落说:“某一座小楼,我也不知道。”
    “那我们原路返回?”
    “走吧。”唐仕羽终于从小路另一端走过来,他的声音也不再辽远,他牵起孟初的手,身型舒展开来,眉宇间山长水阔。
    “我做好成为一个演员的准备了。”回程的飞机上,孟初对唐仕羽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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