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 玄蝶来袭 (1)

    1
    在葬礼之后，这是晓冰第一天回到学校。
    能够回到日常生活，让晓冰有种物是人非的感觉。
    世界看起来没有什么改变，但是阿爹却已经不在了。
    晓冰的视线虽然望着黑板，然而心思根本不在这里。
    至到老师都走出教室了，她仍浑然不知。
    「晓冰，你还好吗？」
    听到有人叫自己，晓冰整个人从座位跳了起来，抬头就看到眼前站着一名金发美少女。
    她有着一头微卷的长发，绿色的眼珠像玻璃珠子般明亮，细皙的皮肤白里透红。穿着白底淡紫色缎带的蕾丝洋装，看起来像个洋娃娃般漂亮的她有着鲜明的五官和立体的轮廓，浑身散发着迷人的魅力。
    「我的好表妹看起来好累。」
    她那一口颇为流利的中文已经够让人惊讶，不过更令人意外的应该是她称呼晓冰为表妹吧。
    坐在课室最后一排的另一名少女优雅地朝两人走了过来。
    她看起来明明是华人，但是身上的穿着却类似马来族的服饰。罩在贴身衬底上的淡红色卡峇雅质地非常薄，而上面的花卉图案则绣工精緻细腻，下摆的绿色纱笼色彩斑斕，这就是典型的娘惹传统装扮。
    她将一头乌黑的长发盘起，说话的声调轻柔，
    「是不是身体不舒服？」
    两个风格和气质南辕北辙的少女一脸担忧地望着她。
    「我……我没事。下课了啊，我都没注意到。」
    晓冰强顏欢笑地收拾好课本站了起来，
    「伊莎贝拉，月香，我们走吧。」
    说着，就如常和她们两人一起离开。
    走在晓冰身边的月香一直偷偷望向晓冰，好一会儿才满脸歉意地说道，
    「对不起，晓冰。」
    她突如其来的举动让晓冰不解地看着她，反问道，
    「怎么突然道歉啊？」
    但月香还是显得很惭愧不安，
    「我没想到二爷会找人送那样的牌匾过去……」
    她突然提到这个，让晓冰赶紧说道，
    「月香，这和你没有关係啊。」
    「可是南风号的潘大爷毕竟是我姑丈，二爷也算是我的亲人……」
    对此早就知情的晓冰拍了拍她的手背，保持平日的爽朗笑容，
    「你是你，潘家是潘家，我不会混为一谈的。」
    听到她这么说，月香这才露出安心的样子。
    晓冰笑着拉起她和伊莎贝拉的手，三人亲热走在通往大门的走廊上。
    伊莎贝拉随即开口说道，
    「我们一从英国回来接到姑丈过世的消息，都大吃一惊。本来我也想要跟爹地妈咪过去你家看看，可是他说你很忙不太方便，不让我去。」
    「舅舅一回来就立刻过来了，真的很有心。」
    晓冰想起舅舅那副憔悴的表情，更加清楚他和父亲不仅仅是姻亲，更是无可取代的好朋友。
    随即她想起这段日子要处理的大小事务数也数不清，转而无奈地苦笑着回答。
    「说来真的是很忙，金翔叔是行里最有经验的大沽人，伤一好就出海去领货，而且一去就是几天，剩下清哥一个几乎就要忙不过来了。」
    听到金翔的名字，伊莎贝拉的眼睛马上亮了起来，随即关心地问道，
    「金先生的伤没什么大碍吧？」
    月香听罢，露出惊讶的表情。
    「金先生也受伤了吗？」
    面对两名好友的追问，晓冰据实回答道，
    「没事了，他在阿爹头七那天回来的时候，伤势已经好得差不多了。」
    「是吗？那我就放心了。」
    看到伊莎贝拉那副安心的表情，晓冰脸上写满问号，不解地问道，
    「伊莎贝拉，有件事我实在不明白。金翔叔的岁数都可以当你阿爹了，你怎么会喜欢上他？」
    晓冰的质疑让伊莎贝拉忍不住反驳，
    「年龄根本不是问题，况且一点都看不出金先生是我爹地的年龄。他那种温文儒雅的气质，真的很迷人。」
    她一脸陶醉的样子，让晓冰无法理解地望向月香。
    原本期待可以从她那里看到同样的不解，没想到月香居然露出靦腆的表情，给了出乎意料的回答。
    「年纪大一点的男人比较成熟，我是觉得……也不错。」
    见月香和自己站在同一阵线上，伊莎贝拉开始取笑晓冰，
    「云清的年纪虽然没有么大，不过对我们这些十几岁的小女孩来说，也算是大人了呢。」
    「怎么突然说到清哥身上去了？」
    对于伊莎贝拉突然提起云清，晓冰疑惑地望向她。
    见她一脸茫然的样子，伊莎贝拉没好气地笑说，
    「云清虽然像哥哥一样照顾你，又在方家住了这么多年，但是你们又不是亲兄妹，选他当对象也不错啊。」
    走在另一边的月香也点点头。
    「是啊，清少爷对晓冰很温柔体贴，真的是很好的人选呢。」
    看到同声同气的两名好友对望而笑，晓冰几乎无法招架，
    「明明是在说伊莎贝拉的，怎么把话题转到我这儿来了？」
    当她们来到的校门口，就看到云清朝她们招招手。
    月香瞥见家人安排来接她的人力车在另一边，就对晓冰和伊莎贝拉说道，
    「我先回去了，明天见。」
    「明天见。」
    两人异口同声地回答，并和她挥手道别，随后就快步走向云清。
    她们来到面前，云清就对晓冰说道，
    「金翔叔在咏春园订了位子，要我过来接你去吃饭。」
    听到云清的话，晓冰立刻转向伊莎贝拉，不着痕跡地问道，
    「伊莎贝拉，跟我们一起去吧。」
    受到邀约，伊莎贝拉当然欣喜地马上点头答应。
    不明白个中原因的云清虽然一头雾水，却也觉得无所谓。
    「如果表小姐不介意的话……」
    伊莎贝拉不等云清说完，就迫不及待地回答，
    「我当然不介意，不对，我非常乐意。」
    她的反应让晓冰忍不住想笑，却为了给好友面子而强忍住……
    2
    他们抵达咏春园就被带进厢房，门一推开，就看到金翔露出和蔼的笑容说道，
    「终于来了啊。」
    不料，当他下一秒看到晓冰身后的伊莎贝拉时，脸色明显地变了，脱口而出，
    「华特小姐？你怎么也来了？」
    「金先生不欢迎我吗？我好难过。」
    伊莎贝拉丝毫不隐藏对金翔的心意，直接装出难过的样子，并撒娇般地说道。
    为了避免让场面变僵，金翔连忙改口，
    「怎么会呢？欢迎之至。」
    此话一出，伊莎贝拉立刻走到他身边，拉住他的手臂，满脸写满了幸福。
    「原来金先生也想见我呢。」
    她这样自我解说让金翔也不好意思说没有，只能朝把人带来的云清和晓冰投以哀怨的眼神。
    云清这才隐约察觉是怎么一回事，立刻打圆场。
    「大家先坐下来吧。」
    伊莎贝拉二话不说就坐在金翔身边的位子，晓冰和云清也不好和她抢，就顺着座位坐下，然后继续逃避金翔的视线。
    为免伊莎贝拉缠着金翔问长问短，云清先只好打开话匣子。
    「对了，华特爵士什么时候回来？」
    伊莎贝拉果然上鉤，将注意力转到这个话题上。
    「爷爷应该是下个月才会从英国回来，要是他知道姑丈过世了，一定会大受打击的。」
    虽然言者无心，但是伊莎贝拉的话正巧说中了在座其他人的心事。
    突然发现自己太过大意，伊莎贝赶紧道歉，
    「对不起，我不该提起这个的。」
    她内疚地望向坐在自己右边的晓冰。
    早就知道她的个性直率，晓冰当然不会放在心上。
    「伊莎贝拉，没关係。」
    随后，晓冰为了岔开话题，提起了今天听到的事。
    「对了，伊莎贝拉，我一回学校就听说有人向月香提亲了，刚才忘了问她。」
    「蒋家的那个月香？」
    对于和潘家有关的人，金翔特别敏感，忍不住问道。
    晓冰点点头。
    金翔接着又问，
    「她不是才十四岁吗？」
    伊莎贝拉完全没想到，金翔居然对这个消息很感兴趣，显得有些意外。
    不过，她倒是很乐意把自己所知道的都说出来。
    「十四岁确实是早了一点，月香的父亲似乎也是以这个为理由回绝了。」
    只知其一不知其二的晓冰也好奇地问道，
    「伊莎贝拉，对方是谁啊？」
    伊莎贝拉接着回答道，
    「听爹地说，是和月香他们家一样，算是峇峇中的望族，所以推掉婚事有些可惜。」
    金翔听罢，望了伊莎贝拉一眼，话中有话地说道，
    「说的也是，毕竟还是同族的人比较适合作为婚嫁对象，至少可以避免因为文化差异而產生的问题。无可否认，很多名门望族还是会以家庭背景、种族和年龄来寻找结婚对象。」
    晓冰和云清当然知道他是故意当着伊莎贝拉的面这么说的，都不敢答腔。
    果然，心直口快的伊莎贝拉马上反驳，
    「我不觉得是这样啊。如果两个人彼此相爱，很多事情都是可以克服的。像姑姑，就算姑丈是华人还不是义无反顾地嫁给他！」
    金翔却没有因此退缩让步，反而有些赌气的回覆，
    「至少方老大和维多利亚小姐年龄相仿，而且也算年轻有为吧。总不可能让年轻貌美的富家千金嫁给年近半百一事无成的中年人吧？」
    这也太明显了吧，金翔叔！
    听出他话中的用意，晓冰和云清更是如坐针毡。
    一听这话，伊莎贝拉当然明白他是拿两人来当例子，顿时火冒三丈。
    「感情的事谁也说不准，况且这是你的想法太食古不化了。」
    「伊莎贝拉，你冷静一点。」
    晓冰的话丝毫起不了任何作用，已经被踩到底线的伊莎贝拉连珠炮般地驳回。
    「虽然大家都认为潘二爷和月香的姑丈是兄弟，两人又相差将近二十岁，可是我就觉得他们很相配！」
    「什么！潘二爷和月香！」
    这是什么组合啊？
    从来没听过这件事的晓冰大吃一惊。
    正当晓冰还惊魂未定，伊莎贝拉却说出让她更加难以想象的事实，
    「而且是月香对潘二爷有好感，每次提起他都特别害羞，好可爱呢。」
    就算伊莎贝拉这么说，金翔却再次朝她泼冷水。
    「这只是你们小姑娘对成年男子的错误的印象和憧憬，并不是爱情。」
    听在伊莎贝拉耳里，被否定的不仅是月香的心情，也包括自己。
    显然被激怒了的伊莎贝拉不服气地大声说道，
    「这是你们成年男子对小姑娘的误解和看轻，并不是只有你们才知道什么叫爱情！」
    听着两人争辩成这样，晓冰有预感，这顿饭是吃不成了。
    果然，伊莎贝拉拿着课本站起身，眉梢挑起地说道，
    「对不起，晓冰，还是下次再一起吃饭吧。」
    「伊莎贝拉……」
    不给晓冰挽留的机会，伊莎贝拉趁着泪水还未夺眶。
    「我先走了。」
    晓冰无奈地点头回应，然后和云清不约而同地望向正在悠哉喝茶的金翔。
    见状，伊莎贝拉更是火冒三丈，气冲冲地走出厢房。
    见她一离开，金翔就放下茶杯，笑嘻嘻着转移话题。
    「我已经点菜了，今天的鯧鱼不错，我吩咐厨房的师傅清蒸就好。对了，我还叫了佛钵飘香和烤鸭，要不要加个蒸笼游水虾呢？」
    明明才和伊莎贝拉各持己见地激烈争辩过，金翔却完全一副什么也没发生过的样子，让晓冰实在是猜不透他。
    「金翔叔，你不可能不知道伊莎贝拉为什么会来吧？何必故意和她唱反调？」
    金翔仍保持着脸上的微笑，用平静的语调说出让人无法驳倒的话，
    「大小姐，不管怎么说，我和华特小姐都是不可能的。况且在替方老大讨回公道之后，我就要回乡下去了。」
    微笑虽然没有消失，却多了一丝悲凉，
    「我不是她可以托付终身的对象。」
    第一次听到他有回乡的打算，晓冰顿时无言以对……
    3
    此时的月香正乘坐人力车回到那栋有着大庭院的大房子。
    她下了人力车，在庭院里打理花草的佣人立刻迎上前帮她打开铁闸，
    「月香小姐。」
    月香含蓄地朝对方点点头，然后走向最靠近大门的建筑。
    那是个多边形的露台，掛着的竹帘因为午后的阳光猛烈而低垂着。她步上用色彩艷丽的瓷砖铺成的阶梯，雪白扶手的雕工更是精緻细腻。
    穿过露台走入铺上柚木地板的大厅，处处可见多姿多彩的木雕装饰，大厅中央摆放着美轮美奐的桌椅，一再表现出这户人家的财富和品味。
    毕竟蒋家在南洋一带确实是显赫的峇峇家族，他们凭着独特的身份和地位，在商场和社交场合都如鱼得水。
    「月香，你回来了。」
    从屋内走出来的是个年约三十的美艷妇人，她和月香一样穿着传统的娘惹服装，发髻上戴着制作讲究的发簪。以孔雀刺绣为主图的桃红色卡峇雅配搭艷红底色的七彩沙龙，让她的身形更加优美典雅，纤纤玉手上的手鐲也相当精緻。
    月香见到她，露出可爱的笑容立刻叫道，
    「慧珠姑姑。」
    对方正是潘大爷的妻子，她走到月香面前，露出娇艷的微笑说道，
    「我正在等你呢。」
    月香正想回答，却在看到跟在慧珠身后走出来的中年妇人之后，脸上的笑容马上收敛，战战兢兢地低头叫道，
    「大妈。」
    那名一身绿色卡峇雅的妇人穿金戴银，正是蒋太太。她连看都不看月香一眼，只是很敷衍地应了一声。
    看到佣人捧茶进来，月香赶紧把课本放在身边的茶几上，从佣人手中接过茶杯递给蒋太太。
    对方这才瞄了她一眼，接过茶杯的同时有些不悦地问道，
    「我听你阿爸说，你回绝了我娘家介绍的那门亲事？不满意？」
    月香猛然抬起头，接触到蒋太太蕴藏怒意的表情，立刻解释道，
    「不是的，大妈，我没有不满意。只是我才十四岁，要订亲似乎有点早。」
    对于她提出的理由，蒋太太却不以为然，
    「只是订亲，又不是要你立刻嫁过去。真不知道你阿爸是怎么想的？像那样跟我们门当户对的峇峇家族可不是那么容易找到的。」
    见蒋太太不肯罢休，慧珠婉转地介入打圆场，
    「大嫂，月香从马六甲过来还不到两年，也难怪大哥捨不得这么早让她出嫁。对方要是有诚意，就等多几年再来提亲就是了。」
    说着，她拉起月香的手，神态自若地说道，
    「况且也不一定要嫁给峇峇啊。」
    蒋太太显然不认同这样的想法。
    「慧珠啊，你别忘了，当年你坚持要嫁给潘伟裕，闹了多大的风波。现在居然还煽动你大哥的宝贝女儿，也太过份了吧？」
    对于大嫂的话，慧珠却毫不在意，依旧笑盈盈地说道，
    「说笑而已。对了，我和月香约好今天要教她刺绣的。」
    说着，她打铁趁热地转向月香。
    「月香，跟我回去吧。」
    事出突然，月香有些不知所措，
    「现在马上要走了吗？」
    「对啊。」
    随即，她悄悄在月香耳边补上一句。
    「二爷在等你噢。」
    这句话一出，原本还在犹豫的月香马上点点头。
    「我知道了，姑姑你等我一会儿，我把书本放到房里去。」
    「去吧。」
    慧珠说完，月香就快步走向大厅后方的楼梯，急忙走上二楼，脸上挂着满心欢喜的表情。
    两人坐着人力车来到距离蒋家四条街的潘府。
    这栋两层楼的排屋虽然没有蒋家气派，但和附近的房子相比，还是略胜一筹。
    上等木材制成的窗户和门都刻着浮雕，慧珠牵着月香的手走进屋里。撑高的屋顶让大厅看起来十分宽敞，悬掛在中央的是一盏从外国进口的水晶吊灯，给人奢华的感觉。
    慧珠一眼就看到从二楼走下来的潘二爷，笑着对他说道，
    「二爷，我把月香给你带来了。」
    潘二爷的表情仍旧十分高傲，嘴上还是礼貌地回答，
    「谢谢嫂子。」
    说着，他风度翩翩地从楼上走到月香面前，和善地问道，
    「你刚从学校回来吧？」
    月香含羞地点点头，看着他的眼神尽是仰慕之情。
    慧珠识趣地松开月香的手，
    「那二爷要好好照顾我家月香了。」
    然后对月香嫣然一笑，
    「我先上去看小丰了，你和二爷聊完之后，要是想看看小丰就来找我吧。」
    月香轻轻回答，慧珠就离开了，留下她和潘二爷两人。
    大厅里已经没有其他人，潘二爷虽然没有对月香露出笑容，但表情却稍微温和，在她耳际轻声说道，
    「到我房里去吧。」
    月香再次点点头，潘二爷就自然而然地牵起她的小手，两人一同走上楼梯。
    到了二爷的房门外，他突然低下头望着身材娇小的月香，眼神之中居然带着莫名的不忍，
    「要是你不愿意的话，可以拒绝，知道吗？」
    月香仰起头凝视着思慕的人，坚定地回答，
    「为了你，要我做什么我都愿意。」
    两人相视了好一会儿，潘二爷才打开房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