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三章，束缚

    文与九十九由基这一去便是叁日。在这叁天里，除了给伏黑惠和虎杖做保底的伏黑甚尔被她叫去送电脑时见过她一面，剩下的所有人都没有见到她。
    她回来时正是周二上午，操场上正在上实战课。学生们被分成几组，比较弱的吉野顺平由乙骨忧太和里香罩着，对战虎杖、伏黑、真人小组，以及熊猫、狗卷、真希、钉崎的四人小组。漏瑚本来和花御一组，但因为他平日里实在脾气太差，太招人恨，已经早早被群殴下了场，连带着拖累了花御。不过，他们的实力倒也不需要什么实战课，他们能给剩下的学生们当一次练习配合的对手，就已经算是用尽了所有利用价值。
    现在的局面是，吉野正与虎杖一对一，不过虎杖放了一太平洋的水，看起来更像是在指导；乙骨一人力敌熊猫狗卷全组，里香正在追着真人狂揍，气势看起来不像是切磋，倒像是要把他趁此机会拔除，伏黑惠则在努力试图拦住她，让真人喘口气。
    整个操场上乌烟瘴气，叁位无良教师在树荫底下抄手看戏，硝子昨夜熬了夜，今天起的有点晚，正打着哈欠朝自己的老熟人们走来，打算这样溜达两圈，当清醒大脑，外加锻炼身体。
    九十九由基和文就在这时回来了。她们比起离开时各自多了一个新的背包，九十九由基的是旅行包，而文的是一只黑色的水滴型皮质背包。她身上的衣服也换了，变成了以轻盈透气的雪纺布料制成的上下身两件套。
    车子在操场边减了速，但还没停稳，真人便如同乳燕归巢一般，嗖的一声缩到了文的背后。
    “文杰，你怎么走了这么多天不带上我呢？”他用一个细细的孩子的声音撒娇道，“你不在这里，我被欺负了都没地方躲。我可打不过那家伙啊。”
    里香在文的身前两步处猛地停下了冲刺的身形，在飞起的烟尘之中，逐渐收回变成利爪的双手，狠狠咬着一口银牙，“真人！给我从……给我出来！”
    “略略略。”真人故意挽住文的手臂，朝着里香吐舌头。
    文一直沉默着，垂眸看着真人，然后转向里香，然后，转向她身后那些喧闹的少年少女们，还有在树荫底下的，她的同伴和朋友们。
    她突然笑了。
    里香不明所以，那副张牙舞爪的样子收敛了起来，她眨了眨眼睛，隐隐察觉到了什么不太对劲。“文姐在笑什么？”她歪了歪头，带着一种魅惑的天真问道。
    文还是一直沉默着。
    她的这种沉默似乎有着强烈的感染力，操场上的喧嚣也逐渐静了下来，大家纷纷停手，朝她这边看了过来。在沉默之中，似乎连尘埃都降落的缓慢了，这种缓慢又反作用在了沉默上，最终，连在树下的那些人们也被拖入了沉默的泥淖。
    “文。”九十九由基轻声说道。“你总归是要说的。”
    “是啊。”文吐出一口气，头垂了下来，仿佛之前支撑她昂起头颅的就是这压在胸中，喉中的一口气。她晃了两晃，从车子的后座上站了起来，腿一抬一落，站在了地上。
    她看起来很疲惫。尽管她只是站在那里，这种感觉还是直观地传达了出来。如果硬要细讲的话，那便是她的脖颈不再向上挺直，肩膀不再向后展开，腰肢塌了下去，向前划出一道微微的弧线。她向来注重仪态，就算久坐也保持挺拔，这样的姿态从未出现在她的身上过。
    可是突然间，她拉了一下自己的背包，并深吸了一口气，那口气仿佛又将她的骨架撑起，她挺拔地站着，笑容灿烂而优雅，声音清晰洪亮。
    “诸位，我决定毕业了。”
    这声音扫平了先前的沉默，学生们开始欢呼，熊猫甚至当场掏手机说要告诉夜蛾这个好消息，还说他要是知道自己这里的这个大龄学生终于肯走一定会感动得喜极而泣，可树下的教师们都没有动，也没有任何人出声。
    文也站在那里没动，她等着学生们的吵闹声稍稍平息，又继续说道：“我要去毕业旅行。”
    “不错啊！夏姐一直这么忙，应该好好度个假了！”
    “夏姐想去哪？冲绳？北海道？”
    “好土啊吉野，文姐的话就应该去夏威夷！”
    “可是现在的天气去夏威夷会不会太热了？”
    “那……那就新西兰？”
    “鲑鱼。”
    “新西兰不错诶！霍比特人的洞穴就是在那里取景，夏姐可以去看看！”
    “我觉得摩洛哥也是一个不错的地方，现在去气温正好，游客也不会太多。学姐，如果你选择了那里，我和里香做的攻略你就可以用上了。”
    “不过，攻略可不比我们亲自带路，不如文姐把我们带去吧！”
    文依旧只是笑着，一语不发。终于，这一次的喧闹也沉默了下去。伏黑惠的眉头拧了起来。“夏姐，把你要说的一次性说完吧。”
    “我不打算回来了。未来靠你们了。”
    是连树叶的喧嚣也消失了的死寂。
    不知是谁正在吸气，仿佛要这样将大量的空气吸入口中，才能有足够的勇气发出追问。可是那呼吸声被打断了，文的身影在原位上一闪便腾到了半空，随即是一阵强光闪烁，她的领域展开，毫不犹豫地将在场的所有人笼罩在其中。
    她再也没下去，真人的两肋挥着双翼，将她拉在半空中，她低下头，看着出现在她原本位置上的五条悟。
    “悟，我终于可以让你进入我的领域了。”
    她仿佛有些吃力地笑着，左手抬着从背包里抽出的电脑，右手一扬，将书包扔了下去。它没有砸在地上，反而落在了一个类似于网罩地东西上，银白的咒力荡开了一片波纹。
    是通过电脑这个咒具远程操纵的领域延展。这样一来，全场除了她和身后的真人，再没有人能使用咒术了。
    五条悟扯掉了自己的眼罩，仰起脸来，用仿佛看着敌人一般的目光看着她。“文，下来。”
    “不。”文摇了摇头。“你不能命令我下下来，也不能请求我下来。你也不能强行把我抓下来。”
    “少他妈胡扯，文，你赶紧……”
    “哎。”文叹了口气，打断了五条悟的话，她的目光从他身上移开，在学生之间梭巡了一圈，落在了虎杖的身上。
    少年的心跳开始加速，他的喉咙发紧，甚至有点想呕吐，他看见文扬了一下下巴，声音却沉了下来。“两面宿傩，出来验货吧。”
    虎杖感受到自己身体里的那个恶劣的家伙正不受控制的苏醒，他的脸上的皮肤出现了撕裂感，这几天他潜心构筑的壁仿佛不不堪一击，两面宿傩的嘴再次出现在他的脸上，发出尖利的笑声。
    “哈哈哈哈！真是令人期待已久啊！”
    “闭嘴！闭嘴啊！”虎杖使劲用手压住脸上的那张口，可它又挪到了他的手背上，那笑声越发猖狂，锐利的几乎刺耳。“快点！女人，快接着说！”
    文注视了他两秒，默默垂下了眼睛。她的手指抬起，将电脑完全撑开，透明的屏幕对准场下所有人，手指轻轻一点。“我的名字叫夏文杰，曾用名禅院文禾，今年二十二岁。”
    她突兀的做起了自我介绍，领域之上，咒力聚拢，形成了一张巨大的光屏。光屏向内凹陷，变成了一张PPT的扉页。那PPT与她平时所做的差距很大，纯白的底，僵硬的默认字体，显得呆板又无趣，制作者厌烦和敷衍的情绪不言自明。
    文的手指一滑，PPT上的文本一变。她继续张口，用几乎没有起伏的声音念道：“我拥有两个咒术，一个名为‘感知操纵’，能察觉到一定距离内的人们的情绪的特质，比如颜色、气味、味道和声音，并将其抽取转化为咒力，用作自己的咒力。缺点为咒力储备量小，消耗极大，且无法控制其运行和停止。这项咒术的天赋，来自于我的前世。
    配合技能：‘诅咒’——以‘我诅咒你’为启发点，对具体事物进行某种具象化的破坏性影响，受自身实力桎梏，并没有太强的攻击力。
    术式反转‘祝福’——以‘我祝福你’为出发点，对具体事物进行具象化的正向影响，对咒力需求量极大，且受自身实力桎梏，用处不多。
    辅助技能‘提取’——在领域‘森罗万象处’内，对人的情绪与其对应的记忆，以及记忆对应的时间进行提取。
    辅助技能‘分类’——在领域‘森罗万象处’内，在‘提取’过后，对所需要的情绪与记忆进行分类提纯。
    辅助技能‘干扰’——别名‘话疗’，将情绪反向注入某确定生物，结合话术影响其情绪和思考，以获得自己希望的事件走向。咒力需求量小，对操纵精度要求极高，是最常用，且最难以发现的招数。
    绝招‘希望’——以“我希望”为启发点，对并不具体，甚至不存在的事物进行某种愿望表达，无论内容好坏，一旦发出，在达到目标之前，绝不停下，不计代价。”
    这是一次毫无预警的咒术情报大公开，是一个施加束缚，增加咒力的行为。是文以前从未做过的事情。在场下看着这一切的人，没有一个会预料到，自己竟然会成为她施加束缚的对象。
    有人想让她停下，有人在认真地听，有人想要追问她一句带过的“前世”，但此时的文并不是一个合格的演讲者，她没有任何停顿，再次翻了页。
    “第二个咒术名为‘时间回溯’，能通过触摸将被触摸存在的个体时间倒回，详细流程可想象一段拉直的绳索上有A、B、C叁点，顺序排布，我能将C点拉回A点，使其越过B点前进。其中，倒回的时间，即自A点回到C点的时间，将从我的生命中扣除，个体继续前进的时间，即自A点继续前进，回到原本C点对于外界环境的相对位置C'点所需的时间从个体本身的生命中扣除。
    缺陷为准度极差，单位距离内偏差值为一比叁，即如果对无接触的，距离一米外的物体施加咒术，则会造成周围叁米半径内的咒力逸散偏移，锻炼咒术操控精度也无法达到完全精准打击，因此必须与咒具配合。此为第二世，也就是今世所给予我的咒术天赋。
    配合技能：‘刷新’——对接触或依靠咒具瞄准的确定个体进行剂量较小的咒力作用，可控制在以毫秒为单位的精度之下，因此称为刷新。
    ‘重启’——对接触的确定个体一次性进行剂量较大的咒力输出，使其回到死亡前的状态，以达到起死回生的效果。
    ‘单击’——以自动瞄准兼类似于凸透镜聚合功能的咒具辅助下，一次性发出大剂量高浓缩的咒力，造成极其剧烈的时间回溯效果，达到攻击的目的。
    ‘清除’——以形状聚合的咒具指环为载体，将咒力凝聚成提前录入的兵器形状，其不具备兵器本来特性，对于咒力损耗极大，但胜在灵活多变，轻盈，无需担心碎裂。将贴身搏斗改为近战，同时兵器自带回溯效果，杀伤力极强。
    术式反转‘推演’：将时间向前延伸，同等消耗我与被作用个体的时间，因消耗量太大，只在‘提取’与‘分类’后使用。”
    “反转术式：将某物状态反转至曾经，多与其余两个咒术天赋配合使用。治疗不专精。”
    “以上，是我如今所拥有的全部术式及战斗方式。”
    文终于停了一下，轻轻地合上了眼，她的嘴唇微微张开，轻轻颤抖着。就算不看，只是用耳朵去听，她也听到了这些对她至关重要的，她爱的人们的心灵正在颤抖，他们的惊讶，悲伤与愤怒发出如同聚众游行一般的喧哗，那种类似于中药的苦涩又刺鼻的气味熏得她鼻子有些发酸。
    但她也听到了欢愉的笑声。她与两面宿傩的约定还没有结束。她还没有献上她所有的悲伤，恐惧与尊严。
    “我。”她骤然睁开眼睛，手指抹过屏幕，调出一个空白的屏幕，上面只有一条极短线，并不居中，两头发光，只占屏幕宽度的几十分之一。若不是她用红线将其画了圈，在这闪烁的屏幕上，连发现都很难。
    “我能让时间以非严格线性的方式前进。自十二岁，我得知自己的领域内含有大量的信息……不，是我得知领域内有我为了改变而不得不获取的信息以来，我忽视了对于其中或许隐藏着的父母死去时的记忆的悲伤与恐惧，逼迫自己反复进入探索，并于十四岁时发现了我的咒术对于时间操纵的运行原则。自那时起，我避免悟进入我的领域的原因从不想让他看见我的心理阴影，我父母的惨状变成了我不能让他得知我咒术的真相。
    我并未将此事告诉任何人，因为出于计划考虑，一个能百分百兜底的领导者能让他人对我信服，并在与我的合作中放开手脚，这会让计划的推进比畏首畏尾时顺利百倍，而我只需要保证在我的生命被耗尽前，尽可能完成我的计划内容。在我的预测中，这应该是很轻松的事情，因为先前的消耗并不大，我所留存的时间至少足够我活到四十岁。对于一个咒术师来说，这已经算是长寿。
    因为我对此事极力隐瞒，甚至恐惧于有第二人知道此事，这是所有公布咒术信息的束缚之中，最能增加咒力的一个。是的，拥有双重咒术的我，真实能承载的咒力总量也不少于两个特级咒术师。只是，我对于不被信任，信赖，尊重以及死亡本身的恐惧压制了我，仅此而已。”
    “我一向说，合作应该坦诚，让利，尊重与倾听。但我隐瞒了一些近来的行为。
    自一个多月以前，将顺平带来高专后，我开始频繁产生一种预感，似乎要迎接一场巨大的变故，这场变故会颠覆我这十年来缓慢推进的所有计划，这让我心神不宁，焦躁不安。自那时，我开始加速计划的执行速度，同时尽我所能寻找一切线索，我下定决心，一定要将此事解决，并隐隐察觉，我活不到我所预想的时间了。
    半月前，在京都时，我从真人的口中得知了一名为羂索的咒灵，以及她的计划：在今年的十月叁十一日于涉谷发动事变。但我并未能找到破解之法。
    在回到东京后，我于第二日夜间秘密寻找到她，并短暂的解开了束缚，将她逼入被拔除的绝境，最终被困于特级咒具狱门疆。就在进入狱门疆的前一刻，我于我的领域里找到了前世的记忆碎片，即破除狱门疆的道具为逆天鉾与黑绳。但由于狱门疆内既无咒力也无时间，我无法离开，情急之下，我以自戕为代价使用‘希望’，强制将自我的记忆抽取，并回溯至几小时前的自己身上。随后，我带着逆天鉾与黑绳再次找到她，并成功将其拔除。
    在此一役之中，我的时间损耗近余下生命的二分之一。”
    “我自知计划将无法再如我所预料一般按部就班的发展下去，于是，我秘密集结了盘星教教众，唤来了理子，并利用她与天元的共同之处，以她的发为媒，在野蔷薇的帮助下，将自盘星教众身上提取出的五百年寿命，合并我为了发动术式所必需的十年寿命，折合五百一十年，一并注入天元的树内。结界由此稳定，你们的时代将不会出现第二个星浆体。
    随后，我使用‘提取’与‘分类’，将拥有相关记忆的野蔷薇和理子的记忆洗去。”
    “我的生命，本有从屏幕左端到右端的长度。但因为我的挥霍无度，如今，仅剩如此一点添头。虽并不知道准确的换算比例，但凭我以往的经验，这代表着叁十天。”
    文的声音干瘪而又颤抖。“我的生命，还有最后的叁十天。在这……在这最后的时刻……”
    她再次闭上了眼睛。可她的“感知操纵”是不到死亡不会停下的咒术，她即使不用眼睛，也知道她的话正造成什么影响。她多么清楚自己的语言的力量啊。
    “……我决定毕业，并外出旅行，在看见鲸鱼的地方，作为自己时间的终点。我已将所有余下的计划交由由基，至于对于我遗体的处置方式，请参照我在十二岁时留在硝子桌子上的遗书中的自杀条例。”
    她听到硝子毫不犹豫地反驳：“我没见过那种东西。”
    “我对自己的诅咒生效，尸体将以急速消弭于无形，所有人不必寻找。”文将电脑合上了，她望着硝子，仿佛想要像恶作剧成功的小孩儿那样笑一下，可是，她因为抖的太厉害而笑不出来。
    她最后看了一眼虎杖，他眼下的两眼睁开了，里面那双红眼珠正愉快地转来转去，那张嘴在虎杖脸上游移，没再大笑，却露出因为过分满足而扭曲的笑。
    他满意了。
    文一秒都没有再待下去，她将电脑也抛了下去，扭身抓住真人的肩膀，他变成一个奇形怪状的生物，将她严严实实裹住，双翅一振，消失了。
    延展的领域过了很久、很久才消失。被困在其中的人们终于自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