肆

    乾燥的秋风不疾不徐地吹拂着，然而被吹拂的那抹人影却没有因此而得到任何舒解。黄昏夕阳在罗杰身前拉出一道细长的影子，他踩着阴暗的步伐前进，只是让身体照着感觉走，无法平静的思绪仍然在不明处喧嚣。
    「啊……」
    看着孤单的影子，突然一阵哀戚从心中缓缓漫出。
    一个人……
    我一个人……
    只有我一个人……
    一直，都只有……
    都只有我一个人……
    是啊，哥哥是不能晒太阳的。
    是啊，已死之人，又怎么能让他在阳光下存在呢。
    是啊，哥哥一直都在阴影下。
    是啊，哥哥早已入土了。
    可是、但是，为什么我还是没有办法……
    为什么我还是没有办法离开哥哥呢？
    明明是很讨厌哥哥的吧……
    其实是很讨厌哥哥的吧……
    明明是双胞胎，但因为哥哥的成绩比较好，所以被称讚的总是哥哥。而我总是只能像影子般，跟在后面。
    明明有着同样的脸庞，然而遭受的待遇却截然不同。
    到亲戚家拜年的时候，那些记不得称谓的长辈总是谈论着哥哥的事，说哥哥未来一片光明、有前途，爸爸妈妈也老是谈论着哥哥的成绩，彷彿我从来不存在似的。
    既然觉得我不好，为什么还要生下我？为什么要这样对待我……
    我不想要和哥哥一样的脸皮，我不是仿製品，更不是拿来做对比的。
    应该是要生气的、应该是要怨恨的，对哥哥。
    然而他却做不到。
    没有办理怨恨哥哥、没有办法讨厌哥哥、没有办法离开哥哥。
    没有办法。
    为什么呢……
    记忆中的哥哥是强大的，是受人喜爱的，是体贴的，是温柔的。
    被夸奖的哥哥，在每次拿到奖励后总是会拿来分给自己，做了什么被大人们表扬的事情，也总是不忘记要提到我也有功劳。
    哥哥总是那样，哥哥他……从来就没有忘记我……
    没有忘记这个，也许讨厌着他的弟弟。
    也许是，自己是崇拜着哥哥、嚮往着哥哥的？
    对于可以受到那样待遇的哥哥感到羡慕，因为觉得哥哥比较强而有所憧憬。
    或许，就是这么一回事吧……
    我的，哥哥……
    然而这个哥哥，这个陪伴着他成长至今的哥哥，现在却已经死了。不对，是那个时候就已经死了。但是他仍然陪伴着自己长大，歷歷在目共同生活的景象，那些是罗杰怎么忘也忘不了的。
    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哥哥，你可以再为我解答吗？
    可以，帮助我找到答案吗？
    ???
    已经不记得是怎么回到家的了，当罗杰回过神时，太阳早已落得不见影子。黑暗早已包围他，窗外阴寒的月光照在身上，浅浅的留下几道轮廓。
    伸手撑起自己的身体，发现自己躺在沙发上似乎已经好一阵子，四肢传来阵阵酸痛的抗议。抬头看了眼墙上掛鐘，九点半……
    印象中，回到家门口的时候好像还有太阳的……
    稍微伸展了身体后，罗杰又躺回沙发上。
    脑中的空白慢慢开始被记忆填补，只是心绪已经不再那么混乱。他努力告诉自己要接受事实，当然，他也不能不接受事实，如果不接受的话……
    「对了……」
    如果不接受的话，不接受的「样子」就和扫墓前的「自己」一样吧？
    那个自己，「到底是……」。
    抬手覆盖在双眼上，隔着眼皮感受着来自手心的温度，因为睁眼太久而乾冷的眼睛开始温暖了起来。
    告诉自己不要再去想，然而已经休息太多的身体，此刻也无法停止想要思考的本能。
    犹豫了好一阵子，最后他决定起身「调查」。
    至少知道过去的那个自己的一些事也好……
    他不知道这样做的自己究竟是对还是错，此刻的罗杰挣扎着。已经冷静过后的自己有种大梦初醒的感觉，梦醒后记不得梦的内容，要形容他现在内心的状况，大概就是这样吧？
    既然还不用准备面对「未来」，那么至少先找回「过去」吧。
    罗杰这样想着，然后，笑了。
    是自嘲的微笑。
    「什么时候我也学会像哥哥那样多愁善感了，哈哈。」
    摇了摇头，罗杰起身往「他们」的房间走去。
    ???
    打开了电灯，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房间的场景出现在眼前。
    如果过去的那个自己，真的和哥哥一起生活的话……
    脑中闪现了几个画面，是两个人在谈笑的样子，伴随着杂讯慢慢消失在罗杰的脑海中。
    皱起眉头，罗杰决定暂时不要去相信「记忆」。他的记忆已被打得一团乱，小时候的事也好、后来和哥哥同居的事也好，到底哪些是真的，现在的他根本无法断定。对他来说，这些记忆都像是真的。是的，「像是」真的。
    那些记忆都太过鲜明、深刻，正因为一直都认为那些是真的，所以在知道了真正的现实后打击才会那么大。
    既然无法肯定哪一边是正确的，那么也只能找「现实」来拼凑记忆了。
    罗杰突然觉得这样的自己很悲哀，明明是自己的记忆却不能相信。告诉自己，「不能相信自己」的话，多荒唐啊！但他知道，这是正确的，记忆不可靠、不能相信这件事，是正确的，对现在的他来说。
    『来玩拼图吧，罗杰！』
    「……拼图，是吗……」
    看了看放在床头柜上的眼镜，他深吸了一口气，准备接受「现实」。
    ???
    想要找回「过去」，最简单的方法就是寻找「记录」。
    「看来我虽然记忆错乱，但脑袋还没烧坏的。」罗杰苦笑。
    记录啊……从电脑里面找最快吧！毕竟电脑是每天都会开的。
    罗杰走向电脑，正要按下开机的手突然间停了下来。
    不对……
    哥哥是不用电脑的，因为「有损视力」这个理由，哥哥不用电脑。
    如果是这样子的话，就算开了电脑也是没用的。
    网路上不会出现任何关于罗德这个人「死后」的生活资讯。是啊，这是不可能的事。
    挑了挑眉，「我当然也没那个嗜好每天记录哥哥的生活什么的……」，半抬在空中的手垂了下来。
    「记录生活……」低头喃喃自语着，好像只要重覆唸个几次就会想到什么，虽然看起来像无意义的自然反应，然而这次可是有所斩获，「对了，日记！」。
    站在房间中央，罗杰突然停下脚步原地转了一圈，仔细地再看了一次这个他所熟悉的房间。当初的他把书桌和电脑桌分开放在两边，中间摆着双人床，这样子房间就成了能够解释得通的「一个人的双人房」。
    罗杰看着房间，「原来我这么聪明，哈哈……」，喉咙发出了乾哑的笑声，然而此刻他的脸上完全没有笑意。眉头皱得死紧，罗杰很想告诉自己，这背后一定有什么人在操弄着他。但是他不能。
    「不可以再继续欺骗自己了。」
    坚定地说出这句话，罗杰转身快步走到另一边的书桌。
    桌面非常乾净整齐，很罗德式的味道，但换句话说，也可以解释为「没有人」使用，所以「乾净整齐」。同样，因为「不常使用」，所以乾净整齐也说得通。
    罗杰用力摇头，想要将这些「解释」甩出脑中。这些解释不断引导着他向前走，全部都指向着自己一个事实，那个事实就是……
    「够了！！！！！！！！！！！！！！」
    寧静的夜里，吼叫声彷彿穿透了整间房子。安静的反乘作用下，巨大的声响同时波动到心中的那个声音。紧闭的双眼像是要隔除一切扰乱心思的杂讯一般。
    一切又恢復到了平静。
    再次张开眼睛，罗杰开始搜寻着目标－－哥哥的日记本。
    「如果是哥哥的话，会把日记本放在哪里？罗杰。」
    他开始自问自答了起来，唯有透过「说出来」让那些想法变成「真实的话语」，才不会再次被其它东西干扰。
    「如果是哥哥的话，大概会把日记本放在……」罗杰拉开了第一个抽屉，一口气拉到了最底端，「有了！」。
    果然没错，放在好拿的地方！
    「咦？是不是哪里错了……」罗杰皱眉，「不管了，现在不是想那些的时候。」
    捧着看起来不新不旧的日记本慢慢走到床边坐下，罗杰开始紧张了起来。
    真相就在这里面了吧……
    垂下眼睫。他明白看了这本日记本代表什么意思，看了这本日记本，他会找到过去那个自己，过去那个过着不知道是什么样的「同居生活」的自己；然后现在的自己，必须要接纳过去的那个自己。
    不管再怎么荒谬，那个人都确实是自己。幻想也好、双重人格也罢，不管怎么样那个人还是自己。虽然知道接受了他，那么现在这个冷静的自己大概也会不復存在。但是他同样无法放任自己的过去就这么被埋没在过去的谜团中。
    深吸一口气，罗杰翻开了哥哥的日记。
    ???
    看着日记本上的内容，罗杰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12月1日，12月2日，12月3日……
    日记本的日期一直在前进，然而罗德在11月30号就已经宣告死亡了。他记得很清楚，墓碑上的字现在还深刻地印在他脑海中。
    仔细看后面日期的笔跡，不一样！！！和原本的字，和哥哥的字完全不一样！！！
    那是，罗杰自己的字。
    「也就是说……」
    也就是说，那个哥哥是「我」？！
    世界突然开始旋转，罗杰抓住自己的头想稳住身子，然而这强烈的晕眩感却让他无法站住脚，跌坐在地上。
    罗杰他不想去思考，然而在眼前的事实却逼得他不得不接受。
    他曾经想过，也许过去他看到的那个哥哥是幻觉，但是那个假想的幻觉实在太过真实，所以才试着想要找到真相。没想到，真相竟然是如此可笑。
    「我是哥哥啊，哈哈哈哈……我是哥哥？我是罗德？怎么可能……」
    罗杰抱头蜷曲着身体，口中喃喃自语着。
    我是罗德？
    不可能，不可能！
    死的不可能是罗杰！
    不可能！
    不可能是我！！！
    不对……
    我、我是罗杰，我是罗杰才对……
    我是罗杰，我还活着。
    活下来的，是「弟弟」罗杰……
    是我，我是罗杰……
    彷彿是要让自己确信什么一样，他不断在心中告诉自己，自己还活着这件事。
    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酝酿着，他不懂那是什么感觉，现在的他阻止不了那股「东西」侵蚀自己，或者是阻止它爬出心底那最深沉的，牢笼……
    蜷曲的身体没有颤动，只是维持着同样的动作，僵硬的肢体就像尸体一般，动弹不得。
    时间不知道过了多久，他慢慢抬起头，如同刚解冻一般，动作迟缓而不协调。颤抖的手像是没有沾油的机械一般，一顿一顿地移动着。
    拉长了手捡起掉落在一旁的……应该是哥哥的日记，他开始慢慢翻阅。
    即使真的是如此，即使从头到尾都是他自己一个人自导自演，他也想知道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对现在的他来说，这才是最重要的。他一边鼓励着自己，一边集中注意力。
    看着日记本上的内容，一切真实的就像罗德从来没有离开过一样。
    2月8日
    超商难得大特价啊，虽然很心动，但是买那么多根本吃不完。要是我的食量再大一点就好了，不，这逻辑完全错了吧哈哈。真是的，也许是太久没看课外书了？
    2月14日
    身体真是越来越差了，其实很想和罗杰一起去超市买菜的，但是体力似乎是已经无法让我这么做了。想到罗杰那失望又担心的表情总觉得有点对不起他，嗯，下次做几道他喜欢的菜补偿他吧。
    看着日记上的内容，言语是这么的简单，但对他来说却是那么的复杂。这些字句中有太多太多他无法理解的东西，藏有太多隐藏的讯息。罗杰知道的，因为这是「那个时候的哥哥」所写的啊。
    没有解不开的谜团，只是线索不齐全罢了。如果加上自己的记忆，或许能够凑足一切所需的条件吧？虽然知道自己的记忆是不可靠的，但是现在的他也别无他法了。
    罗杰开始回想。
    「假设……」他知道眼前的一切是真实的，自导自演这件事有很大的可能性是真的，然而现在的他一时还无法接受那样的事实，或说……那样的自己？
    「不要紧张罗杰，这只是假设……」他一手撑着头，一边喃喃道。像是要催眠自己，让自己安心一般。
    假设，那个时候只有自己一个人。
    彷如穿越时空回到过去一般，画面缓缓浮现在罗杰脑中，他在空中看着过去的自己。
    罗杰拿起了课本开始读书，偶尔转身对着空气讲话。然后他让了个位置，开始对着空气点头，忽然一个恍然大悟的表情，他对着空气微笑道谢，接着将注意力回到作业上继续努力。
    结束一个课题，他转身走向哥哥的书桌，然后，他，戴上眼镜，开始写日记。写完日记，他走向开关，转头向床的方向笑了笑，说了些什么后关上电灯。
    画面跳的很快，如同加速播放的影带，没有详细的细节，而剧情完整地呈现了出来。突然画面定格在他的笑脸上。
    那个笑容，不是罗杰的。
    「……」
    胃液突然开始翻腾，罗杰简直不敢相信「过去那个自己」做了这些事。
    「我的记忆是错的，是假的。」肯定句。他似乎终于是接受了记忆错误的这件事，虽然心中那股沉重感始终没有消失。
    如同电影一般，画面不断播送着。
    他和他一起出门，没有选择大马路，他们一起走在光线不强的巷子。不是抄近路，也许是「逃避」？不想让其它人看到自言自语的自己，所以下意识选择了小巷子。
    一路上，他开心的和他交谈，大概是在讲白天发生的事吧？
    破碎的话语在脑门中缓缓响起：「哈哈真有趣！要是可以去上学就好了……」
    「，，！」
    「哇，好糟糕啊，这样真的可以吗？哈哈哈。」
    「……。。」
    他们在对谈。但是很明显地，那里只有我一个人，明明就只有我一个人！
    是这个原因吧，因为想要逃避，因为不想要接受别人异样的目光，同时又无法告诉自己「真相」，所以继续演下去。
    所以什么身体越来越差、什么没有体力到超商购物，全部只是不想被异样看待又不想接受这样子的自己的谎言。
    是谎言。
    买手机的事情也一样，才不是因为两个人的电话费太贵，而是因为，如果我有了手机，那么哥哥打电话过来要怎么办？哥哥不可能打电话给我，但是哥哥更没有理由都不打给我。因为造成了矛顿，所以下意识选择了看似合理的原因骗了自己。
    我在……骗自己……
    一直都在骗自己……
    是啊，因为是「我们两个」的事情，因为没有「第三人」的存在，所以才能骗自己这么久吧。
    因为一直都只有我们两个人。
    因为一直都只有我一个人……
    为什么就是没发现呢？没发现其他人总是「没遇到」哥哥、没发现爸爸每次打电话过来都只叫自己的名字、没发现爸爸永远只说「你」而不是你们。
    如果是哥哥的话一定会发现的吧？如果接电话的人是「哥哥」的话……
    世界陷入了无限的黑暗之中，什么画面都没有、什么声音都没有。
    『就这样子吧……已经无所谓了……』
    在意识消失的前一刻，罗杰这样告诉自己。
    ???
    鲜血飞渐的同时，脑中一片空白。血液划过他的脸颊，在稚嫩的皮肤上留下难看的痕跡，神经没有任何疼痛传来，但他知道，有什么东西，刺到了自己。
    深深的、深深的，刺穿了自己。
    摊开双手，一片鲜红色的液体在手掌上流动着，双手开始止不住地颤抖，不是因为疼痛、不是因为哥哥死亡而震惊，而是……
    害怕自己推倒哥哥的－－这双手。
    『讨厌哥哥的吧？你是讨厌哥哥的吧？』双手不断颤抖着。
    『做的好，你把最讨厌的哥哥杀死了呢，讨厌的人消失了。』
    我杀了……哥哥……
    是我，杀了哥哥。
    「不对，不是我，不是我！！！」
    小小的人儿嚎啕大哭，害怕、无助、愤怒、悲伤，还无法准确判断情绪的他，为了保护自己，说了一个谎。
    如同魔咒一般，那个谎言，把罗德和罗杰紧紧缠绕。
    他欺骗自己，从车祸发生的那一刻起。
    罗杰告诉自己，哥哥还活得好好的。
    哥哥活着，自己也活着。
    他没有杀了哥哥、他没有讨厌过哥哥、他没有忌妒过哥哥。
    他欺骗自己，一骗就是十年。
    然而在不知不觉之中，自己却慢慢的越来越像哥哥。
    哥哥还活着，那么就必须要有人代替哥哥的位置。
    看着镜子里和哥哥同样的脸庞，罗杰笑了。
    我是罗杰，我也是罗德。
    「哥哥还活着，就在这里。」双手捧着自己的脸颊，然后，他创造了他的哥哥。
    明明曾经是讨厌的，哥哥的理智；曾经是忌妒的，哥哥的聪明。
    然而不知不觉中，自己竟然慢慢的和「讨厌的哥哥」合而为一。
    为了扮演好「罗德」这个角色，罗杰拥有了哥哥的理智和聪明，聪明到他骗过了所有人，骗过了自己，彻彻底底，把自己蒙在谷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