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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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娘你想吃冰棍儿吗?”来狗不是来狗,是她肚子里的蛔虫。
    珍珍咽了口口水,“嗯。”
    猫蛋立马蹦跶起来:“大娘你在这儿歇着,别累坏小弟弟,我去买我去买,三根对吧?你要糖的还是盐的?”“三”字咬得特清楚。
    这时候肯定吃盐水冰棍儿解渴,可也不知道是怀孕了还是怎么回事,珍珍就想吃甜的。她不清楚具体这种小东西的物价,递过去两角钱,“先去问问,不够再回来拿。”
    猫蛋刚要说话,来狗瞪她一眼,“够了,大娘你就妥妥的在这儿等着,甜丝丝的冰棍儿马上来!”
    林珍珍让他店小二式的语调逗笑了,这兄妹俩真是一肚子鬼点子,干啥都能一唱一和。这不,连买的冰棍儿,也是两大一小,他俩的一模一样长和粗,是普通糖水大冰棍儿,“大娘你的别看小,是奶油冰棍儿,奶油有营养,吃了小弟弟能白白胖胖哩!”
    林珍珍:“……”
    不过,这丑丑的东西吃进嘴里,又香又甜,她也学着他们,用舌头尖慢慢地,小心翼翼地舔吧,能让她从嘴巴凉爽到胃里再到头发丝儿!她想起奶奶说的,能每天吃上一根冰棍儿是这年代孩子的最大心愿。
    想到奶奶,她胸膛那颗心跳得更快了,三两下嚼吧完冰棍儿,“走,咱们到处转转。”
    来狗猫蛋虽然是二房的,可家里没人管,他们从小就跟着三叔东跑西窜,明明爹娘都是锯嘴葫芦,偏跟季老三学得油嘴滑舌。这不,对于村里孩子来说陌生的公社他们熟得就像自家菜园子,供销社在哪儿,卖些啥,哪个售货员态度好说几句好话能多得一颗糖,菜市场在哪儿,肉联厂在哪儿,每天几点开门……当然,农村人可吃不起肉。
    吃完乌鸡,珍珍早馋猪肉了。可她知道自己不是真正的林珍珍,不能仗着肚子享受超过季家能力的东西。那刚卸下来的猪肉啊,瘦的红通通,肥的白花花,那肝儿腰花啥的,还冒着热气呢!
    三个人在肉摊子边上站了会儿,最后又咽着口水离开。
    这时候不允许摆摊设点,衣食住行一切用品实行计划供应,说“转转”其实也没啥好逛的,就供销社过一圈眼瘾,称二两水果糖和陈皮,还不够一把抓的,又给家里打上半斤米醋二斤清油。猫蛋想要一根红头绳,来狗想要做弹弓的橡胶条,珍珍都没舍得买。
    她兜里的钱,有大用处。
    ***
    “咋?珍珍你要去哪儿来着?”季老太以为自个儿听岔了,下意识掏了掏耳朵。
    “去北山。”北山县是大横山区另一个县,因为靠北,距离清河县二三百公里,季老太从来只听人说,还没去过。
    “那么远去干啥呀?”
    林珍珍面不改色:“那天上公社遇到我一同学亲戚,说我高中同学在北山县广播站当干事,原本三个月前曾写信让我过去看看,她们广播站还缺人,要合适的话……”
    季老太眼睛一亮,“广播站是干啥的?”反正一听就是吃公家饭的地方,“给各村各寨做广播读日报,这敢情好!我以前就听人说你普通话讲得好,还在啥广播站当播音员?”
    原主的普通话字正腔圆,本该是县高中的文艺骨干,但因性格内向,不爱出风头,除非老师硬压任务,不然就是小鹌鹑一只。跟诗朗诵和报幕主持比起来,校广播站不用露脸,还能收获同学的喜爱,她一干就是三年,林丰收没少跟人“炫耀”。
    幸好,她给歪打正着了!
    为了让他们放心,珍珍还把广播站“同学”的名字、联系地址告诉他们,反正都是大横山地区,不会丢。最主要吧,公婆对她这个高中生放心,去一趟没面上也无妨,要面上了那就是多了份工作,到时候老季家祖坟都得冒青烟哩!
    要他们说,这事甭管成不成都得给老大说一声,让他知道他媳妇儿可不是一般人。
    谢绝了季家人安排的陪同,珍珍激动得当天晚上收拾好行李,想到即将要见的人,一颗心恨不得从胸膛跳出来,迷迷瞪瞪天不亮就出发。听说过了头三月,肚子就会吹气球似的大起来,到时候出行不便,想“摆脱”季家人的陪同就没这么顺利了,她得抓紧时间把正事办掉。
    所有人都支持她的北山行,季老二帮她从生产队开了介绍信,王丽芬给她蒸了十个玉米馍两个水煮蛋,就连曹粉仙也给她行军水壶里灌满一壶开水……这时候,家里能多一个吃供应粮的,都是所有人的造化!
    先到公社搭拖拉机上清河县县城,再买班车票到北山县,正好两县之间每天发两班,她赶上下午班,一点钟出发,六点钟准时到达北山。
    北山县,林珍珍上辈子来过两次,一次是小学六年级那年的大年初二,奶奶的娘家侄子来接奶奶回娘家,她跟着去过一次,舅爷爷还给了她一百块压岁钱。那是2012年,是她从小到大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得到整整一百块压岁钱,那张红色票子被她压枕头下三年多,舍不得花。
    第二次,是奶奶逝世后,她名义上的“父亲”没有露面,奶奶娘家侄子接到消息来把奶奶的骨灰带回北山县……落叶归根,是老人家一辈子的心愿。
    第6章 006   杨蕙兰
    林奶奶原名杨蕙兰,生于1958年,杨家祖上曾是北山县有名的大地.主,所以可想而知她出生得有多么“生不逢时”,可以说一辈子没过过一天好日子——幼年丧母,作为家里的长女拉扯弟妹,十七岁被定亲给林真的爷爷,林跃进。
    可惜啊,林跃进家不仅穷得叮当响,还有祖传的家暴技能,喝醉了打老婆,清醒着打老婆,心情不好打老婆,外头受气不敢跟人怼回家关起门来打老婆……也不知是挨打太多伤了身子还是怎么着,婚后八年杨蕙兰都没怀孕,林家终于熬不住了,从堂兄那里过继来一个儿子——就是后来林真的父亲。
    没几年林跃进病死,杨蕙兰一个人把养子拉扯大,给他娶了媳妇儿,后来媳妇儿跑了,她又一个人拉扯大林真……直到高中毕业。
    每每想到奶奶的一生,林真都会掉眼泪,都说好人有好报,老天爷一定是瞎了眼,明明奶奶做了这么多好事,却一天好日子没来得及过!
    所以,上天给了她回到1973年的机会,她不仅要避免季小牛成为孤儿,还要避免奶奶一生的悲剧。
    这一次,换她来保护她,爱惜她。
    穿越来两个月,她一直在观察环境,无论是自然环境还是社会环境,跟奶奶说的都一模一样,可以肯定,这个世界就是上辈子她生活的世界,只不过早了五十年。
    这不,按着记忆里的印象,她在县城班车站下车后,往北边的县广播站找去。紧赶慢赶正好赶上广播站下班,几个穿深蓝色解放装和干部服的人往外走,“同志你好,能不能麻烦帮我叫一下贵单位的杨立邦同志。”
    一群人顿住,为首的年轻人一愣,大家看他表情诧异,倒是都笑了:“立邦啊,找你的。”
    林珍珍这才发现,这男人身材瘦小,一副黑边框眼镜显得特别老陈,很容易淹没在人海里,可五官跟奶奶却是非常像的,她差点喊出一声“舅爷”来。
    杨立邦是杨蕙兰的堂哥,因为他的奶奶是杨地.主的小老婆,听说还是被迫为妾的,斗.地.主分田地那年态度最诚恳,革命斗志最强烈,倒是比杨蕙兰这正房老婆的后人过得轻松些,前几年积极倡导编写地方志,发展当地百废待兴的文化事业,得了上级夸赞,现在北山县广播站当干事。
    虽然没啥实权,但比一般“黑.五.类”幸运的也不是一星半点。
    林珍珍记得,这位“舅爷”后来还当上了地方广播台的播音员,没几年调省电视台主持过一个很受欢迎的社会新闻类节目,可惜后来因为什么事辞职回老家了。可以说,在她稚嫩的童年时光里,这位传说中的舅爷就是她所听说过的最厉害的大人物。
    所以,她一直有个梦想。
    珍珍摇摇头,甩开思绪,上辈子两次接奶奶回娘家的,都是杨立邦的儿子,足以见他人品。
    果然,杨立邦虽然不认识她,但还是客气的点点头:“同志你好,请问你找我什么事?”其他人都知趣的各回各家了。
    “舅……你好,你能带我去找一下杨蕙兰吗?”小女同志小声的,红着眼,几乎是在祈求。
    “你找蕙兰?”杨立邦愣了愣,“你认识蕙兰?”
    林珍珍只是笑着点点头,不敢说话,怕说多错多。因为这时候的杨蕙兰只是一个在家围着灶台打转的十四岁少女,不识字,几乎也没出过门。
    杨立邦转身就往门房旁停自行车的地方走,“我看着你眼生,小女同志你不是北山县人吧?”
    “对,我清河县的,我叫林珍珍,今年十九岁,家住清河县城关公社白水沟生产队,刚从清河高中毕业。”
    杨立邦见她交待得挺清楚,还把介绍信接过来细细的看了看,第一印象就挺不错的。“会骑自行车吧?”
    林珍珍赶紧点头,跨上他推过来的飞鸽牌自行车。双脚一蹬,扶着龙头,整个人就出去了,这种畅快的机械移动她在闭塞的白水沟是体会不到的。
    珍珍对这位舅爷非常有好感,一路上问东问西。其实奶奶家……哦不,杨蕙兰家离北山县城不远,骑车二十分钟就到,家里姐弟三人,蕙兰作为长姐,不仅要下地挣工分,还得伺候一双弟妹。他们到的时候,正赶上下工,大家三五成群的往村口涌,唯独一个瘦弱的身影却背道而驰。
    “蕙兰!”杨立邦喊了一声。
    少女抬头,顿时眼睛一亮,“呀,哥你咋家来了?”
    杨立邦温和的笑笑,“我给你带了个朋友来,她指明要找你哩。”
    林珍珍原本以为见到奶奶,尤其是少女版的一切悲剧都还来得及阻止的奶奶,她有一肚子的话会说,就像以前每个星期五回家那天,她都叽叽喳喳把学校里发生的所有事情倒豆子似的同她分享……可真看到那张熟悉的脸时,她哽咽了。
    杨蕙兰穿着一身缀满补丁的解放装,光着脚板儿,露出来一截土黑色的小腿,脖子以上包括脸蛋也是一样的土黑,唯独眼睛是亮晶晶的葡萄,又圆又大。
    原来,这就是没嫁给家暴男,没给别人养儿子养孙女,没被推进殡仪馆化成灰的奶奶啊!
    林珍珍再也忍不住,扑进“奶奶”怀里,放声大哭。
    奶奶,我实在是太想你了,想你的笑,想你的唠叨,想你做的一衣一饭。
    十四岁的蕙兰被一十九岁的大姑娘抱着哭,也傻眼了,而且她没听错的话,这位姐姐居然叫她“奶奶”?!
    “同……同志,你……”
    林珍珍只顾着发泄自己的委屈,像个孩子似的把头埋她胸口,“我不是同志,我叫林真。”
    “林珍……你的名字真好听呀。”
    林珍珍这才抬头,泪眼婆娑,“这还是你取的呢。”父亲只管生不管养,她直到上学前班才有名字。
    “啥?你说啥,我没听清。”蕙兰看着她,又忍不住痴痴道:“姐姐你,你可真漂亮呀。”
    林珍珍破涕为笑,“你也很漂亮。”这是真话,年轻时候吃多了苦,一黑毁所有,可中老年后不经常晒太阳,白过来后能看出来是个骨相美人。
    杨蕙兰还是第一次被人夸漂亮,红着脸说不出话,只盯着脚尖,半晌后又小声试探:“我觉着……我好像在哪儿见过你。”
    “嗯呐,我也是,所以我就来找你啦!”
    杨蕙兰没想到,这个漂亮姐姐居然这么直白,这么……让她小心脏乱跳,结结巴巴道:“姐……我……”
    林珍珍紧紧挽着她的胳膊,斩钉截铁:“直接叫我真真吧。”
    蕙兰很意外,“我……可以吗?”
    她因为成分问题,一家子在生产队是最底层最让人看不起的,忆苦思甜大会她都要代表一家子上台挨批,村里无论大小她都得主动喊人打招呼。在家里,她也是最受气的,连对弟弟妹妹也不敢直呼其名,都是“二弟”“三妹”这样。
    林珍珍知道这些,所以更心疼了,“对,我们将来会成为最好的朋友,最好的亲人。”
    杨蕙兰不懂,当然,也不用她懂,这个叫“真真”的小姐姐跟她回家,不让她上自留地干活了。
    杨父正在院里抽旱烟,烟叶黑漆漆的,味儿也特别冲,明显跟季老头抽的不是一个档次。看见蕙兰回来这么早他刚想骂娘,杨立邦主动说:“六叔,这是我们单位新来的同事,这几天来咱们村考察,就让她跟蕙兰住吧。”
    不知道为什么,看着小女同志那双惊喜和悲痛交织的眼睛,仿佛蕙兰是她上辈子的亲人一般,他就主动替她圆谎了。
    蕙兰啊,实在是太苦了。
    杨父立马起身,站得笔直,喜笑颜开:“好嘞好嘞,广播站的同志,你们传达的主席精神和思想我们每天都在认真学习,争取早日成为‘可以教育好的子女’!”
    “蕙兰还愣着干啥,赶紧给这位小同志收拾炕啊,还有把昨儿那半斤苞谷面蒸上。”反正饿谁都行就是不能饿了主席思想的传达使者。
    杨立邦虽然跟这位隔了三代的“叔叔”没好感,但蕙兰是他看着长大的,确实可怜,“这样吧,小林同志在这儿的伙食我来承担,二娃三娃来我家拿吧。”
    蕙兰一双弟妹立马屁颠屁颠跟上去,抱回一堆米面粮油,居然还有十个鸡蛋,可谓十分大方了。杨立邦倒是个性情中人,从他一路叨叨蕙兰的苦,主动帮忙打谎就能看出来。
    要是换了别人,素不相识的,一来就上赶着要跟蕙兰交朋友,早被怀疑是不是别有用心了,这年代可是有女特务的!
    珍珍跟在蕙兰身后,亦步亦趋,二娃三娃想使唤蕙兰,没门儿!这俩白眼狼,奶奶将他们抚养大,结果她们吃了上顿没下顿的时候别说接济一下,连奶奶葬礼都没来,狼心狗肺的家伙。
    仗着她的“使者”身份,杨家人也不敢把她怎么着,炒了俩鸡蛋,几乎全扒拉她碗里,她端着碗躲屋里,悄悄把蕙兰叫进去,“我在家吃腻了都,给你吧。”
    蕙兰含着泪水,小口小口咀嚼。
    鸡蛋原来是这么香的呀!
    她努力装出不是第一次吃鸡蛋的样子,想要大口大口“毫不在乎”的咽下去,可那香喷喷的滋味就是让她舍不得咽,哪怕能在唇齿间多留一秒也行。
    珍珍知道,她全知道,奶奶死后,三百八十多个日日夜夜,奶奶那些翻来覆去的“故事”,在她脑海里一遍一遍上演,真好,这辈子她不是奶奶,她是杨蕙兰。
    第7章 007   转变
    “我跟你说,二娃三娃不是好东西,以后你崩搭理他们,面上过得去就行。”
    “可……可他们是我弟妹……”
    “没有可是,你听我的,他们平时这么欺负你,以后也是白眼狼,说不定二娃闯了祸赔不起钱还把你卖给老光棍做媳妇儿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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