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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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3章
    “这真是个让人激动的概念。”埃弗斯·惠特莫尔的语气跟这个描述性分词相悖。
    这并不意味着他真的没有开心得要命;要读懂他的心思真是太难了。
    他指的是莱姆关于电动扶梯缺陷的观点:检修口打开的原因是否是金属疲劳、润滑不良、好奇的蟑螂引起伺服驱动器短路,甚至有人不小心按了开关,或者是不可抗力,这都无关紧要。缺陷就存在于电动扶梯的基本设计中——如果检修口出于任何原因打开了,驱动器和齿轮就应该立即停下来。一个自动切断开关就可以挽救格雷格·弗罗默的性命。
    “安装起来必定很便宜。”朱丽叶·阿切尔说。
    “我想是的。”惠特莫尔说。然后他微微仰起头,仔细看着莱姆家过道里的电动扶梯。“我还有另外一个想法。检修口的踏板有多重?”
    莱姆和阿切尔齐声说道:“四十二磅。”
    “没有那么重。”律师继续说。
    阿切尔说:“弹簧是便利品,不是必需品。”
    这个想法莱姆也很喜欢。双重攻击式的法律推测。“他们完全不应该加上弹簧的。工人可以拉开插栓、打开检修口,用一个钩子把踏板拉起来,或者把踏板撑住。很好。”
    律师的手机接到电话,他听了一会儿,问了问题,并用极其工整的字迹做了记录。
    他挂断电话,转向莱姆、阿切尔和库柏。“我想我们现在也许有了些眉目,但要做到心里完全有数,你们还需要一些法律方面的背景知识。”
    不会又来了吧……
    但是莱姆眉毛一扬,似乎在说“请继续”,而律师已经开始另一堂授课了。
    “美国的法律是个复杂的创造物,就像鸭嘴兽,”惠特莫尔说着,又一次取下眼镜擦了擦(莱姆只能把它看作眼镜),“部分是哺乳动物,部分是爬行动物,还有部分谁知道是什么。”
    莱姆叹了口气。惠特莫尔没有察觉这阵烦躁的气息飘了过来,继续讲课。终于,他讲到了要点:弗罗默一案主要会根据判例法来判决,而不是制定法;法院会依据先例——先前类似的判决,来判定桑迪·弗罗默是否能赢得对中西部交通运输公司的诉讼。
    惠特莫尔以近乎热情的语气说:“我的助手,施罗德女士,没找到电动扶梯因为缺乏联锁装置而被认定存在缺陷的案例。但她的确挖掘出了几起重型机械装置的案例——印刷机和压模机——在这些案例中,检修口打开之后,机械装置仍继续运转,事故责任便被查出来了。这些事实非常相似,足以支撑这一判决,即弗罗默先生遇害是因为设计缺陷的缘故。”
    阿切尔问:“有没有可能找到别的公司出产的电动扶梯,就是确实带有联锁开关的那种?”
    “好问题,阿切尔女士。施罗德女士已经研究过了,但我恐怕得说,答案是‘没有’。因为生产带有弹出式检修口的产品,设置这种不合理特点的电梯生产商,中西部交通运输公司好像是全世界唯一的一家。不过,她确实找到了一家升降电梯生产商,他们的电梯厢有切断装置,可以刹停,万一检修口还开着,工人还在电梯井里的话。”
    “这是一个可以引用的好例子,”阿切尔说,“因为‘电动扶梯’听起来跟‘升降电梯’很像。”
    很明显,这再次给惠特莫尔留下了好印象。“的确如此。我发现,下意识地引导陪审团偏向你的委托人,就是一门艺术。好了,再说一遍,我不打算走到开庭审判这一步,但是我联系中西部交通运输公司商谈庭外和解时,会提到这些案例。现在,我们有了我们的推断。一个可靠的、很好的推断。接下来几天,我会准备诉状。我们提起诉讼之后,我会出具传票,要求提供公司的工程档案、诉讼历史和安全记录。如果我们走运,就有可能弄到一份cba备忘录,让他们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阿切尔问那是什么;显而易见,她的电视剧法律教育在这一点上辜负了她。至于莱姆,他也摸不着头脑。
    惠特莫尔补充道:“成本收益分析。如果一家公司估计,每年有十名消费者因为产品生产中的疏忽之处而死亡,公司必须支付一千万美元作为异常死亡赔偿金,而预先解决问题要花费的数额是两千万美元,那么公司可能还是会决定发布产品。因为这在经济上更合理。”
    “公司真的会那样计算?”阿切尔问,“即便他们是在为那十个人签署死亡执行令?”
    “你可能听说过美国汽车公司不久之前的事。一位工程师写了一份内部备忘录,说的是极小部分汽车可能会漏油,导致严重的火灾。解决这个问题需要花费若干。管理层认为支付异常死亡或人身损害赔偿金更划算,于是他们就那么决定了。当然,这家公司现在已经破产。备忘录被曝光,他们一直没能从那场公关灾难中走出来。这件事情的教训,显然就是——”
    阿切尔说:“做决定时要符合伦理道德。”
    惠特莫尔说:“绝不能把那种决策付诸书面文字。”
    莱姆想知道他是不是在开玩笑。但说话间,他一点笑意都没有。
    惠特莫尔继续说:“我在收集有关弗罗默先生收入潜力的资料——他可以怎样回到他过去那样的白领工作中去,管理工作。这可以提高对未来收入潜力的索赔。我会从他的妻子、朋友、前同事那里拿到证词。还有关于他所遭受的疼痛和痛苦的专业性医疗证据。我想尽我们一切所能,对中西部交通运输公司发起攻击。面对这样一个案子,我相信他们无论如何都会避开审判。”
    他的手机嗡嗡响,他看了一眼屏幕。
    “是施罗德女士,她在办公室。可能有些我们能利用的新案例。”他回应道,“怎么了?”
    莱姆发现律师整个人都不动了。他完全顿住了,脖子都不扭动一下,重心保持不变。他盯着地板。“你确定?谁告诉你的?……是的,他们很可靠。”终于,这个男人的脸上闪过一小抹情绪。那不是正面的情绪。他挂断电话。“我们遇到问题了。”他看看四周,“有什么办法拨skype吗?我马上要用。”
    “你有空吗?”尼克·卡瑞里问阿米莉亚·萨克斯。
    他的出现让她吓一跳,因此她的脑子乱糟糟的,心想真是奇怪,这么多年过去,他看起来没有太大的变化。这么多年可都是在监狱里度过的。唯一改变的是他的仪态,他现在低头垂肩的,不过体形仍然很好。
    “我……我不……”她在结巴,也恼恨自己的结巴。
    “我准备打电话,又想着你会挂掉。”
    她会吗?当然会。可能吧。
    “我就过来了,想试试看。”
    “你是……”萨克斯开口道,同时想着:把这该死的话说完。
    他哈哈一笑。这低沉而愉快的笑声她是记得的,一下就把她带进时光隧道,带回过去。
    尼克说:“没有,我没越狱。我表现很好,称得上模范囚犯。假释委员会的一致意见。”
    终于,她恢复理智了。如果她迅速把他打发走,他以后可能还会回来。现在听他把话讲完,把事情了结了吧。
    她走到外面,关上门。“我时间不多,我要带我母亲去看医生。”
    该死,为什么说这个?为什么要告诉他?
    他皱起眉头。“怎么回事?”
    “心脏问题。”
    “她——”
    “我真的时间不多,尼克。”
    “好的,好的。”他飞快地打量一下她,然后看着她的眼睛,“我在报纸上看到了你的消息。你现在有个男友,那家伙以前是侦查资源部的头儿。”
    侦查资源部是犯罪现场调查组所属部门的旧名称。“我见过他几次。传奇人物。他真的……”
    “他是个残疾人,没错。”一阵沉默。
    他似乎感觉到了客套话不合时宜。“听着,我需要和你谈谈。今晚,或者明天,我们可以一起喝杯咖啡吗?”
    不行。事情已经结束了,已经过去了。
    “现在就跟我说吧。”
    钱,介绍工作?他再也不会回到警察队伍里;重罪判决把这条路堵死了。
    “好吧,我快点说完,阿米……”
    他用了昵称,让她觉得不舒服。
    他深吸一口气。“我会把一切都坦白告诉你。问题是,关于我的定罪?抢劫,施暴?所有细节你都知道。”
    她当然知道。罪行相当恶劣。尼克被逮捕,是因为他在幕后策划了一系列在运途中货品和处方药的抢劫案。最后那次作案,他用手枪殴打了司机,然后被抓了。那个俄罗斯移民有四个孩子,在医院里待了一周。
    他身子向前一探,深深看进她的眼里。“我从没干过,阿米。把我送进监狱的事情,我一件都没干过。”
    她听着这话,脸一下子红了,心也开始怦怦乱跳。她回过头,透过门旁拉上窗帘的窗户往里看了一眼,没看见她的母亲。她又转头看向别处,借此拖延片刻,再想法应对她刚刚听到的话。最后,她转过头来。“尼克,我不知道说什么好。为什么现在会出现这种状况?你为什么来这里?”
    她的心还在狂跳,就像你手里握着的小鸟的翅膀。她心想:这是真的吗?
    “我需要你帮忙。这世上只有你会帮我,阿米。”
    “别这么喊我。那是过去的日子了,现在不同以往。”
    “对不起。我马上告诉你,我来解释。”他长长地吸气,长长地呼气,然后说,“抢劫的是唐尼。不是我。”
    尼克的弟弟。
    这事她几乎无法理解。两兄弟当中,安静的那个是危险的犯罪分子?她回想起来,抢劫者是戴着滑雪面罩的,卡车司机一直没有认出他来。
    尼克继续说:“他有问题,你知道的。”
    “吸毒,酗酒,是啊,我记得。”两兄弟截然不同,彼此甚至没有相像的地方。萨克斯回想那个时候,记得唐尼的举止和性格几乎像老鼠,这自然而然浮现出来的样子,让她好不自在。除了长相,尼克充满自信,唐尼则犹疑不决和焦虑不安——并且这两方面都需要麻痹。他们外出就餐、开开玩笑、询问他的继续教育课程时,她尽量鼓励他加入谈话;但他腼腆畏缩、躲躲闪闪,有时还充满敌意、疑虑重重。她确信,他嫉妒他哥哥有个当过时装模特的女朋友。她还记得,他怎样消失在男卫生间,出来的时候显得快活又健谈。
    尼克又说:“事情发生的那个傍晚,那场逮捕……还记得吧,你在值夜班?”
    她点点头,仿佛她能忘记一样。
    “我接到我妈妈的电话。她觉得唐尼又开始沾毒品了。我四处打探,听说他有可能在第三街大桥附近跟什么人见面。有什么交易要做。”
    那座历史长达一百多年的古老大桥,在布鲁克林横跨一条泥泞的运河,格瓦纳斯。
    “我知道大事不妙。那片社区?肯定会这样。我立刻赶到那里。我没看见唐尼,但是附近有辆半挂式卡车停在那里,车门开着。司机躺在地上,耳朵里面在流血。卡车是空的。我用公用电话拨了九一一,匿名报案。然后我直接去了唐尼的公寓。他在公寓里,醉醺醺的。而且不止他一个人。”此时,他深深盯着她的眼睛,眼神狂热。她只好低下头。“德尔加多,记得吗?维尼·德尔加多。”
    她隐约记得。布鲁克林的一个小混混,可能是海湾岭的。没有真正接触过,总之不是重要人物。一个人渣,行事做派像“教父”,尽管他的犯罪窝点是个低级酒吧,一家杂志兼烟草店。她还确信他已经死了,因为侵入一帮危险人物的地盘而被处决了。
    “他让唐尼为他卖命。帮德尔加多的团伙抢劫、从卡车上转移东西、把东西交给销赃者和中间商。他答应唐尼,会给他想要的所有镇静剂和可卡因。”
    萨克斯狂躁地做着评估。随后,她告诉自己:停止。是真是假,都不关她的事。
    “德尔加多和他的保镖告诉我有个麻烦。德尔加多操作的抢劫案,好像让五大家族当中的一家很恼火,尤其是格瓦纳斯的这桩。他们盯上那辆卡车了。巨量的处方药,记得吧?德尔加多说得有人去顶罪。他给我两个选择。把唐尼供出去,这样的话,德尔加多就必须把他除掉,因为他在监狱里会把一切都泄露出去。或者……是我,一个可以蹲监狱并能守口如瓶的人。”他耸耸肩,“这怎么选呢?”
    “你没联系oct吗?”
    他大笑起来。纽约市警察局的组织犯罪特别侦破组是厉害,但它的厉害在于统筹办理重大案件,针对的是引人注目的暴徒。
    “唐尼是怎么说的?”
    “他清醒的时候,我跟他谈了。我把德尔加多的话告诉他了。他哭起来,崩溃了。你可以想象得到。他很绝望,求我救他。我说为了他和妈妈,我会救他。但这是最后的机会,他必须戒毒。”
    “然后怎样?”
    “我拿了唐尼手上的一些货物和一些钱,扔到我的车里。擦干净唐尼的枪,就是他用来殴打司机的那把枪,在上面留下我自己的指纹。然后又匿名拨了一个电话,报告说在现场看到我的车牌号。”
    “警探第二天在警察局找到我,我就承认了。事情就是这样。”
    “你放弃了一切,你的整个人生?这么多年的警察生涯?就这样?”
    他粗暴地低语道:“他是我的弟弟!我没有选择!”然后他的表情变得柔和起来,“你记得那时我们都说了什么?关于我当警察的事,也并不是那么确定?”
    她记得。尼克在灵魂深处没有警察的色彩。他不是她那种类型的警察,或者她父亲那种……或者曾经的林肯·莱姆那种。他在等待时机,等找到别的事去做——一桩生意,一家餐厅。他一直想开餐厅。
    “我不是有意去当警察的。我迟早都会跳出来。所以我可以去蹲监狱,忍下去。”
    她的思绪转了回去。“唐尼的确戒毒了,对吧?”
    尼克进监狱之后,萨克斯虽然跟他断了联络,但是跟他的家人还是有联络的。她去参加了哈丽特·卡瑞里的葬礼,唐尼当时的确是清醒的,并且平时每次见面时,他也是清醒的。然而在她遇到林肯·莱姆之后,她和他弟弟就失去了联络。
    “他戒毒了,戒了一段时间。没有坚持下去。我听说他没再为德尔加多干活,但是他又继续吸可卡因,然后是海洛因。他一年前去世了。”
    “哦,天哪。真是对不起。我没听说。”
    “用量过度。他吸毒时隐藏得很好。他们是在东哈莱姆的一家旅馆发现他的,他已经死了三天。”尼克哽咽起来。
    “我在里面想了很多,阿米莉亚。我觉得我做的是对的。我让唐尼多活了几年。但是我想好了,我要证明我的清白。我不在意赦免之类的事,我想的只是可以告诉人们我没干。唐尼不在了,妈妈不在了,我没有别的家人会因为听到真相而有可能失望。德尔加多多年前被枪杀,他的团伙散了。我也想让你知道,我是清白的。”
    她知道是什么事了。
    他继续说:“案卷里有证据可以证明我的清白。联系人、警探的记录、地址,这类东西。外面还是会有人的,他们知道我没干。”
    “你想要案卷。”
    “是的。”
    “尼克……”
    他碰碰她的胳膊,又轻又快。他的手缩了回去。“在我的那些所作所为之后,你完全可以直接转身进屋,关上门,永远不再见我。”
    罪过不单单是作案犯罪。从被捕的那一刻起,他就跟她切断了所有联系。没错,他这么做是为了保护她。根据他自己承认的,他就是个坏警察。消息就是这么在人们之间散开的,影响到他身边的所有人。如果他们仍保持联系,她,作为一颗雄心勃勃、冉冉上升的警界之星,有可能染上污点。
    怎么办?她问自己。直接进屋关门?
    她说:“我得考虑一下。”
    “这就是我想求你的。”
    她镇定下来,等着拥抱或亲吻,做好拒绝的准备,但尼克只是跟她握了握手,仿佛他们是商业伙伴,刚刚顺利达成一项房地产交易。“祝罗丝一切安好……假如你想告诉她,我来过。”
    他转过身,大步离开了。
    她看着他走远。他走过半个街区,回头飞快地看她一眼,脸上挂着孩子气的笑容。过了这么多年,她对那个笑容仍记忆犹新。他点点头,然后就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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