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苦闷之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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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汽车没有走上回家的路,无论是谭家还是他那个不为人知的房子,都不是道路直指的尽头。窗外的雨从牛毛丝又变成了银针,又从银针渐渐转无。一天的雨就是这样,有时候人骑着车晴空遇暴雨,回去拿伞的时候雨又停了下来。
    汽车驶出了市区,在沿海公路上跑。阴天的下午,天像失去了光泽的灰色绸缎,海鸟低空飞行。车里一点声音也没有,只剩空调嗡嗡地运转着。
    其实也不需要开,本身的天气已经够凉爽的了,开了凉风她反倒有些冷。
    公路的一侧有发电风车,巨大的扇叶在半空缓慢旋转。他们冲进了一个下坡路,谭溪把窗户开了一个小缝隙,风漫灌进来,车里一下被湿咸的气息填满。
    谭鸣在一处无人的沙滩上停下,汽车熄火,厢内又安静起来。谭溪握着她被欺骗敷衍的旺仔牛奶,听见男人先开了口。
    “问吧。”他打开窗户,敲出来一只烟点上,“想问什么,都可以问。”
    空气被烟头燎到,苦香弥散开来。她把扔在前面的烟盒拿过来,也敲出一支点上,放在嘴里抽了一口。
    只一口谭溪就呛得流泪了,她哥的烟太冲,她抽不动,扔了太怂,夹在手上又太傻逼。
    “嗯……我问了你就回答吗?”谭溪扯了扯嘴角,把烟叼在嘴里,过了几秒又放回手上。
    “看情况。”她哥朝窗外吐了口气,白雾很快被风吹散。窗外的海鸥吱呀叫着,她一时间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为什么要来这儿?”谭溪试着问了一句。
    “散心。”男人吸了口气,烟头短了半截。
    “那回去吧,我不需要散心。”
    “我需要。”
    对方说的理所当然,她一时语塞,看着男人积云的眉平展开来,又把那句“你想散心为什么要拉着我”咽了下去。
    这片海她小时候来过几次,骑着自行车从坡上俯冲下来,海风在夏日里变得温热燎耳,衣服鼓胀得像两片翅膀,有一瞬间她觉得要起飞,张开一只手臂迎风而举,然后就摔车了。
    腿上打了绷带,家里没有别人,谭鸣只好早早充当大人的角色来接她。上中学时他就绷着一张冷冰冰的脸,从医院到回家一句话也不说,谭溪已经适应了,她哥不说话她也不添乱。
    但谭溪没有办法上楼,这就属于添乱之外的事情了。她坐在玄关上眼巴巴地看着他,少年沉默着回看,两个人僵持了叁分钟,讲道理的一方做出让步。
    她被扛在了肩上,像个麻袋被背了上去。
    一步楼梯一晃,谭溪倒吊着,看世界都是反的。没事儿跑海边去做什么?对方的语气不太好,她看着离自己越来越远的一楼地面也不敢造次,乖乖道,因为很苦闷。
    原本她的年纪,说不开心伤心很烦更相称一些。苦闷是她刚学的一个词,其实不太懂它的意思,只是觉得有必要炫耀一下新的知识,以及她心里有郁结的气,要说出来才会开心。
    “我看出来你也很苦闷哦哥哥。”她的脑袋和头发随着步伐在半空晃荡,她仰头伸出一根手指,拿出讲道理的样子说,“不开心就去海边骑车子,苦闷就会自己消失!”
    “你懂什么……”他这样说,但是谭鸣开始偶尔看海,被谭溪抓到了几次,原因是被她翻出了口袋里的白色贝壳。后来在出租屋里,谭溪把他们从海边捡来的贝壳粘在白炽灯泡上,说,新年了给任劳任怨的小破灯也穿件衣服。谭鸣看着淡笑,点着她的贝壳灯说,苦闷之衣。
    “下一个问题……”谭溪悻悻,道,“你什么时候结婚?”
    “不知道,看……对方的意愿。”
    谭溪对上男人的目光,心里猛一疼,现在她自找苦吃也需要散心了。
    “瞿曦姐好像还不打算结婚呢……”她小声哼哼,把那天对方的说辞添油加醋说出来。
    对方的郁闷一目了然,谭鸣目光斜着瞥她,嘴角扯了下,弧度很快被手指抹去了。他点头,“我了解。”
    “还继续吗?”谭溪打开她的旺仔牛奶,喝了一大口,嘴里全是甜香。
    对方默许了,她又张嘴:“唐苑的房子怎么回事?”
    “前几年房价下跌的时候买的。”
    “不是……你知道我说的是什么。”
    “什么?”他扭头看她,心情好了一些,清明的眼里也带着戏谑。
    “装饰都是我设计的,你都抄完了我以后怎么装修?”
    “你买的起房?”谭鸣把抽尽的烟头熄灭,点了点她手指上的半截烟,示意她“不抽给我”。
    谭溪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回他,男人字字诛心但句句属实,她确实……买不起房。
    “自己不会再拿一根新的吗?”她瞥头瞪着窗外的海鸥,不甘心,又补充了一句,“总有一天会买起的,不过就是比你的小一点……那又没有关系。”
    “还问吗?”男人淡笑着看了看表,“我还有工作,该走了。”
    “最后两个问题,”谭溪拦住他启动车子的手,顿了顿,道,“你把我卖了吗?””谭家公司的股份,我坐了七年牢你就为了那点破钱?”
    “我不缺钱。”
    谭鸣看向她,声音像无风无浪的水,“你觉得我很缺钱吗?”
    她哥的确不缺钱了,穿着昂贵的西装赴宴,与人推杯换盏从容不迫,再也不是那个一晚跑叁个酒场把胃喝坏了只能在地下室里呕吐的穷小子了。
    “那为什么你选择了奶奶,没有选择我呢?”谭溪的声音很轻,像清晨海面起的薄雾,风一吹就散了。
    谭鸣没有说话,她知道这个问题对方拒绝回答。她哥不想说的话,用钳子撬也打不开那张嘴。抽了一下鼻子,谭溪盯着他衣服上的纽扣,问出最后一个问题。
    其实她早就问过了,只是没有被回应过。面前有许多扇门供她打开,每一扇都能通向一个自欺欺人的答案让她释然。可造物主把生命撕开了一道裂缝,她不能用谎言来治愈伤口。
    海风腥闲,仿佛几千万年人类的泪水汇聚在此,地表的百分之七十都是大海,来这里的人脱去苦闷的衣服,再赤裸着投身余下百分之叁十的滚烫里去。
    “不敢去。”
    谭鸣简短地吐出来叁个字便启动了汽车,话题被他截住,汽车又驶进沿海公路,“去哪里,我送你回去。”
    “回谭家吧。”她东西还放在那里没拿。
    回去的路上谭溪比来时舒畅许多,她鲜少看见她哥认怂,原因不重要,人偶尔单纯点不去深究,可以将快乐递延得更长久一些。她暂时原谅她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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