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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云台 第69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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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青唯于是去马厩里卸了马,牵着马,最后跟崔芝芸道:“我走了,你多保重。”
    “阿姐。”崔芝芸追了两步,“阿姐,不管你姓崔还是姓温,你永远都是我的阿姐。我……我一定会在岳州立住脚跟,岳州的崔宅,一直都是你的家。”
    青唯听了这话,很淡地笑了一下。
    她回头望去,目光从崔芝芸,移向不远处的城。
    雪倏忽间就大了,上京城在这雪中只余下一个寥落的轮廓。
    青唯看不清,于是牵着马,往前走。
    家么?
    这个字于她而言已经有些陌生了。
    辰阳故居是梦中旧景,洗襟台坍塌后,成了她再也回不去的地方。
    适才芝芸提到家,她第一个想到的竟是江府。
    红烛满眼,他挑开盖头——
    “所以我嫁过来,实在是天上月老牵线,没有别的路可走了。”
    “你我这哪里是月老牵线?你我简直是月老拿捆仙绳绑在了一起,外还加了十二道姻缘锁,借来蓬莱的昆吾刀都斩不断……就怕到了阴曹地府,十殿阎罗也把你我的名字写在三生石上……”
    虚情假意,两厢试探,到后来竟成了她风雨兼程这一路的片刻皈依。
    可惜那样的日子太短了。
    红烛褪色过往斑驳,他是高高在上的王,她是无法见光的重犯,那座巍峨的深宫,她永远也进不去,诚如人群熙攘她被层层阻隔,他独立远街却看不见她。
    这才是被烛色掩去的真相。
    风声苍茫,青唯往前走。
    一如她从前辗转漂泊的每一回一样。
    一个人,罩着斗篷,遮着脸,向着天涯,不再回头。
    第81章
    夜深,宣室殿中灯火通明。
    赵疏倚在龙椅上,伸手揉着眉心:“何鸿云怎么说?”
    “大理寺草拟的罪条,臣已经一一念给何鸿云听了。”刑部尚书道,“何鸿云没有抵赖,但他不肯画押,直言要见小昭王。臣让人去昭允殿请示,昭王殿下说……不见。臣不得已,只好命狱卒用了刑。”
    赵疏叹了一声:“他眼下是重犯,受刑也是应该。”他顿了顿,站起身往殿外走,“事已至此,不必再给何氏任何优待,案子该怎么办怎么办吧。”
    清晨冬祭的路上,士子的声声诘问言犹在耳,赵疏回到宫中,立时催促六部三司加紧办案,眼下各衙门点灯熬油,都快子时了,竟没几个回的。
    见赵疏往殿外去,章鹤书几名大员立刻跟上,低声道:“官家,何大人还在雪地里跪着呢。”
    何拾青已在拂衣台跪了一整日。他发须被雪染得苍白,人似乎一夕间就老了,见赵疏拾级而下,他高声道:“官家,官家!请听老臣说两句吧!老臣自知犬子罪大恶极,不求官家宽恕他,但求官家看在老臣这么些年尽心辅政的份上,哪怕把他剥皮抽筋,好歹留他一条性命!”
    “官家!陛下!”看着赵疏走近,何拾青在雪地里膝行数步,佝偻着背去扶他的袍摆,“再不济,求您看在太后的颜面,太后与官家母子一场,官家知道的,念昔是太后最疼爱的侄子啊!”
    何拾青老泪浑浊,“念昔是有过,被贪欲蒙眼,一步错,步步错,可他的初衷,绝非令洗襟台坍塌,官家让他游街、受刑,老臣都认了,可是何家历经数朝,也曾为朝廷立下汗马功劳,出过多少文臣良将,那么多桩功绩,难道在官家眼里一文不值吗?”
    赵疏静默地立在雪里,听到这,垂下眼去看何拾青。
    这个在朝廷屹立多年的中书令,而今褪下官袍,摘去发冠,看上去只是个寻常老叟罢了。
    “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赵疏轻声道,“何念昔手上的血债太多,只能以命偿命。何大人既与朕论功绩,便该知道,自古功过不相抵。”
    言罢,他不再停留,吩咐道:“来人,拂衣台上不为十恶不赦的人鸣冤,把何大人请下去。”
    小黄门听令上前,扶起何拾青,掺着他往宫门去了。
    章鹤书在雪里看着他的背影,唤来一名提灯内侍,也往小角门走去。
    夜很静,章府的驾车厮役在角门外等候,车室内明灯已搁好了,章鹤书养了片刻神,很快就着明灯,翻开一页书。
    这是他的习惯,章氏虽也是名门望族,章鹤书却是正儿八经考功名升上来的官,早年念书风檐寸晷,而今做了重臣也不敢懈怠,章府去皇城远,大半个时辰路途,他多半都用来苦读,及至马车停下,车外厮役低声喊了句:“老爷。”章鹤书才将书搁下。
    夜深了,府外十分安静,章鹤书绕过照壁,却见正堂里掌着灯。
    “兰若回来了?”章鹤书问。
    “哪能呢?大理寺公务繁忙,大少爷一早就让人捎信儿,说近几日都宿在衙门。”跟在身旁的老仆道,“是张二公子。”
    “忘尘?”章鹤书稍顿了顿,不动声色地让老仆退下了。
    他独自步入堂中,带进来一身寒露,“忘尘,你怎么等到这时?”
    张远岫起身作揖:“傍晚听说先生有事寻我,左右闲着,便过府来了,静夜听雪,闲茶佐月,谈不上等。”
    早年张远岫入仕前,受章鹤书指点过文章,故而私下称他一声先生。
    正堂里焚着炉子,章鹤书脱了外氅,他虽已年逾不惑,鬓发微霜,看上去仍是个清癯书生,“是有个好消息要告诉你,洗襟台,官家已定好重建的日子了。”
    张远岫拨着茶盖的手一顿:“果真?”
    章鹤书颔首:“眼下天寒地冻,尚不是时候,待明年开春三月,官家便要派工匠去柏杨山。”
    张远岫垂眸看着茶水,半晌,缓缓道:“能重建就好。”
    “是啊,能重建,便不枉费你这么一番工夫。”章鹤书道,“千辛万苦救下薛长兴,又说动当年的宁州府官到京平冤,要求彻查瘟疫案,眼下何家这么快被问罪,也与上京、宁州药商士子联名上书脱不开干系。”
    张远岫起身,对着章鹤书又施一揖:“朝廷能这么快定下重建洗襟台,忘尘实在没想到,此番还得多谢先生筹谋了。”
    “忘尘何必多礼?”章鹤书道,“这是顺理成章的事,洗襟台本就为士人而建,何氏偷换木料的罪行被揭露,士人定然不忿,朝廷为了安抚他们,自然会答应重建楼台。”
    章鹤书笑了笑,“当年你父亲率士子投身沧浪江,而今楼台既建,后世都会铭记他们英魂,你也能安心了。”
    然而张远岫听了这话,不由沉默。
    半晌,他撩起眼皮看向章鹤书:“有桩事,忘尘心中一直困惑,不知先生这里可有答案?”
    他生得白净,眼睑十分单薄,这么乍然盯着人看,仿佛淡泊春光里藏了细芒,让人觉得不安生。
    章鹤书似乎无所觉:“你问。”
    “几日前,上京西郊几名药商死得蹊跷,先生可知道,这事——究竟是谁做的?”
    “不知。”章鹤书悠悠然道,“朝廷不是正着人查么?怎么,你觉得这案子不对劲?”
    张远岫道:“太巧了。祝姓药商不死,那些被何鸿云胁迫的药商未必会敲登闻鼓,登闻鼓不响,何家的罪行不至于败露,京中的贡生士子便闹不起来,他们不闹,朝廷便不会为了安抚士人情绪,这么快应下重建洗襟台。我担心此事因我而起,故而有此一问。”
    他说着,不等章鹤书回答,“不过这些只是忘尘私底下的揣度,先生当玩笑听听便罢,不必当真。今夜太晚了,忘尘不叨扰,这便告辞了。”
    “忘尘留步。”
    见张远岫步至堂门口,章鹤书唤道。
    “忘尘近日,可有见过那温氏女?”
    张远岫微蹙了蹙眉,回过身:“不曾,先生怎么会这么问?”
    “没什么,想着你既出手救了薛长兴,保住温氏女,只怕不是什么难事。老太傅视你如子,连太傅府的马车都任你驱使,那马车,谁敢去搜呢?你说可是?”
    张远岫道:“先生想多了,温氏女是钦犯,朝廷查得紧,借忘尘一百个胆,也不敢保她。”
    言罢,他再度一揖,推开堂门,往外走去。
    第82章
    雪一停,天地就起了雾,清晨的天亮得缓慢,谢容与撩开冷雾,匆匆往正殿走去。
    崔芝芸等在殿中,见谢容与到了,怯生生喊了句:“姐夫。”
    这是她第一回 来宫里,心中惶恐得紧,“姐夫”喊出声,才意识到称呼错了,想改口,谢容与已“嗯”着应下了,他意示她坐,温声道:“近日在江府怎么样?”
    崔芝芸道:“多谢姐夫,江家上下很照顾我。”
    她迟疑片刻,“姐夫,我昨日……见到阿姐了。”
    谢容与听了这话,并不意外。
    他与崔芝芸之间谈不上熟识,崔芝芸能进宫来见他,只能是为了青唯。
    “……她还好吗?”
    “阿姐一切都好,虽然受了伤,看上去已经好多了,只是,京城危机重重,阿姐她不能多留。”
    谢容与“嗯”一声,好半晌才道:“她走了?”
    崔芝芸点了点头。
    她拿过手边布囊,“阿姐有东西让我转交给姐夫。”
    布囊打开,入目的是一枚水色通透的玉,谢容与的目光微微一滞,“她……没有话带给我吗?”
    “阿姐只说,等见到您,代她跟您道别。”崔芝芸道,“何家的案子里,有个叫扶冬的证人,阿姐帮她打听到了徐先生的下落,已写在信中,阿姐说,让我把信、木匣里的图纸、还有玉,一并交给姐夫。”
    谢容与道:“多谢。”
    深殿寂然,崔芝芸办完青唯交代的事,又局促起来,她很快请辞,谢容与没多留她,差人将她送回江府。
    日色穿过薄雾照进殿中,谢容与在案前静坐良久,修长的双指捞起玉,收入掌心。
    京城大雪封天,追兵重重,她应该是一个人走的吧。
    眼下离开是最正确的决定,温小野辗转经年,遇事从来果决利落。
    所以他没问她去了哪里。
    也许连她自己都不知道该去哪里,她这些年,不就是这么过来的么。
    谢容与看过洗襟台的图纸,收入木匣,随后拿起信。
    信是青唯写给扶冬的,都是白话,就像她平时闲谈时的口吻:
    “扶冬,关于徐先生的下落,我近日略有所获。我有位薛姓叔父,这些年一直在追查洗襟台坍塌真相,他对照丧生的士子名录,暗中造访过许多人家,徐先生的双飞燕玉簪,他是在庆明府一户冯姓老夫妇家中寻到的。
    “这对老夫妇有个举人儿子,五年前被选中登洗襟台,洗襟台坍塌后,老夫妇惊闻噩耗,赶赴陵川。路上,他们遇到一名书生。这名书生自称姓徐,应该正是徐述白。他听闻老夫妇有亲人丧生洗襟台下,称自己此行上京,正是为告御状而去,他要揭发修筑洗襟台的真相,让事实大白于天下。徐述白说,自己此行艰险,恐会遭遇不测,身上有一珍贵之物无人托付,希望老夫妇代为保管,即薛叔后来在老夫妇家中找到的双飞燕玉簪。
    “依照老夫妇的说法,徐先生最后出现的地方是上京附近,这与扶冬姑娘此前的说法不谋而合,可见徐先生并没有死在洗襟台下,他会出现在洗襟台丧生士子名录之上,定是有人故意弄虚造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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