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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感觉到肩上重量不见了,尤恩随之醒来,在她眼前是女孩放大的脸。
    「哇!」尤恩被吓得头往后仰,狠狠地撞在墙上,发出好大一声叩的声音。
    「你没事吧?」女孩担忧地说。
    尤恩抱着头,五官几乎要皱到一块儿,像小笼包一样,一脸痛苦地说,「没……没事。」
    女孩又凑到尤恩面前,带着点犹豫地说,「你看起来好眼熟。」
    听到这句再熟悉不过的话,尤恩先是一阵忐忑,但看到女孩瞇着眼睛的样子,她灵机一动地拿起一旁的眼镜,放到女孩的鼻樑上。
    「啊。原来是你啊。难怪看不清楚的时候,便觉得很眼熟。昨天真是太感谢你了。」女孩开朗地笑着,「我是甘悦歆。你呢?」
    「我叫程容安。」尤恩难得连名带姓地说出自己的名字。「你怎么会在这里睡着了?照顾病人不是应该在里面吗?」
    「里面人太多了,看书会吵到其他人。」甘悦歆靦腆地说。
    正巧有人从病房里走出来,尤恩趁机弯着腰探头望进病房,里面总共有八张病床,果然很多人。
    「想看看刚出生的小婴儿吗?我带你去看。」甘悦歆拉着尤恩的手臂,往婴儿室走去。
    尤恩一眼就看到昨晚最不安份的那个小婴儿,现在却是睡得正熟。
    难不成小婴儿也有和她一样是夜猫子的吗?尤恩哑然失笑。
    「就是那个。」甘悦歆指着的正是尤恩正盯着看的那个小婴儿。
    「男的还是女的?」尤恩问。
    「男的。听护士小姐说,好像挺好动的。」
    「我昨天晚上见识过了。」尤恩笑着说。
    「昨天晚上?」
    「是啊。昨晚我到的时候,大家都在睡觉,就只有他动个不停。」
    「看样子,护士小姐说的真是没错。」甘悦歆跟着尤恩笑了起来,笑到一半,她的笑容忽然凝结,「啊。我迟到了。」
    尤恩抬头看着墙上的时鐘,不过才六点半。「还很早啊。」
    「怎么会早?」甘悦歆跑回长椅前,胡乱地将书本塞进背包里,「我的打工六点就该到的。」
    看着甘悦歆慌张的模样,尤恩只能站在一旁朝她挥挥手说,「那你路上小心。」
    甘悦歆凌乱的脚步声在长廊上回盪着,牵动起尤恩的笑容。看到某人努力过日子的模样,总是会让人感到这世界应该还是有希望的。
    她走回婴儿室外面,无声地朝那个正熟睡中的小傢伙道别。该知道的事都知道了,该看的人也看到了,该回去补眠了。
    深陷在梦乡泥淖中的尤恩,突然觉得耳边有股嗡嗡的声音,她知道那不是蚊子发出的声音,而是比蚊子大得多的东西所发出的声音。当她不想被打扰,也不想漏掉电话的时候,便会将手机切换到震动模式。
    原本她并不想理会这通电话,但打电话的人实在太顽强,一通接着一通地打,大有不接他电话便善罢干休的气势。她伸长了手,摸索着床头柜,忽然指尖传来一阵刺痛,让她立刻清醒。
    「可恶。臭伊格尔,又把仙人掌放在我的手机旁边。防个屁电磁波啦。还说可以防小人,转换磁场咧。想让我的手指头废掉才是她的本意吧。」尤恩肉疼地看着自己的手指,指尖上冒着一粒血珠,伤势惨重啊。这下子更没心情接电话了。
    手机的震动停了之后,隔不到三秒,又开始震了起来。尤恩拿起手机,看到来电号码,她的脸刷地惨白。她跑进浴室,几乎只是淋溼身体而已,便又穿上乾净衣服,跑出别墅。
    半小时之后,她出现在大学的琴室里,一路上她几乎要拿小刀押着司机,逼他闯红灯飞车过来。
    「对不起。我迟到了。」尤恩低着头对她的指导教授说。
    「理由呢?」即使等了一个小时,教授的声音依然温柔,脸上还带着和煦的笑容。
    「路上出了点意外。」尤恩轻轻地拉了拉教授的衣袖。
    「什么意外?」教授拨开她的手,「把话说完再撒娇。」
    「在路上遇到一个孕妇,我送她去医院。」尤恩心想,两天前做的善事,今天应该还能用吧?
    教授笑了笑说,「难得你会大发善心。」
    「不许你把我说得好像很坏心一样。」尤恩抱着她的钢琴课指导教授,也是她的大嫂,曲綦琤。
    「你从小最讨厌的一句成语不就是日行一善吗?」曲綦琤打趣道。
    「但也没说我一辈子都不做好事啊。」尤恩凑到曲綦琤身旁坐下,摩拳擦掌地说,「我们开始上课吧。」
    「如果不是每次看你上我的课都这么兴致勃勃的样子,我真怀疑你对古典音乐的真心。」曲綦琤掀开琴盖,翻开琴谱,「开始吧。」
    尤恩的手指流畅地在琴键上移动,中规中矩地演奏着乐谱上的音符,在这里的她是严谨的古典音乐家,而不是那个随性的流行音乐界创作人。
    约莫十五分鐘的曲子,尤恩一气呵成地弹奏完毕。她侧着头,像等待大人发糖果的小孩。等了许久,却迟迟等不到任何回应。
    随着时间一秒一秒地过去,尤恩的眉头逐渐的往中间靠拢,才终于等来她想要的糖果。
    看着开心地拆开糖果包装的尤恩,曲綦琤忍俊不住地说,「你都这么大了,为什么还这么喜欢糖果呢?换别种牌子的糖果还会不高兴。」
    「没办法,习惯了。谁叫你第一次上我的课,就拿糖果引诱我。」尤恩快乐地将糖果在嘴里绕着圆圈。
    「谁让你小时候孤僻得要命,我进去坐了半个小时,你头都不抬起来看我一眼,口袋里正好有一颗糖果,只好拿来引起你的注意囉。」曲綦琤想起往事,忍不住笑了起来。
    陷入回忆之中的,不只有曲綦琤,还有尤恩。她看着曲綦琤的脸,那是一种清丽脱俗,带着古典风雅的美。即使过了这么多年,她始终觉得曲綦琤的容貌一点都没有改变,还是那个第一次见面时的十九岁女孩。
    那个时候的她,刚进入那个家,虽然大家都说是她的家人,她却依然有一种举目无亲的感觉。而从她三岁起,她就不知道怎么笑,更不懂得如何与人交谈,在那个家里从上到下,没有一个人不觉得她是个孤僻的怪胎。
    在曲綦琤出现之前,只有那个她名义上的哥哥会来逗她,只是那人逗小孩的技巧实在是太差劲了,尤恩不但笑不出来,还徒然增生了不少厌恶感。最后,哥哥终于肯承认自己在这方面没有天份,于是,找来自己的女朋友,让她担任尤恩的钢琴老师。
    那一年,尤恩七岁,才刚要上小学。因为曲綦琤的出现,才让她不致于因为太自闭,以致于进了小学之后的日子太难过。至少,她意识到了,在这个世界上,并不是只有她一个人。
    曲綦琤进入尤恩的生活之后,也走进她的心里。在那时候,尤恩以为曲綦琤是她的,但随着年纪的增长,她才发现,她不过是在享受哥哥施捨给她的一点温暖。曲綦琤不是她的,而是属于哥哥的,可她也无法从哥哥的手中把曲綦琤抢过来,因为哥哥是她在那个家唯一喜欢的人。
    她只能在两人外出约会时,厚着脸皮当跟屁虫,走在两人的中间,同时享有两个人的关爱。其中的一份爱,却从来不是她想要的那种,只是她无力改变,唯有如此地痛并快乐着。
    等她长大之后,曲綦琤也到了适婚年龄。在她上国中的那一年,家庭成员里多一个大嫂,她不情愿地喊了一声大嫂之后,就再也不喊了,她寧愿喊她曲老师,也不愿让她成为那个名花有主的已婚女人。
    在苦撑三年之后,遇到了姜成瑄,她找她加入juliet,还说要过着集宿的生活,她二话不说地便答应了。这是她逃离那个苦闷环境的机会,是在欲望之河里载浮载沉的她仅能搆着的一根浮木。
    她把十年来所累积的东西,分次偷渡到宿舍里,放不进宿舍的便扔了。等曲綦琤发现时,尤恩的房间已经被清空了,而尤恩也不再回那个家了。
    习惯是种自我强迫性的行为,尤恩踏出那个家的时候,并无法想像没有曲綦琤的日子会如此难熬。等她意识到的时候,她的曲子里到处都充满着曲綦琤的影子,其中的某个小节,是她和曲綦琤做着玩的曲子的一部份,其中的某句歌词,是她们过去生活的剪影。
    于是,在报考大学的时候,尤恩又走到了曲綦琤的身边。只有在学校里,只有在这样一对一的指导课里,曲綦琤可以短暂地完全属于她。即使只有短短的几小时,却能让尤恩打从心底地感激莫名。
    她就像住在衣柜里的人,只能隔着衣柜门听着外面的声音,却无法走出衣柜发出属于自己的声音。衣柜就像尤恩的心,那里不大,只够容纳两个人,可是她知道,曲綦琤不会走进衣柜,和她互相依偎。
    她们永远是躲在衣柜内和站在衣柜外的两个世界的人。她甚至不敢让曲綦琤知道,在衣柜里的是怎样一个阴暗世界。那不是像曲綦琤这样纯洁的人应该要理解的。
    「你在想什么?上我的课还发呆?你小时候可不会这样的。」曲綦琤语带幽怨地说。
    尤恩收拾好自己的心情,见风转舵地说,「这几天工作太累了,有个新人歌手一直跟我作对,气死我了。为了她,我还得修改编曲配合她的程度。」
    说完之后,彷彿为了验证自己真的很累,不顾这里是学校,竟整个人靠在曲綦琤的身上,软弱无力的样子。
    曲綦琤宠溺地拍拍尤恩的脸颊,「听起来好像真的很累啊。」
    「就是嘛。」尤恩撅着嘴撒娇着。
    「不如你退出演艺圈,回家来吧。你在古典音乐界也能发挥得很好,何必待在那个像个乌烟瘴气的地方呢?」曲綦琤逮着机会便又开始游说尤恩。
    「是哥哥要你这么说的吧?他什么时候才能停止担心我呢?」尤恩坐正了身子,手指在琴键上看似随意流动,弹奏出来的却是莫札特的小星星变奏曲。
    「不只是他这么想,我也是如此认为。」曲綦琤的眼神就像节拍器一样坚定。
    尤恩沉默地弹着琴,每当曲綦琤开啟这个话题时,尤恩就会变得安静,甚至是自我封闭。她的这种表现,总让曲綦琤不知所措,可又无法不提这件事。
    从她为尤恩上第一堂课时,她就知道尤恩是个很有天份的小孩,无论什么乐器到她手上,她都能触类旁通。一首曲子,在曲綦琤弹奏完一次之后,尤恩便能马上跟着弹一遍,完美得就像录音机一样。再让她弹第二遍,她就会加入自己的情感、自己的风格,弹奏出截然不同的曲子,甚至比她示范的更具有丰沛的内涵。
    无论是身为古典音乐人的骄傲,或是身为家人对她的期望,曲綦琤都希望尤恩能专心在古典音乐界发展。她始终认为,待在演艺界写那些靡靡之音,对尤恩是种埋没,也是种浪费。
    「你有没有在听我讲话?」听着尤恩同样的曲子又重覆了一遍,曲綦琤气恼地拉下琴盖。
    尤恩眼明手快地缩回双手,每次她用弹琴来逃避问题的时候,曲綦琤便会用这样的方式强迫她面对。她看着手錶,欢快地说,「啊。下课了。不担误你下堂课的时间,再见。」
    「你给我坐下。」曲綦琤终于露出她内在的刚硬,将尤恩拉着坐下。「我后面的课已经调走了。你可以放心的还我一个小时。」
    「调走了?」
    「没错。你老是迟到,没有一次能完整的上完三小时的课,所以,我特别把后面的课调走,就是给你留个缓衝。」曲綦琤笑得很诚恳地说。
    尤恩眼看逃也逃不掉,只好将曲綦琤的注意力转移到课程内容,拿一堆技巧问题堵住她的嘴,艰难地度过一个小时,总算迎来下课。
    「对了。下礼拜。你不要忘了。」尤恩站在门口,回头对曲綦琤说。
    曲綦琤拿乐谱在尤恩的头上拍一下说,「你哪一年见我忘了?放心吧。」
    听到曲綦琤的回答,尤恩迈着轻快的脚步离开琴室。下礼拜……那是个存在她们之间行之多年的祕密,只属于她们两人的祕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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