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天之上 第651节

    “我在帝都和世界树之都都没生活很久。”
    伊恩并没有回应山之王的话语，他此刻虽然还看着空艇之下的景色，但精神已经回到了那两座泰拉上独一无二的大城中：“但我认真观察过两座城市中人们的生活。”
    “怎么说呢……那都不是正常的生活。”
    伊恩虽然只在世界树之都待了不到一个星期，但他却特意抽出了两天，在这座大城市中来回行走，观察精灵平民们的生活。
    在这座高耸竖立的蜂巢之城中，人们生活着。
    被水雾遮盖的，宛如一个个集装箱堆叠起来的密集居住公寓窗后，有着精灵妇女安抚孩童的声音，楼上是情侣吵架的声音，隔壁有老人的咳嗽声，就算世界树之都的通风做的再怎么好，公寓内部的空气流通还是有点糟糕。
    狭隘黑暗的街巷中，有神秘兮兮的黑衣人与面色枯朽的年轻精灵交流某种药品的贩卖，他们发生了短暂的争吵，但最后还是以年轻精灵骂骂咧咧地转账作为结束。
    而就在一旁，姹紫嫣红，散发着糜烂气息的街道内，一位位身着薄纱，甚至干脆就只有彩绘的男女对过往的行人发出挑逗的声音，贩卖自己的肉体，少年自己路过的时候，甚至都能听见吆喝声明显地变大了不少，不少媚眼和充满欲望的目光直勾勾地锁定在他身上，毫不遮掩。
    这是生活。
    道路上，有着黑眼圈，发际线明显靠后的精灵中年正压低声音，小心翼翼地与终端背后的上级通话；行人中，衣着简朴堪称寒酸的老妇人正顺着街道角落，从清洁虫的清扫中捡拾一些还能用的垃圾；密集的悬挂房屋缝隙里，专门清洁城市支撑结构的悬空工人们身上绑着吊绳，将自己悬挂在千米高空，竭尽全力地清洁锈迹与污垢。
    一家家店铺的门口，老板与熟客热络的交流，也有因为价格亦或是服务原因产生的激烈争吵甚至是搏斗——而就在警卫呼啸而来的警报声中，也能看见街道边缘，卖热狗的小贩正皱眉凝视着有点空荡荡的零钱匣，不知道在思索什么。
    这也是生活。
    十王血生活的街区，都是富人和权利者。那里街道宽敞整洁，空气清新，行人优雅，店铺服务到位，甚至还有不少人造植被景观，甚至有面积不小的空中花园。
    而在更下层的平民城区，光线暗淡，空气相对浑浊，街道拥挤的就像是沙丁鱼罐头，建筑上满是临时修补的痕迹，即便有清洁虫，但还是有一部分供水系统出现问题的区块满是污水和臭味，那里便是实际意义上的贫民区，衣着简陋的人们在那里汇聚成群，偶尔出去工作几天，买来廉价的食物又在家中蜗居一段时间。
    他们不是不想工作，而是没有工作的机会。世界树之都庞大而智能，有许多工作岗位并不需要真的精灵去做，而服务业也只需要条件最好的那么一批，其他人就算可以入驻世界树之都，但却未必能找到实现自己梦想的机会，只能痛苦地腐烂在黑暗中。
    虽然说不会有多少犯罪，但人口实在是太多，所以伊恩游荡的这么两天，他也看到过好几次警卫出警的情况。
    那些在半空中飞行的警卫骑士，在尖锐的警报和灯光中冲入位于城市内侧的住宿区，然后爆发战斗——这些犯罪人士大多是制造非法兴奋药剂的炼金术师，亦或是暗中组建非法组织，控制压榨底层员工的升华者。
    他们具备力量，但却不敢搬迁到更加明亮却更加严格的上城区，而是隐匿在穷苦的下城区内。漆黑的烟随着战斗被风流吹走，而被波及到的平民不知凡几，即便有补偿，但生命的损失又有什么能挽回？
    每一次十王血的出行，每一位核心人物的外出，都会迎来所有精灵的欢呼。他们的存在本身就能带来欧纳，就能带来财富，能带来明天的早饭与下个月的房租，他们盼望甚至渴望那些人的出现。
    他们没有任何迟疑地支持十王血，没有半点不满。
    这就是世界树之都——全泰拉最繁华，最热情的城市，是整个迦南摩尔精灵的梦想之地。
    高技术，低生活。
    明明有着戴森云，有着世界树之都不可思议的技术，可以供应近乎于无限的能源，但生活在其中的精灵们仍然充斥许多烦恼与痛苦。
    这些痛苦相较于帝都中的居民甚至更加深刻难以解决，感觉更加不幸福。
    毕竟，帝都绝大部分的能源都供给了行星护盾光束，那里的居民也知道，自己生活的城市除却是帝国的政治中心外，也是一座巨大的要塞。
    但伊恩并不是要苛责谁。
    “已经很不错了。”
    伊恩客观地评价道：“虽然具备极强的技术，但迦南摩尔的社会制度其实是非常原始的，十王血能在这么激烈的内斗中还能维持一个千万人级的超巨型城市运转，并且将其管理的还算是井井有条，这足以证明迦南摩尔高层的手腕其实相当高超。”
    “底层人民穷苦，但福利制度还在运转，十王血的出行本质上就是一种全民福利，他们巧妙地将社会补助和福利绑定在了自己的身上，并且默契地通过内斗，通过源源不断的演讲和宣传，让人们产生一种‘参与感’……好像他们的支持真的能决定十王血中的哪一支更占上风。”
    “我怀疑，这种内斗，正是刻意营造出来的一种转移社会矛盾的‘文化’。十王血的阵营各不相同，无论厌恶哪一方，都能找到与其敌对的另一方支持，这反而能化解怨恨。”
    “没有人饿死。甚至没人没有住所——世界树之都居然没有流浪汉，而且似乎并不是帝都那种驱逐流浪汉的做法，这就足以令我震惊。”
    和一开始‘都不行’的评价并不同，伊恩在沉思过后，反过来给了迦南摩尔一个相当高的评价：“平民的居住区位于城市中心，那里看不到外界的景色。只有富人，升华者才能居住在世界树之都的外侧，那里可以看见整个世界树大平原，那美丽又危险的景色。”
    “听上去是富人和升华者垄断了‘美丽’，但实际上，如果有魔兽突袭，有敌人入侵，有天灾降临，也是这群人出手抵抗。他们占据了大部分的资源，便有这个义务去对抗。”
    “这点和帝都如出一辙——最强者居住的上城区，反而位于孤山的外侧，用来第一时间应对种种天灾与外敌，而普通人居住的中城区位于帝都内部地下，被保护的极深。”
    “义务，享受与代价。作为迦南摩尔的统治者，十王血的责任和傲慢，由此可见一斑。”
    这是伊恩作出的最后总结。
    “嗯。”
    听到这里，即便是山之王也感到有些惊愕，她看了伊恩一眼，金红色的眸子中闪过一种复杂的情绪：“你看的很深入，很清楚……在最初的一百年，我看不到那么低的地方。”
    真龙坦然地承认自己的傲慢：“时至今日，我也没办法像是人类一样，真正地理解你们口中‘凡人’的痛苦。我们不会因为病痛而死，很难受伤，不需要通常意义上的进食，也不需要喝水穿衣。我们不需要住所，也不需要忧虑天灾和魔兽的袭击。我们很难感同身受……就像是天才很难理解其他人居然搞不懂那些‘简单’的问题。”
    “能解决人类问题的，只有人类自己。龙王会高兴的。”
    “这是龙岛的测试？亦或是某位龙王对我的关注？”
    伊恩侧过头，他与山之王对视，饶有兴趣地问道：“龙岛也会关注人类社会的问题吗？”
    “比你们想象的更加关心。”
    山之王低声道，她长叹一声，道出实情：“你和卡洛斯见过面，应该也知道恶魔之事。越是恶劣的社会，越是糟糕的生活环境，越是没有希望的民众，就越是容易产生那些虚境恶魔诞生的土壤……那些诅咒和怨恨。”
    “这是一种迄今为止还在持续的‘天启天灾’……迫于这点，就算是升华者再怎么高高在上，也不会对底层压榨太过。但即便如此，随着整个泰拉的人口越来越多，恶魔的种群也愈发庞大，当然，即便是泰拉人类现在马上就过得幸福舒畅，这情况最多也就是稍微缓解一下……毕竟……”
    话至此处这里，山之王沉默下来。她摇头，让一头银色的瀑布长发泛起波澜：“这点暂时还不能对你说，等到龙岛，龙王会亲自和你谈。”
    “总之，作为对抗虚空恶魔最重要的阵营之一，龙岛一直都在观察‘对人类社会进步’有积极意义的人类。伊恩，虽然没有和你说这点很对不起，但我已经将霞辉领最近发生的改变全部报告给了我的老师极风龙王。祂非常看好你，认为你有解决这些问题的潜力。”
    “……太看得起我了吧？”
    伊恩张开口，山之王暴露的信息有点太多了，一时半会他也没办法全部都回应。
    少年原本想要说些什么，但最后还是苦笑着摇头：“龙王？这个世界上最强大的第五能级真龙……祂居然会对我这个小小的人类感兴趣？”
    “不要看低自己，伊恩。小小的人类？太过的谦虚就是傲慢！”
    山之王转过身，金红色熔岩一般的眸子与少年对视，她肃然道：“你已经有心光体，换而言之，你成为第三能级或许就是最近这么几年的事情。三十岁之前，甚至二十五岁左右，你就有可能摸到第四能级的壁垒。真龙都没你快。”
    “第三能级，就已经可以算是人类社会的基石，是引领一方的大员，南岭行省总督，巴敦侯爵也就是第三能级……更不用说第四能级。你觉得，你一个未来潜力远比巴敦侯爵要大的俊杰，足以进入国家决策席的天才，会不被人看好吗？”
    “龙王关注你是理所当然。”
    伊恩沉默。
    他也的确想过，自己在一部分亲密的强者眼前展现自己心光体的行为，会为自己搏来更多的投资与关注……但他或许的确没有理解，第三能级在人类社会中究竟是什么意义。
    是啊。五个能级，在第五能级基本不出手管理人间之事的现实下，第三能级已经是中上阶层，已经能决定一省之地的政策倾向……而第四能级的强者每一位都是有名有姓王者，自己表现出了接近第三能级的实力和第四能级，甚至更高的潜力，龙王关注自己才是正常之事。
    “我已经开始进入泰拉世界的大舞台，是吗？”
    许久之后，伊恩才轻声说道。
    “你早就进入了，我亲爱的天才小领主。”山之王伸出手，亲昵地从后面将白发少年抱在怀中：“看吧，这里就是泰拉世界大舞台的缩影——而你将会成为其中最为显眼的一员。”
    此时此刻，已经能看见，位于半月湖一侧的‘异种研究院遗迹探索营地’。
    在那片被清理出来的湖畔空地周边，有诸多飞行器正在起落，运输物资，在常用的几个空中航道路线上，源自于各国的载具正在高空悬浮翱翔。
    大片大片风格不同的营地遍布大地，肉眼可见的气势各自摩擦，八位强大的升华者各自坐镇一方，他们的力量碰撞在源质视野中迸发出片片火星，即便是位于数千米高空的空艇也能清晰感受到。
    光芒，大地，时空，真龙……灵能，杀伐，融合，死亡……
    截然不同的强大气息宛如漩涡，在无形中撕扯着周边天地的灵能场域，将周边的天地撕扯的支离破碎。
    山之王的本体，银色的巨龙不知何时也从数万米高空中落下，来到烬灯家空艇的旁边，依森嘉德，安法与希欧也都从船舱中走出，他们来到伊恩与山之王的旁边，带着兴奋与谨慎地注视着不远处的那片营地。
    “八位第四能级……”
    伊恩轻声道：“这足够打一场世界大战了。”
    “你以为这不是吗？”
    精灵少女紧握双拳，她的语气充满决心：“这可是前纪元文明最大的实验室遗迹——各国探索队全部都是精挑细选的精锐，即便是有些国家因为距离遥远以及情况特殊，没有让第四能级带队，但全世界年青一代的菁英，最起码五分之一都在这里了！”
    “而有第四能级参与的行动，就是如今泰拉大陆上最有分量，绝不逊色于两国全面战争的行动！”
    “但我相信。”依森嘉德毫不迟疑地说道：“伊恩你绝对是第一流的天才——甚至就是最强的！”
    “嗯。”
    垂下眸光，此时此刻，伊恩终于理解，何为‘走进世界舞台的第一步’。
    少年感应着营地中，除却那些庞然暗流外的那勃勃生机，那些源自于整个泰拉，年轻且具备无穷潜力的生命气息。
    他不禁露出微笑：“那当然。”
    “我就是最强的。”
    ……
    迦南摩尔，半月湖营地上空。
    八万米高空，无尽阳光中，帝国大皇子卡洛斯·瑟塔尔的心光体站立在一片璀璨的金色光云中，俯瞰着已经出现曲线的星球大地。
    “第五能级，亦或是说，顶座不出手，在场的八位第四能级中，能杀死我的，只有一个人。”
    有着白金色长发的男人漠然地注视着大地，他的嘴角翘起冰冷的弧度：“雅弗达，只有你。只有你才能杀的了我。”
    “但你这老狐狸，想要对付的应该不仅仅是我一个人吧？假如你只是想要针对我，那就算是我有准备，恐怕也会受创颇重，绝不至于让伊恩看见‘我只是受小伤’的结局……你只是顺便针对我一下，却没有太在意。”
    “是其他人的委托？亦或说不是你，而是其他隐藏的存在针对我？都有可能……”
    想到这里，大皇子哑然一笑：“伊恩……狡猾的小先知。说是看第四第五能级会受到反噬，实际上看我的时候，只是眼睛稍微疼了一下，根本就没有流血，只有之前看见龙王的时候是真的有反噬吧。”
    “大概是看见我死亡的结局太过惊讶，一时间忘记隐藏……正常，就连我也被吓的有点走神，倒也不能算他做错，这个年龄已经算是完美无缺。”
    “这家伙的灵能非常强大，甚至已经逼近第三能级——毕竟是从八岁就开始觉醒的灵能，还是先知，这一点也不奇怪。也幸亏是先知，不然我可能就栽在这里了，到那时岂不是白白便宜二弟和老妹？”
    收敛思维，卡洛斯转过头，看向‘时空’与‘大地’所在的方向，不禁陷入沉思：“迦南摩尔究竟要做什么，居然敢冒着两国敌对的风险对我出手？不，或许其他人都是如此，之后有机会可以让伊恩帮忙看看，假如都有死亡征兆，就可以证明我的猜测……也难怪大家都喜欢先知，这种无中生有获取情报的能力太过恐怖。”
    但话又说回来了。
    “雅弗达究竟吃了什么胆子这么大？”
    这是一个无解的难题，任凭卡洛斯想破脑袋也不可能知道，情报太少，根本不可能想明白。
    所以他便不去想，而是看向下方，那台正在缓缓降落，闪耀着璀璨光芒的烬灯家空艇。
    光芒随着阳光垂落，锁定了空艇甲板上的白发少年：“伊恩……如此远大梦想的先知。聪明狡猾，可爱的小狐狸。”
    卡洛斯喃喃自语：“假如不能收为我有，就必须立刻铲除——一般人的想法肯定是这样的。面对无法测算，无法控制的天才，那些没有任何能力的统治者，就必然会感到恐惧。”
    “但我们却不同。”
    如此说道，他露出了一个狂放的笑容：“我要推动他。”
    “我要推动他，看他究竟能走到哪一步，能走的多远，能不能打破过去所有的界限！”
    “伊恩。”
    “先知。”