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重逢（四）

    很难想象，堂堂北方四界共主、大离万年以来第一位非圣地掌门的异姓王、远东易帜的主导者乐北亭，会自己弯着腰在那做饭。
    卫易忽然发现了一个很有趣的事情。
    好像很多高手，很多身份不俗的大人物，做饭都挺好吃的。
    比如叶朝归，堂堂天玄宗掌门，做饭就很好吃。当年在吞海鲸祖地闭关的时候，卫易就没少大快朵颐。再比如如今已是两剑山掌门的玄平真君，卫易自然是没那个口福，但听师父说当年他们一起游历的时候，玄平真君的做灵食的手艺也不差。
    还有卫易最开始的那位便宜师父许鸣川，手艺也是极好的。卫易甚至听说，那位如今非但已经官复原职，而且终于向前再迈出一步，成为大离首辅的果然翁余福，早年也常亲自下厨，在家里招待几位老友。
    是不是有本事的男人，做饭都挺好吃的？
    别人不知道，但卫易自己做饭的手艺肯定不差。至于本事……身为东海界主，如今似乎也能算是一尊大人物了。
    不得不说，这种家宴性质的宴请，更容易让人心生亲近。哪怕第一次见到这位奉阳王，卫易仍是觉得如同自家长辈一样。
    不管是乐北亭身为北方四界共主的身份，还是作为乐桓父亲的身份，卫易都不可能真的坐在那边，踏踏实实和乐桓聊天，这样实在不合规矩。于是，很快就变成了三人一同动手，只有那位宝静和尚坐在旁边，闭目打坐。
    能让这三人一起动手，天底下估计再也找不出更贵的一顿饭了。
    小半个时辰后，乐北亭带来的食材，变成一道道灵食。其实以几人的神通而言，挥手之间就能做到。但这些事情，若是以自身神通来完成，未免就失去了许多乐趣。
    明月皎皎，宛若给大地撒上一层银辉。
    河畔四人，大快朵颐。
    让卫易有些意外的是，那位德高望重的宝静师傅，竟然也加入了进来，荤素皆不忌口。不过转念一想，想想当年宝静和尚的那些传闻，卫易又觉得理所当然。
    要知道，当年宝静和尚在西漠的时候，可就几乎将禅修所有戒律犯了个遍。相比之下，喝酒吃肉自然只是小事。
    而且，卫易先前从天玄宗搜集到的一些有关宝静和尚的情报当中，推断出一个让他十分震惊的可能：当年宝静和尚不惜打破禅修戒律，娶得那名女子，极有可能就来自冰原，而且是冰雪神殿内的某个重要人物，甚至说不定可能就是那位冰雪神殿殿主，东连。
    如果这个可能是真的，那后面的很多事情，都能解释得通了。包括冰原为何要支持乐家，为何攻占两界后完全交由乐北亭主持等等，这些问题就都有了解释。
    卫易不知道，自己的这个猜测，已经完全解开了谜底。
    “当年俺们在远东做流匪那会儿，可吃不着这好东西。”乐北亭感慨道：“最惨的一次，那会儿我们被另外一伙绺子给坑了，让官兵给堵在山里。妈巴子的，那次官军也是下了狠手，硬是在外面堵了俺们半个月。他们也不敢进山，山里是咱的地盘，人家就在外面围着。后来围了半个月之后，俺们也是实在忍不了了，打也打不出去，只能老老实实把抢来的灵晶、宝贝啥的，都给人家放到外围。拿了这笔钱之后，人家才肯老实撤退。”
    “后来我才明白，为啥官兵只抓俺们，不抓周围那几家绺子？因为人家早就上货了！早些年远东那边，甚至已经立下了规矩，所有流匪抢来的东西，必须四六分。流匪自己只能留四成，官兵留六成。”
    “还是他们赚钱狠啊！”
    “再之后，这不就琢磨过味儿了？当老百姓，不如当流匪来的滋润；当流匪的，不如当官兵的滋润；当官兵的，不如上面那些当官的滋润。官做的越大，日子过得越舒坦。所以老子后来一想，干脆干票大的，把所有钱都贿赂了府城里的老爷，受了府城的招安。这下，咱也成官兵了！”
    “……”
    听着这位奉阳王回忆当年的那些事情，卫易倒是听的津津有味。这些事情，在卫易如今的眼里，当然不算什么大事。远东的一个府城？就算是府主，说破大天去也就是个普通周天境罢了。至于府城里的那些老爷，在卫易眼里更是蝼蚁。可对当年的乐北亭来说，那就是生和死的差别。
    当然，乐北亭的这种经历，也比较特殊。只是当年远东情况不同，才会出现这种事情。若是换做其他修炼界，其实要好很多，至少没有那种流匪横行的事情发生。当年大离对于远东的政策，有点类似于养蛊。不过养蛊的目的，不在于最后养出一条大虫，而在于要将整个远东修炼界给养出来。
    说到底，都是当初那个时代的局限性罢了。
    不过，卫易也不否认，乐北亭能够有今天，固然不乏时势造英雄的原因。但若是能够重来一次，让乐北亭出生在其他修炼界，换一个截然不同的环境的话。卫易相信，乐北亭未必有今天这样的成就，但肯定也不会混的差了。
    不知怎的，卫易忽然想起很多年以前在苍灵府认识的那个齐四。齐四和乐北亭，有点像是一种人。当然，比起乐北亭这位奉阳王来说，前者的道行，那就差了十万八千里了。
    “现在想想，当初当流匪的时候，也挺快乐的。”乐北亭继续感慨道：“后来摇身一变，成了官军。虽说不用再被人堵在山里，可还是会被比你官大的欺负。当了官军以后才知道，原来官军从流匪那收缴上去的钱，自己连两成都省不下，还得给人家官更大的递上去。那咋整？就算让兄弟们过得更舒坦一点，我也得把官做的更大些不是？”
    “但是再后来，等我做到远东这边，为数不多的军界高层之后，发现自己已经成了整个远东为数不多的大官，还是不行！为啥？朝中没人啊！朝中没人，人家还是可以欺负你，下边也是见人下菜碟，不买你的账。这咋整？只能咋拉着一车一车的宝贝，大老远跑到咸安城，去给咸安城的那些老爷们送礼。刚去的时候，人家也不买账，咱有钱都送不出去。”
    “本想着做到了一界将军，总该舒服一点了吧？但是很快又发现，原来咸安城的那些老爷们，也没安啥好心眼。无非是想把我乐北亭，当成远东的李砚山。养大了，等我把远东管好了，再找个由头干掉你。我不想死啊，那咋整？只能干他娘的。”
    “但是后来，就算拿下了玉州和林州两界，成了外人眼里的四界之主，才发现日子更难过了。因为你不知道，哪天前线就打崩了，咸安城那边直接打过来，摘了你的脑袋。就算前线不崩，大离这些年也没少派人刺杀我，想吃顿饭都难得消停。这不就给我逼得没招了，只能自己做了？”
    听到这里，卫易都不禁莞尔。
    感情堂堂奉阳王的做饭手艺，是被大离给逼出来的？
    这话，卫易自然不会全信，但乐北亭说的绝大多数经历，却也是真的。很难想象，这位乐将军一步步爬上来，到底经历了多少事情。
    “现在仔细想想，好像还不如当年在远东山里做流匪快活。别的不说，至少喝酒能喝痛快了。”
    乐北亭一番感慨之后，终于缓缓看向卫易，笑道：“其实啊，就是人在不同的位置，考虑的事不一样。我现在想的，就是怎么让地盘再大一点，招揽的高手再多一点，好好保住自己这条命，争取让自己活得更久一点。然后，能让远东、林州、玉州这三界的老百姓过得好一点，这就够了。”
    卫易不禁点头道：“是这个理。”
    话糙，理不糙。
    能够让三界修者活得更好一些，这种事情，哪怕如今身为天玄宗掌门的叶朝归，也是做不到的。因为天玄宗如今最多也就只辖制东海、云莽两界，天玄宗倒是也想过老老实实过日子，谁都别打扰谁。奈何不管是妖族还是大离，都不可能答应。
    “所以啊！”
    乐北亭轻轻挪动了一下屁股，稍稍往卫易这边坐了一些，继续道：“不同的位置，想的事情也不一样。就比如小卫你，以前你是天玄宗的普通弟子，头上有一大堆师门长辈罩着。天玄宗的未来，自然不用你去操心。但是以后不一样啦！如今你就已经踏足神位，又有东海的一界之力加身，未来连证道都有很大可能。以后的天玄宗，你的意见，多半是至关重要的。”
    “你就没想过，以后如果由你来掌控，天玄宗这条大船，该怎么走？”
    卫易忽然笑容玩味。
    老狐狸啊！
    一番看似推心置腹的言语，让卫易彻底放下了戒备心思。但是最终，还是绕到两家势力的大事上面了。
    也对。
    到了他如今这个层次，一举一动，都关乎宗门兴衰。想要像修为低弱时那样自在，确实不太可能了。
    卫易下意识的看了眼乐桓，发现乐桓脸色不自觉的变了一下。卫易当即就明白，老乐刚刚的这番话，只怕乐桓事先是不知道的。
    “虽说我如今已是神位，但在宗门内部，还是小字辈。宗门未来如何，其实还轮不到我来说话。至于将来，按照天玄宗的宗门规矩，不大可能允许连续三代掌门同出一脉。所以我未来执掌天玄宗的可能，极低。”
    乐北亭笑容不改，继续笑眯眯地说道：“这话可就外道了啊！你可不能拿叔当外人，就算你未来当不了天玄宗的当家人，但肯定会是天玄宗内至关重要的纯阳。你的态度，会对天玄宗有多大影响，这就不用多说了吧？”
    “叔也不瞒你。”
    乐北亭逐渐收敛起笑意，正色道：“我们这边的情报网，其实这些年一直也在观察你。这些年你在鱼龙岛上，据我所知，法阶的神力神通，你创出了一千五百种，灵阶神通则是两百多种。至于功法，你应该只创出了一百多种。”
    卫易顿时微微皱眉。
    这位奉阳王刚刚的话，其实有些犯忌讳了。
    卫易这几年久居鱼龙岛，除了修行之外，自然也要创造许多神通和功法，供鱼龙殿的弟子修行。这也是卫易执掌鱼龙岛，最难的一个地方。因为鱼龙岛是神力一脉，在卫易之前，天玄宗根本没有多少神力的法门。极少数上古流传下来的神力资料，也都不成体系。所以，鱼龙岛的修士，想要修行，就只能由卫易去帮他们创造功法和神通。
    当然，卫易如今已是神位，又借助五行乾坤，可以推演出五行变化。所以，一般的法阶和灵阶神通以及功法，卫易想要创造，并不复杂，甚至可以说是信手拈来。至于玄阶的，卫易目前还没有开始创造。一来卫易目前只是神位初期，创造玄阶的法门，确实要多费许多力气。二来以当下鱼龙岛修士的修为，也用不上玄阶的功法和神通。
    玉州这边，关注鱼龙岛的情况，知道卫易在创造这些功法和神通，并不奇怪。但乐北亭报出来的这个数字，已经和卫易真正创造的数字，极为接近了。这也就意味着，乐北亭明告诉卫易，在卫易身边，或者说鱼龙岛周围，有他们的眼线。
    这就有点犯忌讳了。
    有些事情，可以做，不可以说。
    不过，乐北亭似乎并不在意卫易的脸色变化，只是继续道：“当然，叔说这个，没什么别的意思。对你的情报搜集，其实也就是例行公事。相信你们天玄宗，也没少搜集我们帅府这边的情报，这都正常。叔只是想说，到了不同的地位，需要考虑的事情不一样。你修为弱时，自然不用考虑门下弟子。但如今，不也得花时间和心思，去为鱼龙岛的弟子创造法门？”
    卫易先前微微皱起的眉头，渐渐舒缓，但仍是沉声道：“叔，您刚才也说了，都是一家人。想说什么，可以直说，不必拐弯抹角。”
    “其实也简单。”
    “如果天玄宗乃至曹家，能够真正和我们缔结盟约，我们就无需再忌惮大离。如果能够把落霞岛和两剑山也拉进来，我甚至有信心，直接灭掉大离。至于灭掉大离之后，如何分地盘，倒是也不难。我们这边，只有云州和中州。南部的几界，我们绝不插手。至于南边的那几界，最后怎么分，你们几家自己决定。”
    “大离是我们几方头上，共同悬着的一把剑。只要先解决了大离，后面的事情，其实都好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