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O18文学 > 穿越重生 > 宰执天下 > 第138章 梳理(八)

第138章 梳理(八)

推荐阅读:皇后葬身火海,疯批暴君一夜白头狗洞谋士夫人被迫觅王侯网游之超级掌门人冬日宜喜欢至尊修罗聊斋之问道长生嫁权贵:三爷野性难驯长生之路继室她娇软动人

    跟爱打听的朋友开了个玩笑,丁兆兰心情很好的从侧门离开了开封府衙。
    正出门的时候,一队车马浩浩荡荡的从前面的大路上走过,丁兆兰退了一步,退上了侧门的阶梯,就听见身边的跟班紧张的说,“是大府的仪仗。”
    还没到放衙的时候,也不知是去哪里。丁兆兰顺着马车行进的方向张望了一眼,是往北面去的。
    开封知府带着他的仪仗走远,跟班甲便问道,“小乙哥,我们下面去哪边?”
    丁兆兰很干脆的说道,“去国子监。”
    “是去查问证人?”跟班乙立刻问道,“俺这就去叫车。”
    “怎么可能?”丁兆兰摇头,“车子倒是一路的,去国子监旁边的诸科学堂。”
    “为什么?”跟班甲乙都好奇的问,“不是说去都堂前面闹事的全都是国子监生,诸科生几乎都没人理会他们。”
    丁兆兰冷笑了一声,“国子监生一个个眼睛都长在头顶上,连旁边的律学、算学都看不起,俺这快班捕头,过去问话,哪个监生会理会?”
    跟班立刻就不答应了,“小乙哥你把名号亮一亮,哪里不敬你三分,何况小乙哥你还是去查案,难道监生就不想知道真相。”
    “俺见人就说自己是丁小乙,这还是查案吗?”丁兆兰摇头,面容也严肃起来,“俺的那点被吹嘘到没了边的功劳,其实是严官人占了一多半。俺就是跑腿的。别的不说,指纹的事,不是严官人从学会那里找了人来帮手,俺这个捕头哪里找得到人,哪里知道怎么查?”
    “小乙哥你这话就不对了,”跟班们更不答应了,“不是你找到指纹,严官人也没辙。不是你提到指纹,严官人也想不到。最后严官人不想出风头才把小乙哥你推出去应付记者的,朝廷的功赏他可是一点没让人。”
    “随你们说吧。”丁兆兰脸上又浮起了微笑,“不过俺们还是得先去诸科学院。”他自信的对跟班们说,“要知道俺们快班有什么把柄,去问军巡院最简单,要想知道军巡院有什么作奸犯科的事,俺们快班都知道几条。国子监的事,还是问诸科生最了解。”
    这一番话,跟班们都心悦诚服。三人叫了车,一路赶到诸科学院前。
    诸科学院与国子监就隔了两条街,两条街中间的里坊,全都是上房下店的双层小楼,几乎全是食铺、酒馆、茶肆,间或有两家杂货铺,卖些日常用品。在里面消费的也都是国子监和诸科学院的师生。比起普通的小市民,国子监和诸科的几千师生,确是能花钱多了。
    三人抵达的时候,已经快黄昏了,抬头看了看天色,想起总捕让他入夜前回去报告,丁兆兰翻了下白眼。如果不堵车的话,半个时辰后往回走还来得及,如果要留下堵车的时间,现在就得回头了。
    不过他立刻就把这些事丢到了脑后,不去多想。一切自然是查案为重。
    此刻各处店铺人满为患,丁兆兰在街口看了一看,就立刻熟门熟路的往巷子中转过去。
    背街的小巷,寂静无人,与前面正街的喧闹相映成趣。丁兆兰带着两个人却走进如此冷清的小巷中。
    小巷的空气中尽是腐坏饭菜的酸馊味,甚是刺鼻。南北向的街道,阳光被侧面房屋遮挡,此刻是暗淡,但西斜的阳光从瓦面上映过来,能看见地面上还有许多残羹剩饭没有打扫干净。
    丁兆兰三人走在肮脏的地面上,两个跟班一脸的嫌恶,而丁兆兰则越发的脚步轻快。
    走到一扇木门前,丁兆兰后退了半步,确认了木门的正确,就上去拿起铁环敲了一敲。
    笃笃两声响,在巷子中传得老远。
    木门很快吱呀一声响,从里面被打开,一人探头出来,与丁兆兰三人打了个照面。
    那人立时惊喜的叫起,“小乙哥!”
    丁兆兰竖起手指比在嘴前,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那人顿时声音就低了下去,鬼鬼祟祟的左右看了看,就让开了门,招呼丁兆兰三人进来。
    门后是极狭窄的天井,只有几尺见方。四个成年人站在天井里,立刻就连转身都显得很困难了。
    那人身上只有一条油浸浸的围裙,围裙下面都是赤条条的,整个人散发出一股子烤肉的味道。旁边一间小屋,从里面散出带着肉香的滚滚热浪。也不知他方才是不是就在里面烤肉。
    眼前男子的装束,还有气味,两相交加,丁兆兰的两个小跟班感觉气都喘不上来了。
    但围裙男子很是兴奋,一点也不觉得挤,气吁吁的在丁兆兰耳边问,“小乙哥,是不是又有案子了?”
    听仔细了,就发现他操着一口别扭的京腔,显然不是开封本地人。
    丁兆兰点点头,又比了个噤声的手势,那人紧张得捂住自己的嘴,眼睛一眨不眨的看着丁兆兰侧耳向屋内专注的聆听,眼中尽是兴奋。
    侧耳倾听了片刻,丁兆兰放下手,点了点头。对那围裙男子道,“王兄弟,听说了都堂广场前面的事没有?”
    “怎么没有!”围裙男子一脸正中红心的昂然,“今天到处都传遍了,店里面的客人都在说。”
    丁兆兰问道的,“有没有诸科学生聚集比较多的店铺?”
    围裙男子想了一想,道:“可以去胡大家,律院有一群学生,最喜欢在他家里乱说话了。”
    “胡大他的腿还好了?”
    “早好了,前天晚上喝酒,还说要谢谢小乙哥送来的药,比他在医学馆开的药灵验多了。”
    丁兆兰笑道,“医学馆出外问诊的有学生有老师,胡大他是运气不好,没撞上有能耐的医师。不过俺那药也是河东医院的医官自配的刀伤药,在筋骨外伤上,京师的太医肯定比不上河东医官的。”
    围裙男子感动得眼眶泛红,“那么好的药,要是别人就藏在家里备急了,有几个能像小乙哥仗义疏财。”
    “哪儿,”丁兆兰谦虚的笑着,“俺也是平白得来,没脸私藏着。”
    “不止胡大时常惦念着小乙哥你。还有晁二,李三……”
    旁边的跟班咦了一声,丁兆兰回头拍了他的肩膀,对围裙男子笑道,“这里的李三是卖馒头的,俺这儿的李三就是做捕快的,一样的称呼,大名就不一样了。”
    围裙男子冲李三和他同伴点点头,又对丁兆兰说,“李三要是知道小乙哥你来了,肯定拉着你回家去吃饭。几次三番的说要谢谢小乙哥,就是不见小乙哥你来。”
    丁兆兰哈的一声笑,“他安安稳稳做买卖,俺知道也欢喜,比什么谢都好。”
    围裙男子眼睛中都要冒星星了,两个跟班看着丁兆兰,脸上也尽是钦佩,丁兆兰这种三教九流到处都有朋友的四海,正是他们梦寐以求的状态。
    “好了不说了。”丁兆兰道,“今天这桩案子最是紧急,府衙里面从上到下都火燎尾巴尖了,俺这儿也安生不得,所以得请王兄弟你帮个忙。”
    围裙男子连忙道,“小乙哥你有任何事尽管吩咐,千万别说什么请。”
    丁兆兰拍着李三的肩,“也没别的事,就是让我这兄弟在这里待几天。”
    “没问题,”围裙男子豪爽的拍着胸脯,“小乙哥你放心,我这里是包吃包睡包打听。”
    丁兆兰点点头,“那俺再去胡大那里一趟,看看他能不能再安排下一个人。”
    “小乙哥。”李三怯生生的叫道,“我们这几天就在这里了?”
    另一个跟班也巴巴的看着丁兆兰,等着他的回答。
    “几天?”丁兆兰一副吃惊的口气,“我们还有几天?!就只有两天啊。两天你们没听到管用的消息,这案子就难破了。如果不能在这里找到突破口,我就只能去找行人司、军巡院交换情报了。到时候,人家狮子大开口,不知要被啃掉多少账。”
    李三环顾天井,视线在赤条条的围裙男子身上打了个转,一脸苦相,“就在这里能听到?”
    “不要你们听到多少秘闻,我也不指望你们能听到犯人的身份。私密的消息基本上不会在外面公然说出口。但学校里面多有达官贵人家的子弟。京师里的大小事,最先听到的,肯定是官人们;最有可能散布的,则是是学校,所以只有来这里。”
    “可是……王……兄弟他也能听的。”李三犹犹豫豫的瞥了围裙男子一眼,吞吞吐吐的说道。
    丁兆兰皱起眉,“你是捕快,他是大厨,同样的话落在你们耳朵里能一样吗?有些话你听到就知是贼人在说话,王兄弟他说不定就放过去了。”
    “我也想帮小乙哥的忙,可就是太笨,不懂。”围裙男子笑得憨厚。
    “这事就这么定了,李三,就两天,给我用心了。”丁兆兰强硬的命令道,“记好了,那些高谈阔论的没必要多听,仔细听那些声音低的,一有动静就不说话的。”
    吩咐好了李三,他转身面对围裙男子,“王兄弟,你安排下李三,我去前面找胡大。”
    围裙男子满口应下,在李三依依不舍的眼神中,丁兆兰带着另一个跟班出门去。李三抬起头,围裙男子给了他一个油浸浸的灿烂笑容。
    丁兆兰带着人向巷道深处走了三五十步,又敲门进门,半刻钟之后,一个人从门中走了出来。
    一位老者静静的站在巷子中,拄着拐杖,丁兆兰出来,他扭头看过去,“都打发了?”
    “是啊,好不容易。”丁兆兰叹了口气,“甩都甩不掉。不带着他们又会惹人怀疑。”
    “平常只能靠你自己小心行事了。”老者拐杖笃了一下,举步向前,边走边说,“这一回开封府怎么说?”
    丁兆兰平静的说,“府衙里给我三天时间来破案。”
    “三天?”老者带着怜悯的笑容转头,“都堂可给了你们知府七天。你可以不用那么急了,有七天时间,可以慢慢安排。”
    “只有三天。”丁兆兰平静的说道,“现管我的是总捕,不是都堂。”
    “好吧。”老者笃笃的往前走,“我们能帮你会尽全力帮,但破案的事,真得就看你自己了。”
    “能提供有用的消息,那就是帮忙了。”丁兆兰说,“我想知道些有用的,不要大路货。”
    “跟我来吧。”老者说着,在前面带路。两人在小巷中穿来绕去,走了几分钟,穿过一道院墙,眼前就是一片葱绿,耳边没了外面的喧嚣。
    “诸科学院?这么容易就进来了?”丁兆兰惊讶的问。
    国子监和诸科学院都是储才之地,里面尽是皇宋未来的栋梁,学生凭证进出容易,但外来人想进学院或国子监,却是要过好几道关。有时候,来客相貌不善,甚至会被搜身检查。
    进入学院后,老者的脚步就轻快了不少,“有些事,内行人眼中只是一个小关节,外行人眼中却是难如上青天。难道捕快中没有这等情况?”
    丁兆兰沉默了一下,郑重拱手,“多谢梁公指点。”
    “狗屁指点,”老者哼了一声,“老夫倚老卖老罢了。”
    丁兆兰被顶了一记,心中发闷,老老实实的跟着老者后面走。两人一前一后,从大路走上小路,又从小路走上便道,大约半刻钟之后,停在一处建筑外的树荫下。
    丁兆兰和老者的身形被树荫遮蔽,外面只有走下道路,接近到两三丈之内能看得见。
    丁兆兰仔细观察面前的建筑,发现是一座教学楼。上下两层,从左到右数过来,上下一加,总计六间教室。
    ‘有用的消息就在这里面吗?’
    丁兆兰正想着,就听见从底楼的一间教室里面传来一个显得得意张狂的声音。
    “……因为黄河开封段行洪,开封与河北的联络已经断了三天,这三天来,不正是国子监的那一棒子书呆子蹦跶得最欢的时候?”
    前面说话的内容丁兆兰没听到,但只是这一段,就让他悚然而惊,更加专注的聆听起来。
    “可你们都想想,要是白马渡三天封航,那之前一两天,河东战败的消息又是哪里来的?河东消息不走白马渡,但是走孟津啊!”
    丁兆兰身子一颤,眼前的迷雾仿佛被人拨开,更像是盖住舞台的幕布,被人掀开了一角。
    不过那人嘴巴里说得痛快,让丁兆兰有会于心,但教室里面的其他人,似乎还有一些是一头雾水,满脸的迷惑,故而就惹来了他的嘲骂:
    “叫你们这群夯货好好学地理,叫你们多出京走一走,都他娘的应得爽快,说得好听,到最后没一个肯动身的。一个劲的缩在房间里背律条做什么?”
    “亏你们读了那么多年书,难道不知道洛阳以下,黄河就没支流了。河床全都在高出地上一两丈的地方走。”
    “不是有汴水吗?”有人反驳道。
    “汴水那是向黄河输水吗?那是分水啊!洛阳之后,黄河进入开封,河床高悬陆上,根本没有支流汇入。你们该明白了吧,黄河在开封这一段若是有洪水,那上游的洛阳也肯定有洪水。开封的白马渡不能过船,那么前一两天,洛阳的孟津也肯定不能行船。开封的洪水,总不能是天上掉下来的吧?”
    “不是有下雨吗?”
    “前两天下雨了?”那人冷哼,“就下雨落到河面上的那丁点水,开封城里低洼处都只能淹三尺,更不用说黄河。所以说到底,河北方面的消息,根本没有断绝,是都堂,故意将河北的军情给隐瞒了下来。”
    “那……该不会河北败得更惨?”
    教室里面学生颤抖的声音,帮丁兆兰问出了他心里的话。
    河东战败的军情传出来后,河北就莫名的断了消息,这让京城中许多人都感觉纳闷,为什么赶在这么巧的时候突然断了消息。
    各种猜测中,就数洪水断路这一条最是没有人相信了,因为实在是太巧了。
    要不然就是河北败得太惨,使得都堂不得不加以隐瞒,免得动摇人心;要不然就是河北败得太惨,连个报信的人都被围了;要不然就是河北败得太惨,辽军直接南下,攻到了黄河北岸的渡口。
    总之,在人们的猜测之中,河北方面不会有好结果。
    “败得太惨?……你们有没有考虑过遍地河北的寨堡,到底要怎样才能败得太惨?!”
    “河东还有雁门呢,还不是败了?”
    “谁知道河东的战败是怎么败的?!”那人急促的反驳,“是雁门关被打破,还是出击时被辽军伏击?没人知道吧?”
    丁兆兰搓着脖子,实在是痒得厉害。挥起大巴掌用力扇了扇周围,也不知挥走了几只蚊子。
    树下阴暗,蚊虫孽生。他站在这里都快成了蚊子点心了,耳边尽是蚊子的嗡嗡声,他诧异的看了旁边的老者,怎么蚊子就不咬这老货。
    但教室内反驳的话传入耳中,丁兆兰立刻就不动了,专神的继续偷听。
    “都堂又没说。”
    河东战败的内情还没出来,都堂也没有公布太多。在传言中,甚至有说太原已经被攻占,辽军正整军南下。
    对此都堂始终没有出来辟谣,反而在报纸上指责学生,这让世人对北方战局看得更加悲观。
    “都堂没说没关系,但既然兵败的消息能从都堂中偷传出来,那为什么在哪里战败的消息没有?军情急报就是再短,也会把失败的时间地点给说明白,不可能只有一句王师败绩,就没有其他字了。既然有人能够窃取到机密军情,为什么不能更加具体一点,把战败的地点都一并说明?”
    那人说得言辞凿凿,丁兆兰听得入神,也深思起来。是啊,为什么只有一句河东兵败?
    不过屋中并不是所有人都觉得他说的有理,“辽主既然敢于挑衅,那肯定是有所准备,有所依仗,河东不论是在什么情形下战败,都证明官军还没有做好准备,上阵太过仓促,河东如此,河北难道还能例外?”
    “都说了几遍了。关键是河东兵败的具体内容,为什么没传出来?这里面的疑点实在是太多了。但世人都被战败的消息吸引了,之后又出了国子监生聚集都堂前的消息,弄得人没空去细想究竟。河东兵败的时间地点和损失,只是一句话的事,为什么泄露机密的人没有说,难道不是说出来更加能让人相信?”
    “如果河东兵败十分惨烈,泄露机密之人想要动摇都堂,自当将损失一并透露,若是河东兵败只是皮毛之伤,无关大局,为何都堂又不加解释?明明没有洪水阻道,为何都堂要断绝河北消息?都堂和泄密之人的行动为何又这么多不合情理之处,又如此一致的瞒过了河东兵败的内情?这就是需要让人深思的关键之处了。”
    丁兆兰暗暗赞了一句,不愧是律学生,剥丝抽茧的能力果然出众,蛊惑人心的本事则更加出众。
    从一点点异样之处着手,引动人们的猜疑之心。到现在都没有说明都堂如此行事的原因为何,但他一句句的质问问出来,人们就会不由自主的去猜测答案,到最后,他想说的话甚至不必他本人说出口,人们自己就推导出来了。而人们对自己的判断,一向是比他人的灌输,是更加确信的。
    他完全可以现在就出师了……去做一个一流的讼师。嗯,这里是律学,肯定是去做法官了。
    丁兆兰不打算再听下去了,答案已经出来了。
    他掉头从树荫下离开,踩着一片明显被翻整过的草地,脚下发出沙沙的声响。
    老者缓缓的跟在后面,跟着丁兆兰走上外侧的水泥小路停下来,问他道:“不听了?”
    丁兆兰摸着脖子上的疙瘩,啧着嘴道,“蚊子太厉害。”
    天已经开始黑了,路上三三两两结队的学生,都在往学校外面去。经过丁兆兰和老者这两个装束明显不是学院成员的外人,都多看了两眼。
    “要走吗?”老者问丁兆兰。
    丁兆兰皱眉道,“他是你们安排的人?”
    老者一怔,旋又笑道:“算是吧。你有什么想法?”
    丁兆兰容色沉肃,“你们不怕学生敌视都堂?”
    “他们的想法无关紧要。”老者转身,顺着人流向来路走去,“另外,只要他的证据中有一条被证明是错误,那么其他的推论就全都错了。”
    丁兆兰跟在身后,“是哪一条?”
    “明天的报纸上会公布,归德府那一段的黄河内堤被冲毁了。”
    丁兆兰心头一凛,惊声道,“破堤了?!”
    老者回头,冲他笑一笑,“只是内堤而已。”
    丁兆兰板着脸,严肃的问道,“真的还是假的?”
    “你可知道,他曾经说过,”老者手指向上指了指,将人名含糊带过,“建立信任要十年,毁掉信任只要五分钟,他对报纸的信誉,一贯是看得很重的。”
    “那是真的发洪水了?”丁兆兰比方才听人说没法洪水时还要震惊。
    老者沙哑的呵呵笑了两声,“这几天报纸上不都在说洪水,你以为没有记者去黄河边看过?”
    “那河东……?”丁兆兰疑惑,
    老者步履从容,“为了传回急报,送信的铺兵可是拼了命了。但这是因为败阵了,才这么急着告知都堂,捷报可就没必要冒那么大的风险了。”
    丁兆兰闻言惊喜,“那……”
    “好了。”老者却把丁兆兰的问话提前打断,“对他的话,你还有什么想法?”
    丁兆兰脸色有些不好看,走了几步才又说道,“虽然证据有错,但他想要说的却不一定是错。”
    “他想要说什么?”
    丁兆兰盯着老者的侧脸,“四个字,引蛇出洞。”
    老者笑了,却没有说话。
    丁兆兰不指望老者会回答了,抬头望着前面的小门,问道,“需要俺做什么?”
    老者笑了,“保全自己,不要查得太深入。老夫可不想看见你被灭口。”
    丁兆兰身子绷紧了一下,放松了下来,笑道:“虽说俺那叔公脾气暴,嘴巴坏,打起人来不知道手上几分手劲,但让军巡院和行人司压我们一头,我还真是不甘心。”
    “你放心,军巡院压不了你们一头。”
    “果然。”老者都说到这个地步了,丁兆兰怎么还会不明白,他呵的一声笑,“行人司这是要搞个大新闻啊。”
    老者笑道,“不怕是老夫胡说八道,唬弄你的?”
    “俺很清楚行人司的手段。”跨过门槛,走出学院隐秘之处的小门,“俺今天早一点的时候,对俺那两个兄弟说过,要知道俺们快班有什么把柄,去问军巡院最简单,要想知道军巡院有什么作奸犯科的事,俺们快班上下都知道几条。行人司也是快班的老对手了,尽管他们对快班看不太上眼,毕竟俺们捕快都是衙前吏嘛,但同在京城之中,抬头不见低头见,谁不知道谁?在京师之中,能操.弄出这么大的声势的,也只有他们了。”
    丁兆兰一边说,一边仔细观察着老者脸上任何一点微妙的变化。别人不清楚,跟三教九流打混的丁兆兰却清楚得很,两位宰相手中的私人势力到底有多强,能操.弄出大阵仗的可不止行人司。
    老者停下脚,仰天一叹,“可惜那一位,却不见于此,让行人司恣意妄为。”
    “隔得太远了嘛。”丁兆兰笑道,“弄得不上不下,却是把相公的计划都破坏了。”
    “别乱打听了,老夫不会说的。”
    老者朝丁兆兰摆了摆手,示意不要再跟来,沿着另一条路走了,只听着拐杖笃笃声响渐渐远去。
    丁兆兰盯着他的背影许久,忽而一声笑,转身又回到了学院里。
    ……………………
    黄德摸着滚圆的肚子,从饭庄里扶着墙出来。
    方才一番演说,把所有人都辩得心悦诚服,一时心怀大畅,晚饭也多吃了两碗。
    刚刚走下台阶,一旁便窜出一人,向黄德拱手行礼,“见过黄兄。”
    黄德退了一步,疑惑的看着此人,“不知尊驾何来?”
    来人笑眯眯的又一拱手,“小弟之前听了黄兄的一篇宏论,大有启发,故而来此拜见黄兄。”
    黄德狐疑的看着此人,微圆的脸,脸上带着笑,手长脚长,只是相貌很陌生。之前在教室中,没注意到有他这个人,说话也怪怪的,还带着刺。
    “不敢。”黄德下意识的回了一礼,“恕在下眼拙,敢问兄台台甫。”
    来人正是丁兆兰,他笑着说,“黄兄一番宏论,直刺都堂,实在是让人佩服。”
    黄德脸色一变,上前半步,脸色阴沉的狠声道,“你想说什么?!”
    丁兆兰毫不在意的笑着,微微眯了眯眼,“唯有一件事,黄兄说黄河并无洪水,可小弟昨日刚从白马县回来,却是听说那里的内堤已经快撑不住了。”
    “哼!”黄德板起脸,一甩袖子,“若是如此,何来河东警讯?”
    “黄兄可曾去黄河边看过,是否见到黄河水势。这几日报上连篇累牍,多少记者是从黄河金堤上回来的,黄兄却视而不见。以不实之词,妄诬都堂,敢问黄兄,依律条,这是什么罪名?”
    “是什么罪名也轮不到你来说。”黄德说完,转头就走。
    黄德他被人拦在这里说话,说得急,声音又渐大,外人看来就是在吵架了,都有人要围过来了。要是人一多,听见了他们的对话,可就是早了。有些话在学院里面他敢说,在外面他可是一点都不敢乱开口。
    可他转身就走,那个拦住他的人却不依不饶的追上来,走得一点都不慢,甚至边走还边在身边说,“那该是谁来说?训导?提举?还是学政?或者是更上面的。一封信不知道够不够,或许该多上几封。”
    “你!”黄德又惊又怒,一下转身,指着丁兆兰。
    丁兆兰依然是一副笑脸,什么都不放在心上的样子。
    看他模样,也许自己走到天边,他都会跟上来,黄德颓然放下手,转身往前走,为自己辩解,“我仅只是猜度而已。”
    丁兆兰寸步不离的跟在后面,“只是猜度就敢公然宣称都堂是幕后黑手了?”
    “学院之中,何事不可言?韩相几次三番的说过,学院不以言辞罪人。”黄德怒辩道,“哪家茶馆酒肆中没有说书读报的?谁不会评说几句。要是都要追究,追究得完吗?”
    “都堂当然不会以言辞罪人,可是会以言辞罪官。都堂诸公,会愿意看见一个跟他们不是一条心的人拿起官印?”
    丁兆兰说到了黄德最在意的地方,黄德再一次顿足停步,转过身,容色阴冷,“我有罪无罪,轮不到你来……”
    说到一半的话猛然间停住,盯着丁兆兰从怀里掏出的小木牌,盯着小木牌上面的字,黄德的眼睛越瞪越大,“行……人……司!”他咬牙切齿的念着,抬手指着丁兆兰的鼻子,“尔等狗一般的东西,竟然厚诬士人,你好大的胆子。还不给我快滚,若再纠缠,小心我一封状子告到开封府,将你这一干厚诬士人、敲诈勒索的贼子远流西域。”
    丁兆兰将伪造的腰牌亮了一下就揣了回去,脸上的笑容更加灿烂,“黄兄说得没错,我等行人,其实就是狗,不过呢……”笑容猛地收敛,“是都堂门下走狗。”
    这一下,比狗脸翻得还快,黄德的心脏猛的就是一抽。
    只听丁兆兰的声音一转变得阴冷,“既然是吃了都堂的饭,自然是要听话做事。都堂觉得现在学校里的风气不太好,我们也只能出来打听一下。听一听,问一问,再向上说一说。大概就跟御史差不多。”
    黄德撇了撇嘴,还御史,狗与人能比?
    丁兆兰却冷笑着,“不过御史可以闻风而言,说错了也不怪罪。我等呢,还是要查证查证。正好方才听了黄兄一番言论的秀才公还有不少,我一个个问过去,不知他们会怎么说?”嘴角的笑意渐渐扩张,“是不顾自身的维护黄兄你呢,还是先把自己洗脱干净?”
    黄德额头上的青筋迸了起来,气得指着丁兆兰鼻尖的手指都在抖,“别以为我会怕你,我就等着你了!看你这狗都不如的东西,能奈我何!”
    “黄兄放心,你说的那些话,即使我把证人一个个都找齐了报上去,当也不会被治罪。”丁兆兰不急不恼,又变得和和气气的跟黄德说话,笑容也温纯了,“韩相公不也说过,言者无罪嘛。但是呢……说不定啊……只是有可能,我递上去的那份报告,给人不小心塞进了都堂架阁库内,装着黄兄你出身文字的袋子里……”
    听到这里,黄德身子猛地一抖,丁兆兰脸上的笑容则更加灿烂。
    黄德咬着牙,怒瞪着他,硬挺着不肯说话。丁兆兰就继续说了,“一旦那份报告进了黄兄你的档案中,从那以后,但凡有个升降擢黜什么的,流内铨也好,审官东府也好,把黄兄的档案一开袋,就能看见这一条。想提拔你的会怎么想,想治罪你的怕是会笑破肚皮。说不定原本能留京的,也会去广东寻边,或者去西域数羊,原本只是罚铜的轻罪,或许就是贬官、编管了。此事如果我不说,那就是神不知鬼不觉,也许黄兄在西域吃了一辈子黄沙都不会知道情由。”
    说到这儿,丁兆兰冲黄德俏皮的眨眨眼睛,“当然,这只是我这条都堂鹰犬在吓唬人罢了,黄兄完全可以不相信,就这么转身回学院去,照常读书进学,等到做了官授了职,流内铨调出你的档案袋,打开一看,也许不会有那么一份报告也说不定。”
    黄德早就呆住了,心中如同滚水在翻。他父亲在衙门里面做了一辈子选人,大事不清楚,各色各样的龌龊却是自小听得多了。
    朝廷办人,公开名目、罪名,那是有名有姓的才有资格。寻常官吏,随便就调到穷乡僻壤,连得罪了谁都不知道的大有人在。许多人花了大笔大笔的钱,倾家荡产,想要弄清楚事实真相,可往往是到最后也没能弄明白,家里的钱倒是花了个精光。
    黄德知道眼前这个嬉皮笑脸的行人司的贼骨头是在诈唬自己,可自家冒得起这个险吗?有必要冒这个险吗?
    他跟自己说了那么多话,废了如此多口舌,岂是要整治自己,肯定是要深挖一些东西才会甘心。
    黄德张开了发干发涩的口,僵硬的说道,“是……是有人跟我说了这些。正好班里时常都要对时事进行辨析,所以我就……我就……”
    “原来如此。”丁兆兰笑着,看了一下周围,拉着黄德进了旁边的一条小巷中,低声问,“是谁?到底是谁撺掇黄兄你的?”
    黄德道:“是个叫白永年的。”
    “他是什么人?!”
    黄德如同竹筒倒豆子一般,全都说了出来,不敢隐瞒,“他是国子监外舍的,去岁方入学,是许州人氏。我跟他也没认识多久,只是意气相投。”
    “知道他跟谁走得近?”丁兆兰一刻不停的逼问,惯常审问人犯,他知道这时候就应该趁胜追击,一旦给人犯得了空,脑筋转过来,就又会想方设法的隐瞒事实真相。
    “隔着几堵墙,我哪里知道。”黄德发泄了一下情绪,又担心的瞅了瞅丁兆兰,小声道,“只有一次,我看见他跟文煌仕一起进了熙熙楼。”
    “文煌仕?”丁兆兰眉头微皱,他听过这个名字,只是一时想不起来在哪里听说过。
    黄德向他解释,“就是这一回都堂前面领头的。洛阳文相公的曾孙。”
    丁兆兰心头一跳,“原来是他。”直觉告诉他,自己与真相又走近了一步。
    “就是他。”黄德偷眼看了看丁兆兰,强调道,“我不骗你,真的就是文煌仕。”
    丁兆兰眉眼微挑,“没有其他了?”
    黄德连忙摇头,“没有了,真的没有了。”
    丁兆兰点点头,又笑道,“放心,只要这是实话,我等行人也不会与官人为难,尤其黄兄还是要做法官的,日后你我还要好好相处呢。还望黄兄大人大量,不要记怪小人的失礼之处。”
    黄德急着脱身,哪敢说不,连声道,“好说,好说。”
    “那就请了。”丁兆兰说着让开了路,见黄德还愣着,又轻推了他一把。
    黄德踉跄了两步,回头看看丁兆兰站着没拦,立刻就走。走了稍远,又回头看,看见丁兆兰笑着挥了挥手,埋头走得更快了,中箭的兔子一般,半走半跑,转眼就不见踪影。
    丁兆兰笑着,也走。走了几步,笑容收敛,眉头紧紧皱起,
    “文……煌……仕。”

本文网址:https://www.po18.work/book/61214/16247570.html,手机用户请浏览:https://www.po18.work享受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温馨提示:按 回车[Enter]键 返回书目,按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键 进入下一页,加入书签方便您下次继续阅读。章节错误?点此举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