撼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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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公子,真好啊。”松童感慨道。
    “嗯?”慕白术轻轻发出一个鼻音,不知道是在问他什么真好,还是只是一个无意识的轻哼。
    “能跟公子一起在家里守岁,真好。”松童说。
    外头能隐约听到喧闹之声,是吃饱了的孩子们跑出来玩的声音。同别人家相比,他们家太冷清了,更不用说从前宜庄过年的热闹了。可松童就是觉得幸福,眼前寂静的院子美好地不像话。他们热闹他们的,他只要有这个小小的静寂的院子就足够了。他甚至不敢闭眼,生怕这是一个梦,闭了,睁开眼就没有了。
    “是啊,真好。”慕白术轻轻说。
    两人都沉默了,静静的空间中,只有火盆子里的炭块偶尔爆火花的噼啪声,还有院中风过时枝叶碰擦的响动。一切是如此美好,慕白术只觉得他的心像是被包裹在最上好的水貂毛中一样,又软又暖。
    许久,松童感觉到慕白术拍了拍他,对他说,“起来吃吧。”
    他支起身,慕白术推了一块帕子给他,上面是剥好的松子,细皮都吹得干干净净的。
    “我不想吃这个。”松童摇摇头。
    “那你想吃什么?”慕白术有些好奇,松童是从不挑食的。
    “想吃水果糖。”
    “不行。”
    慕白术气结,他离开宜庄,只带走了他原来带去的东西。还有,冯京墨最后送他的钢笔,以及,那罐糖。那件事解决之后,管家将糖还给了松童,松童又拿回来给他,老老实实地承认自己偷吃了一颗,还被贵富骗取了六颗。
    他瞧着一下子少了许多的糖罐,心疼得不行。打那之后,再也没吃过一颗,甚至都没当着松童取出来过。谁知道,这小子还惦记着呢。
    松童听见他说不行,瘪瘪嘴,却没有再说什么,似乎早就料到会被拒绝。
    “公子,他还会回来吗?”
    慕白术的心抽了一下,他知道松童问的他是谁。
    “不会了吧。”慕白术说。
    松童抬头看他,眼睛红红的,可怜兮兮的,被丢在路边的小猫似的。
    “怎么了?”慕白术笑着去揉他的头发,“你不是最讨厌他了吗?不回来还不高兴呀。”
    “高兴,可高兴呢。”松童鼻子嗡嗡的,“他一辈子都不回来才好呢。”
    松童站起来,跑去廊下向外头望,外头的爆竹声已经三三两两的点响了。他跑回屋子,取出早已准备好的香,抽出一支,蹲在火盆子旁边等它点燃。
    一缕白烟飘起,白檀香渗着炭火味晕散开来。松童挥动手指,将香顶的火苗弄熄。
    “公子,你想他吗?”
    慕白术正在瞧着他点火,冷不防被他一问,怔住了。
    “想”
    “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外头响起了此起彼伏的爆竹声,到点了。硝烟味一股脑地冲进来,同震耳欲聋的声响一道,霸道地不得了。
    慕白术的想字被淹没在天震地骇的巨响之中,如同方才的白檀香一样,再也寻不着影儿了。
    松童出去欢天喜地地将二踢脚都点了,又跑进来拉慕白术一起去放一串红。他们各拿着一支香,将火引子点燃,便捂着耳朵逃回廊上。还没停下,串成一长条的小炮仗便噼里啪啦地炸响了,松童的小脸被火光映照地亮亮的。让慕白术没由来地便想起了爹娘还在的日子,那时的松童,也是笑得这般无忧无虑,没心没肺的。
    桌上剥得干干净净的松子仁,白白胖胖的,偶尔被外头的火光染红,像是在见证这过年的喜庆。
    一边的书桌上,放着慕白术新写的春联。早就写好,却忙得忘了贴,晚间想起来的时候,松童已经叫他吃饭了。慕白术便打算干脆明日一早再贴,反正已经晚了,也不急这一时半刻了。
    千家万户曈曈日,总把新桃换旧符。
    “嘭!啪!”
    五彩的烟花在夜空中炸开,盛放出一朵又一朵形色不一的花儿。站在底下仰面看的人,也被火光照得五颜六色,像掉在大染缸里似的。
    “你往里头站站吧,都是烟。”齐羽仪刚放完一串大挂,将手里的烟交给喜德,拿了湿巾,一边擦手一边走回冯京墨身边。
    天气太冷了,说话时呵出的气在嘴边盛开出一朵又一朵白色的花,似是要和天空中的争艳。一边是五彩斑斓,一边是洁白无瑕,一时间,倒有些分不出孰优孰劣的意思。
    “哪就这么娇气了。”冯京墨手里捧着个暖手炉,是毓莹的,她也忍不住下去放炮了,便将暖手炉塞给了他。不让他下去放炮似乎已经是惯常了,可他都过了二十好久了。冯京墨一笑,人的习惯还真是可怕。“照你们这个样子,我也别上战场了。”
    “那怎么一样,”齐羽仪将湿巾扔给喜德,“躲不开的是没法子,躲得开的总要留心。喜顺,看着你们四少,别让他偷偷去放。”
    冯京墨小时候最喜欢放炮了,头一年不让他放的时候,他瞧着他们放眼馋,撒泼打滚,什么招都用出来了。后几年好了,习惯了,乖乖地站着瞧他们玩,可齐羽仪还是每年都要嘱咐喜顺。
    “啊——”毓莹就着陈泽元的手放了一个大的,又兴奋又害怕,躲在陈泽元胸前轻声尖叫。冯京墨冷眼看着陈泽元笑着安慰毓莹,视线随着那只炮竹一路向上,目睹它那火红的身子,在漆黑的夜空中炸得粉身碎骨。
    “啪!”
    黄土被炸出一个坑,烟沙滚滚而来。冯京墨被热浪冲倒,连滚了好几圈,撞在一块大石头上,才停下来。沙土呛进肺里,可他已经咳不出来了。
    血从他的额头流下,染红了他的眼,视线可及之处,已经没有活人了。
    飞机的轰鸣声由远及近,又来了吗?
    果然,又一颗炸弹落下,在他不远处,炸起的石头疯狂地砸在他的身上。有什么东西落在他的前面,啪地一声,他抬起头,是一只手,一只被炸断的手,断裂处肌肉血脉清晰可见。冯京墨一阵反胃。
    他认不出这是谁的手,可他知道,这是他弟兄的手,跟他一起在武备学堂上课,一起在战场上杀敌的弟兄的手。
    死光了,都死光了,那些他叫得上名和叫不上名的弟兄,都死光了。前一刻,还在并肩作战的人,一个个在他面前倒了下去,无人生还。
    半月前,冯绍宁在宜兴打响了第一枪,几乎所有人意料之中的仗终于开打了。按照事先部署的,他们苏军的四师四旅分别从宜兴,沪宁线,嘉定,浏河和青浦五路向卢世安手下的浙军发动了总攻。
    这一仗,比他们想象的胶着。原本差一点就要拿下的嘉定,被浙军增援的六个营击退。而浏河派出去的三百人的敢死队,也陷入重围,全军覆没。
    而他与齐羽仪这支,在战斗伊始,便一分为二,分别从无锡和苏州借道,直接攻打湖州和嘉兴。为的是截断浙军的后援。
    从兵力部署也能看出,他们这支并不是主战场。开打之前,兵力早已部署完毕,浙军的精锐已经尽数调入上海。若上海守军守不住,剩下的浙军也不敢轻举妄动。毕竟,一旦后方空虚,他们后面还有闽赣联军虎视眈眈。
    齐羽仪和他都不确定,他们的爹是不是出于私心做出了这样的安排。只是,有人似乎认定,就是这个私心了,甚至,还想拿捏着这个私心,讨个巧。
    他们苏军的海军和空军全数押在了正面战场上,他怎么也想不出,浙军有什么理由将他们本来就弱的空军分出来轰炸他们。唯一的理由,就是想让他们变成牵制苏军的理由。毕竟督军独子在此,要是为了援救他们,从正面战场上分出兵力的话…
    妈的,冯京墨猛一甩头,甩去军帽上的砂石。他拨开面前的手臂,朝前爬去,不远处有一架歪倒的重机枪。
    要是真变成了牵制,不论死活,都要变成白喜山和陈泽元的笑柄了,老子不会让你们得意的。
    他扶起机枪,抹了把糊眼的血,重新换上满匣的子弹。方才嗡嗡远去的发动机声又从远处传来。冯京墨盯着被风卷起的黄土,覆盖住灰白的天空,天空的尽头,慢慢出现一个黑点。
    穷鬼,就调出这么一架飞机么,冯京墨朝地上吐了一口血渣子。四少让你有去无回,冯京墨咬牙切齿。
    飞机从天尽头飞来,飞行员同之前的任何一次一样,压下操纵杆,机身呈现出微微俯冲的姿态。飞行员把手按上炮弹投射按钮,突然,他的瞳孔急剧收缩。
    尸横遍野,满目疮痍的阵地上,一个灰色的人影站了起来。一身灰土,满脸鲜血,狼狈不堪,可人却站得笔直,像硝烟中的一颗白杨。
    他咬着牙,托起手中的重机枪,对准他。飞行员不知道,为什么隔这么远,他依旧能看清那个人的眼睛。他看见他慢慢觑起眼,随后猛地睁开。
    火光从枪口迸发出来,飞行员下意识地拉起操作杆,机头拉起几分,红光擦着他的机翼而来。他面前的挡风玻璃突然出现了裂纹,像蜘蛛的网一般,慢慢将他整个人包裹着。
    他不敢再逗留,匆忙拉起机身回飞,同时,按下了投弹按钮。
    冯京墨看着炮弹从飞机上落下来,时间似乎在这一刻停止,周围的一切都定格了,他能清楚地看到炮弹落下的每一秒。冯京墨笑了,妈的,还是差一点。子鸿,对不住了,只能撑到这里了,剩下的都要交给你了。等打完了,有谁敢说我拖后腿,你得替我揍死他。
    “轰——”
    炮弹落地,热浪扑面而来,冯京墨拿不住枪,重机砸到上。眼前是一片火红,比血还红,冯京墨闭上眼。
    “冯玉颢——”撕心裂肺的喊声穿透隆隆的炮灰直刺冯京墨的耳膜,他忍不住打了个激灵。是谁?谁在叫他?
    冯京墨觉得这个声音既熟悉又陌生,他想去回忆,可又太累了。算了,太累了,不想了,就这样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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